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与地上的博物馆
2023-07-10荣荣
荣荣
一
那是十多年前了,80多岁的母亲还能跑会跳,亮敞的念佛声每天都能持续一整个上午,自然,她也能打上一整个下午的麻将,若没人劝阻,兴许还能接上晚场。我领着母亲去看新落成的宁波博物馆。没什么文化的她,有她纯天然的感慨:天啊,这个博物馆真高真大啊,像一座山。我说,妈,您老人家说得太对了,这个博物馆的外观不就是一座山吗?它的上半截还呈开裂状,类似于山峦起伏。接着她感慨外墙居然是用老旧的砖瓦堆砌的,这种瓦爿墙让她想起了漫长的住在老墙门的时光,她觉得很赞。我说,妈,您老人家又说对了,这是人家设计师的创意,这些外墙的每砖每瓦都来自于原先这块土地上的拆迁遗留,让参观的人们感觉特别亲切,按现在流行的说法是这样做,有温度有记忆,反正这些砖瓦都有着这里老百姓的记忆。参观的时候她还对先民生活场景表示出极大的惊讶与同情:啊,原来他们是这样过来的呀,太不容易了。她还对《“阿拉”老宁波——宁波民俗风物展》特别感兴趣,作为一个老底子过来的人,这也是深藏在她内心里的老时光。
那天,我陪着精力旺盛的母亲楼上楼下地走着,手里替她捧着一大杯果茶。這么大的博物馆,这么多的展厅,母亲感觉像在一个迷宫里,确切地说是在时间的迷宫里。我带着老妈,尽可能通俗地与她科普展厅里讲述的宁波自远古时期至确立州城,再到成为国际港口和东南都会的历史。从蜡像复原的河姆渡生活场景、越窑的出土瓷器,到江厦街景、通商场景的复原,再到宁波民俗的专题陈列及竹刻博物馆,仿佛在时光里穿梭和迂回。
二
三天前我母亲过世了。去世的前一天,我们在病床前替她点上了94周岁的生日蛋糕。我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我知道,在背后一直念叨我多久没去看她的,见面就说我瘦了的,一说起就特为我骄傲的人,已彻底成为过去。
五天前我站在她床边,她虽口不能言眼神涣散,但我一拉住她原本灵活的右手,手就被一下一下地握着,她的手指有时还会摩摩我的手掌,像安慰像求助或想告诉我什么,一串只能猜译的密电码。其实子女们都知道她没什么事交待了,她与这个生存了整整94年的人世已无话可说了,按她自己的说法,她要去西方极乐世界了。
对此我们总有些担心,母亲实在有太多的毛病啊,比如她爱麻将;比如她声高音大,脾气急躁;比如她长期与父亲不和,去世前不久俩人最后坐在一起,两眼相对,也许说话不利落了,她才不再争是非长短;比如她在初一、十五斋戒日,偶尔还偷吃荤腥。当然她有更多可爱的一面:心宽口直不记事,不多管儿女闲事,平日里煮得一手好菜,重点是上了年纪仍是一个干净漂亮的老太太。
老母亲留给我们的是漫长时光里的点滴记忆,这些记忆是随着时间积淀下来的,也终将会随着认识她的人在时间里消失而消失。现在,它们滞留在我的心里,就像一座叫做母亲的博物馆,外形是母亲的人型,这也是她呈现给我们的灵魂形状,里面是我所知道的母亲一辈子的影像。这些影像不断增减着,有重新想起的,有随着我记忆的衰退而流失的,但重要的部分会顽固地留下来,成为母亲博物馆的珍藏。
三
我很难过。想起晚年的她,孤独地站在12楼居所的窗前,默数着楼下马路上跑过的黑汽车白汽车。后来二哥找了一只乱跑乱叫的小狗陪着她,那只小狗也荤素不忌,与她分食肉啊鱼啊菜叶子啊。每次我去看她,她拉着我的手一脸欢喜,第一句话总让我感觉很打脸:“阿荣,今天你有空来看我啦?”
我很难过,这是一直想与我一起生活的人,却因种种现实的无奈而同城两地;我很难过,这个我小时候时刻想黏着的人,长大后,成为囫囵个体的我,想起她时,却常常更多的不是依恋而是一份作为女儿的责任。
孩提时有多依恋?那时她上班的厂子离家有三站远,南方夏天傍晚常有雷暴雨,心大的她总不带雨具,我放学回家看天要下雨,便巴巴地去送雨衣雨鞋,往往是,走在半道上大雨就下来了,到了厂子,便雨过天晴。工友们看着淋得够呛的人小儿,羡慕地对她说,你小囡囡真孝顺,她听了一脸开心骄傲,然后我等她下班,每次都能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抱着她结实有力的腰身,特别有安全感也特别满足。有时我也会边等她回家边细心地剥炒熟的冬瓜子,那些如玉的小籽粒儿,攒在手心里一小堆,我将它们往刚下班到家还没放下黑色背包的母亲嘴里倒,母亲总会吃一半留一半,说:“阿囡,好了,好了,自己吃,自己吃。”
四
送完母亲最后一程返家途中,我再次路过了宁波博物馆。我将车停在路边,凝视着这座我当初第一眼就喜欢上的建筑,这也是首位中国籍“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王澍“新乡土主义”风格的代表作。宣传资料称,这是一座将宁波地域文化特征、传统建筑元素与现代建筑形式和工艺融为一体,造型简约而富有灵动,外观严谨而颇具创意,充分体现了博物馆本身也是一件“藏品”的理念。
有人说,了解一座城市最好的方法就是去它的博物馆。宁波博物馆不管是内里展馆还是外在建筑,都是我们市民心中理想的博物馆,不仅外地游客可以从中找到了解宁波的渠道,也是我们宁波本地的历史与记忆的承载。我知道这座庞大建筑的寓意所在,但今天,在失去了母亲的第三天,我再看见它,恍然间,这座外形似山的博物馆,让我认定,它也是由时间幻化而成,是时间幻化成山,是山幻化成那些砖瓦,最终幻化成整座博物馆。而在我心里的母亲博物馆,同样由时间幻化而成,母亲的音容笑貌,她与我们的因缘,随时间而来,幻化成与我们相处的日常油盐,又随时间隐去,深扎成我们内心的怀念。两座博物馆,一座落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是这个城市的由来与记忆,一座落在我心里,是我的人生的重要组成。城市的记忆与个人的记忆,宏观的城市与主观的内心,在我凝望的那一刻,交织在一起,在多年前我与母亲同游博物馆的时光中,在此刻我与博物馆凝望而怀想母亲的伤感里。
都说人有前生和来世,若是真的,那就让我以最美好的想象构画母亲的所来与所去,想象现在的她一定去了她想去的地方。科学说物质守恒,那么,也让我相信,我在这里,生我养我的母亲就不会真正消失。她就在我心中那座叫母亲的博物馆里,以她爱我的方式,零零总总,片片断断,聚集成馆藏:一切爱的总和,加起来,成为我心中随时可以呼唤出来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