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爷的尊荣和他的骚操作

杨君

孟爷做了一辈子好梦， 将近 一个花甲子过去， 终于梦想成真。 他的儿子孟非凡， 大学毕业，分配到行政部门工作，官运亨通， 一路蹿升，一直干到了副省级。

孟非凡当上省级公务员的消息一下子在家乡传开了，众人无不认为孟家这回出人了。

儿子当了官，他爹孟爷也倍受邻里乡亲的敬重。众人们现在无论走到哪里， 都要秀秀和老孟家的关系，好引来人家一阵子的羡慕与惊奇。

然而，孟非凡谋得省级公务员头衔的消息，也使得当初他在校读书时，没有周济过他的亲戚们惘然若失。他的远房三叔孟飞，便是如此。 那时， 孟爷家穷哩， 孩子学费交不起， 总是拖欠着;衣服补丁压补丁，就连一日三餐也吃得有上顿没下顿的。现在三叔常想，早知这孩子这样有出息，当初无论怎样也要周济他几个。因为这会他家的烦心事正多着呢，若上面有个人，肯帮忙，这手牌他就能抹得开了！可人无前后眼，谁知这孩子竟然有今天！他吸着烟，盘算着，思谋着：如果他从现在开始，把堂兄的衣襟给抓扯得紧一些，兴许还有门儿。

非凡平时事情多，工作忙，不常回乡里。亲戚乡邻们若有事相求，必先找孟爷商量，希望他于方便时递个话给儿子，让他伸手相帮。

逢年过节，或孟老爷子做寿，不用提四邻八舍，沾亲带故的，都要往他家里跑。过去曾和孟爷红过脸、甚至抬过杠、打过架的，现在也早已“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将当年的许多不快深藏心底，挂出笑脸来给孟爷贺寿或拜年。正因如此，孟爷家现在每逢过年过节或寻常有事，都要摆上好几桌酒菜，以招待四方宾客。当然，这上门来的也不会让孟爷在经济上吃亏，白贴票子——他们不是提着活鸡活鸭，就挎上半篮子鸡蛋，带着咸鸡、咸鱼、咸鹅，或猪座子，甚至还有牵着活羊来的。喜欢抽烟喝盅把酒的则捎带上几瓶古井、口子或迎驾贡，及条把香煙，前往捧场。

孟非凡后来听说了这情况，严肃地要他爹啥礼也不能收，吃顿把饭，喝两盅酒，都算俺的。他吩咐爹，转告乡亲乡邻们：每年过年，你们上俺家与俺爹妈道喜叙旧，咱高兴还来不及哩！可要托办个啥事儿，能办的咱一个钱也不要！不能办的事，说啥也不能给你办。过年过节，谢大伙儿登门赏光，原谅招待不周。各位拜托了！

孟氏家族中，能说会道者居多。一些有头脸的，趁拜年人稀之时，单独与孟爷套话。他们有的说，上回在酒场上，因亮出自己是非凡的亲戚长辈而没有被灌醉酒出洋相的；有说因沾非凡的光，免费搭乘便车上城的；也有一劲奉承非凡廉洁奉公，能说会写，前途无量的……对这些话，孟爷听得心花怒放，可他嘴上却还是说：有个啥哩？这会他人再能，官再大，还不是你们的晚辈嘛，你们最低也是他叔爷兄长，还要对他多指教嘛！

孟爷说出的话不像不真切。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个劲地嘀咕：非凡这回真的出息了，咱家是哪座坟头冒青烟啦？嚯，他想起了去年往公共墓地迁坟时，非凡他爷的棺材盖上还曾长出一株血红灵芝的事儿。他也经常梦见喜鹊落在他家的柳树梢头向他“呷呷”鸣叫。

“这里面一定大有讲头，不然为什么有的人家棺材里浸满了水，连骨头碴子都给泡没了，而他爷爷的棺木里却一滴水也寻不见？可见是葬着了好地方。”孟爷对风水问题是坚信不移的。他曾听祖上说，圣人朱熹所以成为圣人，与他的太曾祖母程氏豆蔻夫人之墓是一块风水宝地有很大关系。善断吉凶的吴景鸾先生在豆蔻夫人坟前撂下七条青龙，断言朱家必出翰墨圣贤之人。他还听说刘伯温曾把青田一块龙兴之地献给了朱元璋，刘基要是略有私心，把此地占为己有，那么后来当皇帝的就不姓朱而姓刘了。

他又记起了有年生产队平整土地时，挖出一座古坟，那棺中主人可是蟒袍玉带，手执玉笏，经数百年岁月尚凛凛如生。原来，他就是自己的嫡亲太祖爷爷孟成公。家谱上说，孟成公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头名状元，官儿一直做到礼部侍郎，后来还升任尚书，这说明孟家本就是官宦人家嘛！如果再上推到更早的以前，孟家就更有根有柢了。

这样的年，孟爷过了一年又一年。在叙谈中，他陶醉在尊严和荣光里，那些将要脫贫和未脱贫的亲朋好友也陶醉在欢乐和希望中。

然而，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有这么一天，忽然传出了孟非凡因立场有误，手脚未拿稳，贪污受贿百万之多，被查出定为省级贪官的消息。于是这年春节，孟爷家“门前冷落鞍马稀”， 再也没有往年的那般人头攒动，亲朋好友纷纷登门贺年叙旧的热闹景象了。孟非凡的形象，瞬间也由品行端正的好官变成了贪污公款、受贿千万的省级贪官了。这一年从年初一到年初五，仍照常来孟爷家贺年的，只有他远房三叔一家。说是一家，其实来的充其量就是他三叔一个人——他代表全家呀！

孟爷把他三叔从院里让进屋里，悄悄对他耳语道：“非凡可并没犯事嘞，消息是我假传出去的，他如今是副省级了，我怕树大招风，会生出许多麻烦来呀。可这一传不要紧，人都不敢登门了，也没相求帮忙的事儿了，好轻省呀。可从此人的真假也看出来了，真个“人情冷暧，世态炎凉“啊 ——这阵子，有不少的人见到我就躲躲闪闪，说话吞吞吐吐、唧唧歪歪的。我问他们说，凡子犯事啦，咋整？他们都显出一脸苦相，安慰我说：非凡还年轻呢！党的政策是治病救人，大不了进去蹲几年，想人是没事的。看样子，他们都在暗地里高兴着， 心想：“你不是挺能吗，能人先硌蛋！”……我实话告诉他三叔，凡儿这次不但没犯事，兴许还要往上拔拔呢 ！”停了片刻，他又偏头看了看窗外，更加神祕地对三叔说：“不久，你大侄子还要坐飞机出国去考察哩……和他同去的可都是各省各市的大领导嘞！ ”

这情况，孟爷刚一说完，就惊得他三叔的心一惊一乍，砰砰直跳，血压旋升。他一个劲地念叨：“我的小乖乖，这一来非凡更出息了……请俺哥千万看在咱两家一锅饭没冷，砸断骨头还连着筋……把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也想想法儿，往上提溜提溜，照拂照拂？”

“兄弟，这个还用你说吗？小菜一碟，不用非凡出面，我打个招呼就行。“想了想，又道：”这可不是我的本领，是非凡的面子……！”

“真的？”他三叔未曾想到孟爷眼前脸面也大了，能走上台前去呼风唤雨了，这真应了老话说的：“不怕没本事的老子，只要个能扛事的小子”。直激动得两眼直冒金花。

陶爷吸了口烟，巴哒下嘴唇，想接着往下说。他在心里嘀咕，咱最困难的时段都过去了，你三叔过去对咱家是好是歹，咱也不去计较了；你三叔是啥货，巴高讹低，谁不知道谁的底儿？要不看这会儿你这沓钱的份上，我才懒得管你家杂七杂八的破事呢。想毕，他顺手随即关灭了灯，两人一起走出门来。

这年，三叔家在部队里的老二提了干，老三也调到了省武警给首长开小车了；小四子被选定为县领导班子接班人。三叔本人，也延迟了退休年龄，继续当他的后勤主任。据说不久还要提拔他任副校长，分管后勤。

以上这些，孟非凡本人可压根儿不知情，回乡下时只卯七卯八地听说到一些。于是回到家中，他再次严肃地警告他爹说：千万别再揣着聪明装糊涂，干这拨子糟事了，不赶快收手，后果严重，你听听外面人家都怎么说……

同时，大家也很奇怪，这次孟非凡回乡，还跟以前一样，并无犯什么事的样儿。大家想，如果真像他爹说的，还能让他自由自在回自己的家吗？ 因此不免都有所失望。

孟爷的谎言不攻自破。家乡的山山水水又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只是三叔的心不平静起来，他怕已经拍板钉钉的事情会发生逆转，结果让他蛇叨板凳，白出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