当我们在谈悲剧时我们在谈什么
2023-07-12詹子墨
詹子墨
每次看到我写东西,我的朋友都会说:“你怎么又在写悲剧!就不能写点皆大欢喜的故事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手自己就写出来了。”又或者看到我在看东西,他们会说:“你怎么只看喜剧?”我也不假思索地回答:“生活已经够苦了。”所以,在这里,关于读或者写悲剧,我想谈谈我的一些片面的理解。
悲剧的界定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关于划分悲剧与喜剧的界限。悲剧的官方定义就是描写主角与占优势的力量之间冲突的发展,最后达到悲惨的或灾祸性的结局。悲剧也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悲剧概念是戏剧的主要类型之一。而悲剧发展至今也逐渐衍生出别的意味。故事,小说,乃至人生,都有悲剧结尾。以下我讨论的都是广义上的悲剧。
先前的我看来,只要有主要角色重伤或者死亡,或者是有一个惨烈的结局,就足够让我哭天抢地大喊:“命! 这不公平的命!”由于我的成长或者是眼界的扩展,看的多了,阈值提高了。那些为了角色,仅为了赚眼泪而死或者是刻意去堆砌要素的悲剧在我心中只能算作末流。
上个学期末看的莎士比亚版本的《李尔王》放在当时的悲剧创作来说确实是突破,主角的悲剧是他个人造成的,而非神或者是预言之类的超自然力量造成的。但是以我看来,它或许并不能算完全的悲剧。它的结局仍然有些落入俗套。所有的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包括主角李尔。李尔因为盲信自己对权力的掌控最后被权力所杀,他的长女和次女为了得到土地勾心斗角,最后也因为情爱自相残杀,爱德蒙玩弄人心却在公正的决斗中死去。这个结局甚至可以称得上大快人心,因而失去了一些悲剧色彩。由此观之,对于判断它是否是一个悲剧的标准,我更看重结局。但是,也需联系上下文来看。比如一个简单的无人生还(或者是只有主角活着)的结局,也会因为前因后果而不同。好比说如果他们相信,死亡是甜蜜的,那么走入死亡对他们来说甚至算是一件幸事。又或者结局是好的,主角终于成了他想要成为的人,但是他付出了无数的代价。在跨过重重困难后他感到无尽的疲惫,只想回老家种地过平静的生活。或者是如愿以偿地站上了高位,却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身不由己。这,真的可以算一个好结局吗?
“然后呢?”
“这就是骑士?你赢得了什么? 你又得到了什么?”
“财富、荣誉、家族的复兴,但少了什么?对,少了什么……”
没有过多的思考时间,就仿佛响应这片欢呼声似的,少女还是高高地举起了剑。只有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足以盖过喜悦。
以上选段取自一个结局皆大欢喜的故事,但是在故事的最后,主角取得了艰难的胜利,可是她却陷入了对自身目的的质疑,她也对这个娱乐至上的环境发出了质疑。我这么做是正确的吗? 我以这个方式复兴家族是正确的吗? 可是没有时间给她思考,她只能顺着观众的期待,顺着娱乐至死的潮流的期待举起剑。“喜剧的内核是悲剧。”这个故事很好地阐释了这个观点。如果我们往深处思考,主角为什么要以获得一个比赛的冠军来实现家族的复兴? 为什么不能参政,为什么不能从商? 因为他们就是在娱乐至上的环境被培养的,他们的思想就是只有通过比赛才能出人头地。但这何尝不是无奈之举?商业被各个行业龙头垄断,政府被资本操控腐烂不堪,她又能往哪里去? 但她是幸运的,她达到了她的目标,她成功获得了冠军。
所以,由此可见,悲喜剧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界线。
悲剧的表达
兴许是受中国人骨子里的含蓄的影响,我不喜欢那种直接被血淋淋地剖开的悲剧,我更看重感情的藏而不露。就好比一具尸体被车裂,我看到心里可能只有震撼。由此,对我而言,悲剧的选材和表现方式就显得重要。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的表达方式就尤为精妙。如果从读者的上帝视角来看,无论是从被抛弃还是注定杀父娶母,俄狄浦斯的一生无疑是悲剧的。但如果要是从最开始的那个预言开始起,那么要叙述长度是一个人生的悲剧又未免过于冗长。所以,索福克勒斯极为高明地选择了从寻找灾厄原因的那四十天开始叙述。那时一切步入正轨,俄狄浦斯本以为已经挣脱了既定的命运。随着先王之死的真相不断抽丝剥茧,命运如期而至。当初捡到婴孩的牧羊人的话应验了预言,想要安慰丈夫的皇后说出的往事却再一次把俄狄浦斯推到了他的命运上。他本人在位时是一个行事无可指摘的明君,他的人民也纷纷表示他们并不在意他的所作所为,并恳请俄狄浦斯留下来。但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他不肯原谅自己。仍然从容地,与死神并肩走向了流放之路。
但是,我同样也不喜欢《沃伦姆德的薄暮》那种太阳照常升起的无力感。我們总是去追逐那些我们没有的东西,我们也不愿面对我们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失败,比如一事无成。我们总是默契地回避房间里的大象,然而悲剧是高声大喊:“大象就在那里!”悲剧把我们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东西展出来,演绎出来,让我们不得不直视内心的暗面,让社会不得不面对它的病入膏肓。《李尔王》之所以算得上突破之作,就是它连神或者命运的外衣都舍去不要,直接点出李尔的悲剧是他咎由自取。这个阶段,莎士比亚更关注人性、道德和哲理的思辨。他借《李尔王》表达了他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抨击了当时英国的封建阶级腐败不堪,讽刺了当时的恶德恶行。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我不喜欢看悲剧故事。我更喜欢爱与希望的冒险,而并非绝望的悲剧。并且还有一个个人的原因,我很容易被悲剧的文字,悲剧情节的表达所感染。无论是《印斯茅斯之影》的疯狂还是《闪灵》的偏执都能让我的心情在阅读过程中随之起伏。《嫂子》在淡淡的悲伤中戛然而止的结局甚至让我陷入了“我是谁,我在哪,宇宙的终极意义是什么”的疑惑。
我不喜欢看悲剧却喜欢写悲剧,或许是觉得看别人像自己一样对悲剧哭哭笑笑很爽吧!
悲剧的设置
在切入正题之前,我想说我为什么会开始想写东西。其实就是想要被看到,想要我的脑洞我的故事被记住。所以,我会想什么样的故事会让别人印象更深刻。当我小时候给别人讲故事的时候,当别人催促我“然后呢”“为什么要这样”我就知道这个故事是成功的了。所以,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引发读者的思考,这样可以让他们对我的故事印象更加深刻。然后我又想到白月光与朱砂痣所展示出缺憾的魅力,正所谓“悲剧的美学”。在我看来《莎乐美》的求不得,就在此列。我们做出选择后往往又会后悔并且开始拷问自己“要是我”“早知道”“如果我”。相对而言,皆大欢喜的故事却容易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比如那些童话故事,结局可以归纳总结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悲剧的遗憾给人带来冲击确实足以让人印象深刻,所以我会不知不觉地把笔下的故事歪向悲剧。
好,言归正传。
我承认,我是俗人,我最喜欢看那种希望被打破的悲剧。
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真的说过这句话。
上面两部分或许都偏向悲剧的阅读,这个部分就偏向我是怎么构思一个悲剧的。首先,因为我个人的喜好,在构思悲剧的时候首先会想怎么先营造希望。在希望的衬托下,悲剧的绝望就会更加凸显。请容许我再次引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这个例子。俄狄浦斯一开始是对命运嗤之以鼻的。一个似是而非的预言给他带来了无妄之灾,丧失了王储的尊贵身份。但是他通过他的智慧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谜题,得到了人民的推举成为下一任王。就在一切欣欣向荣之时,俄狄浦斯好像已经突破了命运的桎梏,情势却急转直下,瘟疫和饥荒降临到了忒拜城。先知揭示出那个预言,他再一次堕入绝望中。但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反抗的机会。
如果一个悲剧只有恐惧、绝望、悲伤,那么它只能算上黑深残(网络流行语,既黑暗、深刻、残酷三个词语的缩写),如果让他们看到一线希望,无论是它是真是假,那么人性的光辉就会迸发出来,他们会前仆后继,会奋不顾身,哪怕摔得粉身碎骨。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同样,设置希望也可以增加悲剧发生的合理性。当然,仔细思考,如果你去做一件事完全没有正反馈,全是负面感受,要是我就干一半跑路了。就算是虔诚的殉道者,或者是狂信者,面前也有个“道”的追求。如果主角都跑路不干了,那还有什么悲剧呢? 没错我要再偏题一下,东野圭吾的一部小说简直不合常理,主角的朋友毁了他的人生,又打碎了主角人生走向正轨的希望整整四次。主角每次都是在怀疑、半信半疑、信任、发现被骗的无能狂怒中度过,每次我都以为他会悔改会对这个朋友敬而远之抱有希望,然而每次我的希望也被主角打破。看完这一本书后我就陷入了思考,大致为“我绝对不要变成这样”和“要是我没看过这本书就好了”。也许,这就是东野圭吾写这本书的目的吧。再次言归正传,希望就像是吊在拉磨的驴头上的胡萝卜,是让陷入困难的主角们不断前进,不断克服困难的动机。哪怕它是虚假的。
写悲剧和阅读悲剧都需要勇气,面对困难的勇气,面对自我的勇气,逆流而上的勇气。我可以把它写出来,却少了几分面对的勇气,希望经过时光的磨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悲剧都能泰然处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