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长在树上
2023-07-12祁云枝
祁云枝
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在《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散文刊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百家》等,入选《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等。出版有《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低眉俯首阅草木》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在海外出版。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一等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我是在初夏时分进入秦岭的。行走在东梁、南梁、祥峪、翠华山等处,一树“刺猬花”突然就跳将出来,树上挂满了花儿瀑布。粉红色铃铛形的花朵,说笑着倾泻下来,每一挂花瀑,都活力满满,激情四射。
走近了看,树枝梢头全是花,几乎看不到绿叶。粉色的花朵泼辣辣的,有股子冲劲,甚至,花儿多到蛮不讲理。一嘟噜一嘟噜的粉团,你拥我挤,毫不谦让。那气势,壮如瀑布,埋没了叶子,压垂了枝条。花期,也长到月余。
不愧是陕西本土树种,猬实的性子里,的确有陕西人的豪爽。《中国植物志》里的猬实模式标本,就采自秦岭华山,是我国特有的单种属植物。
自然,豪爽的花儿,便少了些许妩媚。
与密匝匝、挤挨挨的猬实花相比,我更喜欢枝叶扶疏的植物,譬如国兰,譬如寒梅,它们矜持而又空灵,枝枝叶叶,皆入诗入画,并且,全身都长满了韵脚。
不够妩媚,或许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蜜蜂可不是这么认为的。
瞧,成群结队的蜜蜂,嘤嘤嗡嗡,在花朵上空忙碌,猬实花也已梳妆打扮停当。花朵与蜜蜂,就要进入一年里最激动人心的“合欢”了——数不清的猬实花朵,陆续掀开玫红的“面纱”(花苞),纷纷把自己化妆成蜜蜂眼里芬芳诱人的“餐厅”。
猬实花儿仰起脸庞,四周,荡漾起猬实花的清香。花香,是花朵派发出去的邀请函。邀请函唤醒了蜜蜂,它们踏香而来,摩拳擦掌。
看似拥挤无序的花朵,实则秩序分明。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猬实花沿伞房状聚伞花序的顶端,一朵朵向下绽开。两朵花合生一柄,紧紧地挨在一起。无数花柄,举出双倍的猬实花,远看,是一条条悬垂的花瀑。细瞧,又别有洞天。
铃铛形的花冠,在喇叭口处裂为五枚花瓣,两小三大,上小下大,靠近地面的三枚花瓣要稍大一些,恰到好处地为蜜蜂搭建了一个“停机坪”。粉色的花瓣内侧,生有醒目的橙黄色网状斑纹,这斑纹,形似粗线条的叶脉画,是猬实别出心裁创作出来的画中画,也是蜜蜂眼里的“蜜导”——花蜜的指示牌。
倾斜下垂的花朵里,“停机坪”处,存在着媒婆下滑的风险。猬实意识到了这点,专门在叶脉画处,心思细腻地为蜜蜂生出防滑的绒毛。这耀眼的蜜导和毛茸茸的防滑梯,仿佛在对蜜蜂说:来吧,沿着我为你精心修建的安全通道行走,肯定能找到花蜜。
一只蜜蜂飞来了,在“停机坪”上安全着陆后,几乎不用休息,就开始沿橙黄的网纹梯子往里爬,很快,它将头伸进铃铛形花朵的基部,开始了愉悦的早餐。
在蜜蜂爬进去进餐前,猬实花已经将雄蕊的花粉囊转动到了合适的方位,好让花粉在开裂后,能够准确无误地涂抹到蜜蜂的背上。时长也设计好了,从花药开裂到花粉散尽,大约六小时。
一朵猬实花的花蜜,显然不足以填饱蜜蜂的肚子,不久,蜜蜂倒退着爬了出来,背着这朵花的花粉,在空中溜了个小弯后,又接收到另一朵花儿的邀请函,降落到这朵猬实花的停机坪上。
可想而知,当蜜蜂在这家小小的“餐厅”再次进餐时,这家餐厅的主人,已经获得了期盼已久的“爱情”——蜜蜂背上的花粉。蜜蜂填饱了肚子,猬实花实现了异花授粉。这蜜蜂与猬实花之间的合作,分明印证了一种观点,为别人好,其实就是为自己好,是一种双赢。
说起猬实的名字,还有一段趣话。前些天,在一个作家群里,有人晒出了猬实花的照片,照片很美,色彩、角度、构图,皆突出了主题的绚丽。不知道是摄影师手机输入法的问题还是他的疏忽,照片底下配文的落款是“猥实花”。照片甫一晒出,旋即招来一位美女群友的不满:这么好看的花,咋起的名字?这么不搭。我看到后留言纠正,说它叫猬实,是“像刺猬一样的果实”的简写。为了名符其实,我还上了一张猬实果实的图片。美女看见后回应道:这就对了。猥,只能让人想起猥琐一词,不该是花儿的名字呢。
其实,这种树,不单是果实像刺猬,花萼筒也像。
要看树枝上的小小刺猬,是不必等到秋天的,也不必等果实成熟后,才能看到。在花期,在眼下,目光绕过铃铛形的花冠,看看后面紧挨着的那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花萼筒),是不是就很像一个个小小的刺猬?花后的宿存萼,红色,刺猬红脚爪般可爱,而且,多是一对。一个花梗上开有两朵花,其中一个不发育,果实合生,所以人们会看到一个果实顶端有两个脚爪形的萼齿伸出。
这样想着的时候,再看猬实,的确是长了满树的刺猬花。
到了秋天,花萼筒上这层稚嫩的白绒毛,会随果实长大变硬,成为黄褐色硬硬的刺刚毛。这时候,小小“刺猬”的顶端,脚爪状的宿存萼,也变得坚硬有力起来。远看,就是受惊吓后缩成刺球的袖珍刺猬,大伙儿聚在一起,自然而然地成为字面意思:“像刺猬一样的果实”——猬實。
赞叹之余,您是不是和我一样,觉着“猬实”这名字,真是贴切。
然而,明明是像刺猬一样的果实,叫猬实,象形、直观又好记,偏偏《中国植物志》里叫它“蝟实”。蝟实,单看这个名字,根本不像是一种花名,生僻不说,第一眼感觉它和某种虫子有关联,实在是让人很难把它与一种植物建立起对应关系。
后来,看到一篇文章“猬实,还是蝟实”后,释然了。西北大学植物专家李智选教授在这篇文章里,旁征博引,得出“蝟”不过是“猬”的异体字,而国家早已叫停异体字。并且,古文里,蝟,通刺猬的猬,发音也一样。因此,这种植物的中文名,就该是“猬实”,而非“蝟实”。只是,说忍冬科蝟实属时除外,因为这科属名,约定俗成已久。
猬实,把果子长成刺猬的形状,其实是深谋远虑的。那些毛刺和小脚爪,会帮助它的果实攀爬以及抓握远行的机会。和我们常见的苍耳子、牛蒡、鬼针草一样,这些果实身上的刺与爪,可以钩在经过它的动物的皮毛上,攀爬在人类的衣裤上,迁徙至新的环境里,去开疆拓土。
像这样,猬实既可观花,亦可观萼片,也观果,浑身上下,精彩不断。这点,也像陕西人,打眼一看,其貌不扬,生冷蹭倔,相处久了,便能体会到他们人格的魅力。
凡事都有多面性。猬实“爱子”心切,为了给子女更好的保护,猬实给孩子们套上厚厚的铠甲,在铠甲外,又装备了坚硬的刺刚毛。然而,出乎猬实的意料,溺爱,恰恰羁绊了孩子——以子女的孱弱之躯,在突破坚硬的种皮时,总是力不从心,如此这般,当然不利于“爱子”的发芽。看来,猬实不懂“爱亦有度,多则为害”的道理。有人做过统计,说是野生状态下,只有三成的猬实种子,可从坚硬的种皮里突围而出,继续下一轮的繁衍生息。
故而,猬实,在自然状态下繁殖困难,存活率低下,加上,之前不合理地牧垦和樵柴,野生猬实植株已越来越稀有。目前,已被列入国家三级保护植物。近年来,人们已经意识到生态环境对诸多植物的影响,猬实的生境逐年好转。然而,猬实的花粉畸形、稀少和败育,结籽发芽率低下,依然是猬实在野外生存需要突破的瓶颈。
所幸,我工作的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里,开辟了一方收集、保存和展示广义忍冬科植物的专类园“忍冬荚蒾专类园”,面积不大,且偏于一隅,但整体紧凑有致,园内物种丰富,栽植有蝟实属、忍冬属、荚蒾属、接骨木属、毛核木属、七子花属、双盾木属、和六道木属等多种美丽的忍冬科植物。初夏,专类园里繁花锦簇,香气袅袅。这里,除过我说的猬实,还有一种金叶猬实,像是树叶里储存了更多的阳光,让人眼前一亮。
但凡讲到猬实,必然會提及:猬实“是中国秦岭山地植物区系的古老残遗成分,在忍冬科中处于孤立地位,对于研究植物区系、古地理和忍冬科系统发育有一定的科学价值”。
中国特有、单种属植物或孑(jié)遗种,或许,还要加上国家三级保护植物。这些字眼像一顶顶无形的桂冠,在猬实头上熠熠闪光。让所有接近猬实的人,瞬间觉得它高大上,也让它的步履,早在20世纪初,已抵达欧美。
去瑞士和美国东海岸植物园、树木园学习时,我都见到了猬实。我们在异国他乡相遇的时候,正赶上了猬实的花季。那粉色的花冠,停机坪上橙色的网纹画,都有着少女的羞涩和澄澈。当地人干脆叫它Beauty bush (美丽的灌木),也有人叫它美人木。这芳名,委实给这种较为泼辣的植物,平添了些许妩媚。植物名牌上,标注它的原产地是中国,也有直接写它来自于中国华山的。每每相遇,我都倍感亲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和自豪。
有趣的是,猬实被日本人引种后,许是看到它果实上密集的刺毛像钟馗的胡子,就给它取名“钟馗空木”。东西方的关注点不同,名称自然不同,无可厚非。
此刻,在华山、东梁、南梁、祥峪、翠华山等地的山坡、路边和灌丛中,就有野生猬实花的瀑布在倾泻。它们美丽,有趣,稀有,入得“厨房”,上得厅堂——山野灌木,做城市景观树,也一样出色,孤植、丛植、群植均美。我见到过孤植在房前屋后、庭院角隅的猬实,也见过三三两两栽植于草坪、山石旁、水池边上的猬实,道路的两侧和街心绿化带里,也有它们摇曳的身影。
我说的这么热闹,恐怕好多人从未见过它,甚至,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所以,我期待猬实从这篇文章出发,从陕西出发,一步步走进全国各地的街道和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