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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扯的人生、中庸的世界

2023-07-10潘幸泉

艺术大观 2023年17期

潘幸泉

摘 要:《暗恋桃花源》是赖声川导演创作的先锋话剧,以奇特的套层结构和悲喜交错、意味深长的大张力情节闻名于世,该剧大量使用了突破第四面墙的艺术手法,给观众带来了绝妙的视听盛宴。本文将着重分析《暗恋桃花源》在情节、结构、主题、舞台设计等方面的精妙之处,探讨戏剧如何巧妙地运用第四面墙来进行舞台语言表达。

关键词:《暗恋桃花源》;第四面墙;戏剧舞台;求而不得

中图分类号:J8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0905(2023)17-0-03

《暗恋桃花源》讲述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剧组“暗恋”和“桃花源”由于排练档期安排错误又互不相让,便在同一个舞台上彩排各自的话剧,形成了悲喜交错、光怪陆离的舞台奇观。在这种套层结构的支持下,整部《暗恋桃花源》实则一共给观众呈现了三段剧情:《暗恋》《桃花源》《暗恋桃花源》,做到了小剧情借用结构之便呈现大内容的精妙表现。

一、剧情

《暗恋》讲述的是抗战结束后的情人江滨柳和云之凡从上海分别,又不约而同逃到中国台北,却因不知情彼此的去向而苦等对方四十年,等二人再次相见时已经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江滨柳也濒临病终。这是一个造化弄人的爱情悲剧,二人因命运的眷顾而在偌大的上海与彼此相遇、相爱,又因命运的残酷而在小小的台北生活了四十年也不曾与对方擦肩而过。

这是一段鲜明的时代叙事,以当今人的眼光来看是一个不忍卒听又难以共情的境遇。这一悲剧正是那个互联网不曾发达的时代常见的景象,因通信不便而只能放下感情、重拾生活。所谓“暗恋”在这里并不是指“暗自喜欢一个人”,而是一段汹涌的爱意被掩埋在时空之下不见天日。为了生活,更多的人会选择放弃感情和回忆,着眼于当下,正视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因此,《暗恋》中频频提到了“你一定要忘掉”,那是人类为了躲避痛苦而做出的本能反应,是那个时代人人都要具备的素质,否则便将永远陷入痛苦之中。或许这种回忆之苦在多情的人眼中仍然是甘甜的——如果不曾在回忆间品味到动人的美好,那么类似于江滨柳这样的人早就会毫不犹豫地忘掉一切求而不得之苦。在《暗恋》的故事情节中,命运的残酷和人情的温暖相互交织,人生也是在痛苦与幸福的反转及拉扯之间被建立起来的。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武陵人只是一个记叙视角,并没有对他的性格、生活和经历做出塑造和解释,而《桃花源》将这部经典新编成了一个人物故事,讲述的是武陵渔夫老陶的妻子春花与袁老板私通,老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巧合间进入桃花源,在桃花源度过数日后打算带春花来到这个人间仙境,回到武陵却发现春花和袁老板已经成家,且把老陶当成了“鬼魂”和疯子。这是一个荒诞诙谐的古装喜剧,表演浮夸、台词戏谑、情节离奇。进入桃花源后的老陶内心丰盈平和,不再像以前那样生活在自卑、失意、背叛、不幸的痛苦和茫然之中。可在这样一个被混沌、不安、狗血、浑浊充斥的世间,他的平和与博爱已经被排斥而不能再融入其中了。

恰如柏拉图在《理想国》论述的洞穴隐喻,囚徒认为面前的倒影是世界的全部,如果有人告诉他们:你们看到的世界是一种假象!囚徒自然会将这位真理者当成是疯子,甚至为了维护自己世界观的安稳而将他处死。这个隐喻暗示人们,我们所处的世界是片面的,乃至于自始至终都是一种假象,需要不断探索挣脱锁链的办法,果敢地转头走出山洞,去接触真实的世界。而进入桃花源后的老陶正是被释放的囚徒,到真正的世界周游一番后想要带自己的亲人朋友一起见证世界的真相,却无法被亲朋好友理解而招致厌恶和排斥,这场桃花源之旅最终也只是真理者一人的旅行——更令人唏嘘的是,他再也无法回到桃花源,又被迫戴上锁链看着面前石壁上的倒影,可这一次,他无法相信眼前倒影的真实性,身边所有人对真相的背叛让他永远落入不安的境地。

人们并不愚蠢,只是他们未曾见过真实和美好,甚至无从想象,我们不会简单地评价春花和袁老板是愚蠢短视的,在不同世界、不同认知下生活的人们对于世界都有着自己的解释,虽然不一定正确,但它一定存在,因为这是芸芸众生在这个世界生存的安身立命之道。以这个角度而言,人类的发展进步史不仅在描述人如何选择环境,人们如何打造一个合格的造物,也是论述环境如何选择人——谁有进入桃花源的资格?

《暗恋》和《桃花源》皆表达了相同的主题:求而不得。实际上,不论戏剧还是现实人生,“求而不得”是个永恒的、亘古不变的主题。感情时常被埋在时空之下,生活总是悲喜交加,而人们永远只能和幸福相拥而不能与苦难和解,因此便想象出了桃花源、理想国。桃花源是理想之地,然而桃花源不存在,就算存在也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够享有的。一个无知的人进入桃花源,能被桃花源教育成适合桃花源的样子,如果是一群无知的人进入,那么桃花源很快就又会被搞得乌烟瘴气、与源外无异。不仅是我们想要选择桃花源,桃花源也在选择我们;不仅是我们想要改变命运,命运也想改变我们。我们的生命就像并行的两个或多个意象相互拉扯,最后塑造出一个中庸的、模糊的、多悲也多喜、多功也多过的人生。桃花源是一種大家都在追求的历史境界,但就像我们都在高呼“人人平等”,可平等从来不是一个固定、绝对、标准的阈值,而是一个动态、辩证、具有区域内稳定性的秩序范围,所谓社会平等也是在诸多微观意义上的不平等的交融中实现的一种整体和谐的宏观场景,也就是说,人们理想意义上的“平等”在能够想象到的客观社会中是充满矛盾、不可能存在的。然而,“追求平等”这一行为本身就是推进社会运转的自下而上的内部力量,只要人类存在就不可能有绝对的平等,只要人类存在就会永远最大限度地追求平等。由此类比,理想中的桃花源即使不存在,人们也会受天性或社会教育的引领,为了爱、理想、幸福而追求桃花源。这一路上坎坷重重,有太多需要埋在时空之下的东西,于是“求而不得”的永恒主题便被一遍遍描摹出来。

《暗恋》和《桃花源》两段剧情并没有太圆满的相互迎合和对应,正因为是毫无关联、毫不刻意,两个不同风格、不同走向、不同价值的戏剧才更能把整部《暗恋桃花源》的内涵无限放大、无限延伸、无限映射进杂乱无章的现实生活中。尤其在两个剧组将舞台一分为二各自上演的一幕,这一特点表现得极为突出。两段剧情虽然身处于不同的情境和逻辑中,但人们要说的话、干的事、做出的反应都太过接近,以至于两个剧组形成了微妙的和谐和默契。这时能够发现:其实人们一直都仅仅在用自己熟悉的几种方式应付全世界。不论悲剧还是喜剧,惨剧还是闹剧,在无尽的、细碎的、微观的、核心的生命里,生活永远福祸相依、悲喜交错,远望时能看到,人生确实是一场“让人看了想哭的喜剧”和“让人看了想笑的悲剧”。

二、结构

《暗恋桃花源》最显著的特点是大量运用了打破第四面墙的方式,让观众入戏、出戏、再入戏、再出戏,周而复始。而这样做的目的和效果却恰恰相反,观众反而因此拉近了与戏剧的距离感,这种“破墙”已经不再是局限于形式上的“破”,而是更巧妙地实现了“将戏剧的内容融入观众的生活”的效果。

如果我们把整部戏剧分层,可以分出起码三个层次:第一层是《暗恋》和《桃花源》,即戏中戏;第二层是《暗恋桃花源》,即呈现给现实观众的戏;第三层是观众,即现实生活。而这种嵌套结构还能大大激发观众的更多联想,即我们的“现实生活”也是一部戏,正在被“第四层”的人目睹着,而后继续重叠和延伸,可以想象出无数结果。

那么“打破第四面墙”在《暗恋桃花源》中实则是打破了第一层的墙,而将第二层与第三层的距离拉近了。通过入戏、出戏的两极反转让观众无法代入第一层角色的处境,又通过各种浮夸或不成熟的表演来强调它的“虚假”,由此,通过认证第一层的“假”来加强主动远离第一层的第二层角色的“真”,则更让观众与第二层角色共情和互动,起到了从观众的情感和观众的潜意识里打破第四面墙的作用[1]。

两个剧组同台竞演,节奏过渡自然,几个剧组的风格和表现也特色鲜明,这种自然态符合我们对戏剧剧组的认知。《暗恋》和《桃花源》则单独、分段上演,加强与观众的距离感,又仿佛模仿到了观众在平常——沉浸在某一事件中时突然被其他事情打扰,忙完其他事情后再回来继续沉浸的生活感。这种形式的交错同样起到了对观众生活情境的模拟,推进剧情的同时把观众代入自身生活里总是莫名其妙的悲欢离合之中,不同的戏剧风格让对含义的联想和延伸变得更加多元,就像“人生如戏”的一种暗示和隐喻。

其中最巧妙的是上文提到的两个剧组将舞台一分为二、同时排练的桥段,把两个毫不相干的情节串联在一起,给观众以强烈的暗示性:两者一定有关!然而真正去对应时能发现这种“有关”并非是多么刻意、多么有深意的关联,更像是生活中的随机事件,同样如上文提到,人们在面对不同境遇时会做出差不多的反应,这更让人感到:其实我们的生活也是在一种按部就班、有迹可循的稳定与不可预测、一片混沌的随机之间的来回拉扯。

《暗恋桃花源》中有一个重要的结构性角色——寻找刘子骥的神秘女子。她主要在第二层中出现,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剧组,甚至以第二层的行为逻辑而言无法理解她。这种状态就像是以一个二维平面的视角看待三维空间的现象,在平面的视角看来,人吃下东西就像是事物进入嘴巴之后凭空消失,这种视角无法理解食物是进入了人的肚子,因此十分令人奇怪。那么在《暗戀桃花源》中,因第二层的角色们无法理解她,观众作为第三层同样无法推断神秘女子的行为逻辑,我们便可以试图将其理解为:她并不是一个真正居于第二层的角色,或者说不属于一、二、三任何一层。那么她属于第四层,或者更高层吗?在这种分层语境下,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然而,我们可以在神秘女子这一特殊形象中察觉到一个共同的表现——追寻。为此,我们可以说,她在第二层的戏剧中所呈现的是一个穿梭于所有层次间的主线——求而不得。

这一特殊人物形象,首先,起到了联通两个剧组关系的作用,通过表现“异类”关系来加强两个剧组之间的“同类”关系。其次,整部戏剧以她的怪异举动为收束,这一神秘形象给观众留足了悬念和联想空间,达成精妙的艺术效果。最后,由于这是一个穿梭于所有层次之间的主题性人物,她再一次实现了打破第四面墙的功能,不仅与剧中人有直接的交流,也与观众有暗示性的互动。这里便不得不提2016年山东潍坊的大陆版《暗恋桃花源》,在观众买票进场时,这位神秘女子已经开始在剧场内来回走动了,只是观众并不知道她在演戏。这即是《暗恋桃花源》剧组再度增强了神秘女子的破墙能力。

先锋戏剧不仅从内容上打破常规,与观众进行了更深度的交流,还从形式上进行创新,用形式讲故事。形式的故事语言并不如内容鲜明,因为形式是一种暗示,它能够刺激人的直觉,让观众无限延伸联想,乃至于成为思考的一部分,而这一切改变都是在潜意识中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这就是最绝妙的暗示,也是形式语言能够做到、也能够追求的表达[2]。

三、舞台设计

《暗恋桃花源》是一个关于剧组冲突的故事,舞台设计上也能感受到“交界感”的突出。

《暗恋》中,病危的江滨柳在昏迷中,听到了妻子江太太打电话的声音,梦里还在回味着四十年前与云之凡的分别。舞台被一分为二,一半是病床,一半是秋千。江滨柳慢慢下床走到秋千处,表现他陷入梦境的过程;他与云之凡互动,表现他的刻骨铭心;在与云之凡的互动中仍然会去回应江太太的电话声,表现他在睡梦中受到外界声音的刺激;但他仍然坚持与云之凡对话,表现他仍然不愿离开梦境,不愿离开与云之凡的共同回忆。这一段将梦境具现化,江滨柳的舞台调度凸显他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中来回摇摆却心有所属的矛盾。

《桃花源》中,老陶进入桃花源时的背景屏幕中,因顺子的不靠谱而留下一块刻意的“留白”,又做出了一块与“留白”形状相近的桃树,视觉上就像这棵桃树“逃”出了桃花源。自老陶进入桃花源,这块留白被小余慢慢补上,这一补的过程同时是老陶接受了桃花源的过程。这种舞台布景和剧情暗示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关联:“留白”就好比进入桃花源的入口,是桃花源与武陵的交界,一旦补上便再也回不去了。后来老陶再度寻找桃花源时便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场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交织也就到此结束。

在最后一段《桃花源》中,三位主人公在舞台前半部分洒满纸钱,后半部分洒满桃花,而未来得及清扫现场便急于排练的《暗恋》就在满场的纸钱和桃花中继续他们的演出,便形成了一个新的奇观:年老的江滨柳坐在纸钱里,年老的云之凡坐在桃花里。这种由两种道具组成的明确交界又给人一种奇特浪漫的暗示:现实在纸钱里,梦想在桃花中。这也正应了《暗恋》的情节:现实的残酷和回忆的美好。

《暗恋桃花源》以其富有张力的情节、精妙奇特的结构、别具匠心的舞台设计呈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效果,以至于打通了人的感官和联想的界限,拥有从观众的意识和无意识两方面双重感染的能力,可以称之为中国戏剧史上的一大奇观和经典。

参考文献:

[1]阎虹.从舞台到银幕:《暗恋桃花源》的跨媒介叙事研究[J].电影评介,2021(20):86-89.

[2]祝思艺.中国近代戏剧中爱情观的对比——以《恋爱的犀牛》和《暗恋桃花源》为例[J].文化产业,2022(12):4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