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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草木之心建立人与世界的联系

2023-07-10燎原

星星·诗歌理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花语诗作海棠

燎原

十多年前的2007年,包括了芒克、潘洗尘、树才在内的十多位诗人在一次诗歌活动中,联合发布了一个《天问诗歌公约》。这个旨在倡导诗人自律的公约共八条,除了诸如“每个诗人都应该维护诗歌的尊严”这类大问题,最后一条的问题比较小,给人印象却特别深刻,“诗人是自然之子,一个诗人必须认识24种以上的植物……”

这似乎有点搞笑,但却基于一个真实的前提——我们对于植物知识的普遍性缺乏。所以在倡导者的心目中,24种植物,可能已是许多诗人认识的上限。然而事情总会出人意料,2022年,新疆诗人张映姝出版了一部专门以植物为题材的诗集《草木有心》,其中的每一首都以一种植物冠名,涉及的植物170多种,加上作者2018年出版的同一性质的《西域花事》,两部诗集涉及的植物总数,竟达到了270多种。

在我的感觉中,当今诗坛热衷的许多问题,其实都是老生常谈、不言自明的老问题,因此也就不是问题;另外的一些新问题,则由于我们缺乏对它的发现与认识,反而被忽略。比如张映姝之于植物这种高密度、持续性的书写,显然已经构成了一个现象性的问题:一位诗人缘何会致力于这一题材的书写,何以会获得如此丰富的植物知识?在诗歌中,这些植物与作者的心灵呈现着什么样的关系;进一步地说,植物与人类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隐秘信息联系?

作为一个传统的农耕民族,我们之于植物知识的把握本该是先天性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中国的文学典籍中,除了《诗经》中关于植物的丰富书写,到了此后的唐诗宋词时代,这类书写却奇怪地归于贫乏。我们熟知的许多诗歌名句,诸如“离离原上草”“花重锦官城”“云想衣裳花想容”等等,无一不是以笼统的草、笼统的花来指称,极少见到这些花与草的具体名目与性灵。

就此留下了特殊一笔的,是在1958年,诗人郭沫若为响应文艺领域“百花齐放”的倡导,书写了一部以100种花卉为题材的《百花齐放》。我在十多年之后得到这部诗集并保留至今,重点却不在那些诗,而是一位名叫刘岘的木刻家,为每一种花卉所作的木刻配图。它让大量我不曾见过的,见过却不知其名称的花卉逐一得知其名,成了我的花卉教科书。以我自己的感受推测,我们所有的人大概都喜爱花卉,但关于它们的知识却少得可怜。郭沫若这方面的知识肯定要超出常人,但似乎并未达到认识百花的地步。对此,诗集的后记中有说明:“在写作中,很多朋友帮了我的忙,有的借书画给我,有的送我花的标本或种子,我还到天坛、中山公园、北海公园,北京卖花的地方都请教过。”也就是说,这是为完成写作任务,一次突击性的花卉知识补课。

当然,现今诗人们书写花卉草木的诗歌已并不罕见,但像张映姝这种自发性的,在若干年的时间长度中专注于这一书写,并形成一种纵深诗歌谱系的,无论怎么看,都算得上当今诗坛仅此一人的个案。那么,这背后的逻辑动力和缘由又是什么?

对此我们首先会想到一个客观因素,这就是在占国土面积约六分之一的新疆,它广袤的戈壁草原和森林山地,生长着4000余种的野生植物。那种在当令时节所显现的,植物与花朵海洋般的生态场域,无疑会引发置身其中者的心灵沉浸。但这只是一个公共性的前提,接下来一个关键性的个人因素,我们从诗集中可以感受到,便是其心灵中对应的因子被诱发、激活后,对于花卉草木的深层情感体认。对此她在《幸福树》中有一个重要的表达,这就是相互唤起、彼此呼应的“姐妹之心”。她在一株植物身上体认到的,这种姐妹之心的交融与传递,应该正是人与植物之间最本质的关系。因此,她又把自己称之为“一个虔诚的植物信徒”(《白玉兰——给XF》),甚至会对一株陌生的植物,“一连三天/我天天来看它”(《鲜黄小檗——致LR》)。

热爱是最好的老师,热爱当然也会成瘾。在这部诗集中,她书写了新疆范围内山林野地的植物,喀拉峻、那拉提草原的植物,公共园林栽种的和她自己养植的植物,并且进一步扩展至北京、成都、广州、深圳的植物。“我爱诚实,爱慢慢到来的幸福/爱一朵花联结的/对某个人某些人的追怀/爱一朵花与一座城的地理血缘”(《射干——给自己》),这也就是说,但凡是进入她笔底的植物,都不是即兴式的书写,都与她和一方地域的地理血缘、她的亲人朋友、以及人生经历和心灵事件相关。打开一片地域、一种心事的正确方式,就是打开由某一植物所潜含的信息密码。因为建立在这一意义上的任何一种植物,都与一方地域的气象物候、人文风土相关,也与相应的情感承载有关。就此而言,她对于植物的情感体认,又深化为某种程度上的哲学文化体认。比如《骆驼蓬》一类的诗作。

……

荒野浩大,雨就要落下来

天低,地平。亘古的神秘

平铺过来。我们走向那儿

顺应魔力的牵引。当盛开的

骆驼蓬,像星火点燃荒原

我们的人类之心再次臣服

此刻,荒原屬于骆驼蓬,

白色的繁花属于种子

我们一无所有,又拥有

整个世界。我们从天地间走出

像人类的第一支,走入历史

从基调上说,这是作者笔下较少出现的一种诗篇,又是一首与新疆的广阔荒原相匹配的诗篇。由骆驼蓬这一植物密码带出的整个空间的坚硬、冷峻,它在作者心灵中唤起的,类似于“荒原第一犁”的开发史,以及创世纪的历史感与磅礴感,可视作伏藏在作者心灵世界一种大地性的底色。

与此相近的,还有《海棠》一类的作品。这是一首以新疆博乐地区标志性的花木海棠,映带出丝绸之路上由“孛罗”而至“博乐”的这座历史名城大时空中的诗作:

如云的海棠,盛开丝路

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木瓜海棠

如海的海棠,盛开丝路

北美海棠,高酸海棠,红叶海棠

古今与中西,丝路视野

绽放了一朵朵海棠的甜蜜中心

与《骆驼蓬》一诗冷峻简净的笔调相反,这首诗作融古今于一体的辽阔,意象组织中铺排性的澎湃与张扬,既使海棠花盛开如云霞的壮观景象,也使作者为之怒放的心象,跃然如在眼前。显然,这就是一种植物和相应的地理血缘,之于一位诗人的关系。她经由这一植物打开了一方地域,她自己同时也被打开。这种书写使之在通常控制性的叙事基调之外,呈现出心灵与笔触的强劲绽放。

纵观这部诗集中的植物书写,基本上是以指涉人生世事为主,但与通常的写作不同,她的指涉方式,大都是以对某一植物的花语体认为路径。诗集中有一首题名为《繁缕——仿米沃什》的诗,诗作将米沃什“多美好的一天啊”,转换为她自己“如此平静的一天”,书写一场瑞雪之后自己心灵的安静,“树下仍有雪,这并不使我着急/我的体内,有雪的寒凉与甘甜/当我低头,看见一丛嫩绿的繁缕/吐出一朵朵洁白的花语”。这种节制性的书写,以及与繁缕这种素洁性状相呼应的安静,体现了作者一种基本的心灵表情。最后一句中这个“洁白的花语”,则隐含着一个文化密码:在基督教文化中,繁缕被赋予了圣者的寓意。对此,作者应该比常人更清楚。而从常规的思路来说,这类特定的花语体系,应该是花卉书写一个重要的抒发凭借,借此表达一下自己的学问,似乎也顺理成章。但作者在这里却引而不发,她所传递的并不是繁缕的规定性花语,而是特定情景中诗人自己的直觉性感受与体认。

事实上,这部诗集涉及的相关植物花卉,都是作者自己的花语赋义,都是作者把自己对于人生世事温暖的、寒冷的、纠结的复杂感受,压缩在相应的植物花卉中,以相互间心灵性的对应、乃至灵魂性的对映,赋予其具体的花语语义编码,然后以平静的、沉湎性的语调说出。

阅读这部诗集,你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这其中的许多诗作,都涉及某个具体的人,也就是作者所说的“对某个人某些人的追怀”。在那些带有副标题的诗作中,这某些人的大部分人称指代都很明确,诸如反复写给父亲、写给姐姐、写给儿子的,以及写给“阿依努尔及支教姐妹”的;有的则不太明确,诸如以XY这类英文字母指代的一长串个人;许多没有副标题,也就是似是无指称的诗作,其中同样存在着一个人。依据对于女性诗歌通常的阅读经验,我们自然会将其视作有关异性的故事书写,但仔细阅读之后你会发现,这其中的绝大部分作品,所指向的仍是女性。從理论上讲,女性诗人书写女性世界,本应是理所当然,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一般而言,一首诗歌的情感起点,大都始之于非常的感受,而这样的感受,总是发生在异性之间;出现在同性之间的,一般都是寻常之事。由此再进一步地说,我们通常的诗歌写作,大体上有两种路数,一种是写非常之事,进而是写大事,写天下,写给某种潜在的诗歌标准;另一种,便是写寻常之事,写寻常之事中的特殊人生意味。但即便如此,女性诗人书写女性友情的诗作,除了历史上萨福那种女性伊甸园式的书写,仍然并不多见。这其中的原因,大约便是上帝为人类安排的同性相斥,这一先天性的心理机制使然。

我们不能断定,张映姝之能逾越这一屏障,完全就是草木之心化育的结果,但无疑又与此相关。草木浸润并拓展了一个人的心灵涵容,优化了人与世界的关系,使之获得了面对世界时,广阔的心理接纳能力和丰富的心灵活力。诸如《锦带花——给HY》,就是写给诸多女性友人的诗作之一。诗作记叙了两人邂逅时的情景:“我们又一次相聚/两个十八岁儿子的母亲/像十八岁的少女,用欣赏的目光/倾诉儿子的种种,甚至天大的忧虑”。由于是许久未见的偶遇,所以彼此问了很多,说了很久,然后就是去看作者所谈及的那些植物(可见这已成了作者本能性的话题),“就在这儿,几株玫红花仍在开放/告诉你,它就是锦带花/花期长达半年。我默默念叨/它的花语:前程似锦,美丽,绚烂”。随之,诗人又对这一花语的两个义项做了“瓜分”:“第一个,光照于儿子们”,也就是把“前程似锦”,派给了小的们;“第二个,降临于我们”,亦即把“美丽绚烂”,留给了自己。这样的心理,应该就是常言所说的那种——想得美!说成净想好事也行。然而,它不但真实,且那种天真、有趣的心态也被表达得惟妙惟肖。可以想象,女性之间原本就有这样的日常友谊,同样也有关于儿子以及自己之类的共同话题,但能够意识到它之于诗歌的意味,并富有意味地把它呈现出来,却需要对日常事象非同寻常的感受力,以及处理、提炼能力。就此而言,张映姝正是通过这样的花语纽带,打开了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却又被视若无睹的题材领域,扩展了诗歌之于日常生活的表现空间。

在通常的诗歌写作中,我们一般都会遵从于一种正确的表达、庄重的表达,这种合乎诗歌腔调的表达,这当然没有问题。就我的阅读而言,出现在一首诗作中那种偏离性的、心念一闪的事象,往往会给人以更深刻的感受。因为,这种感受正是被庄重叙事过滤掉的,那种最富心灵活力和意趣的部分。上述的《锦带花——给HY》便大致如此。再比如《香茶藨》一诗中,“我盯着一朵黄色的花筒/念头的这一丝游动/只差一步,我就能跨出/自己的身体,成为一朵花”。这是一种极为微妙的,一刹那的心灵放纵。而《龙吐珠花——写给儿子》一诗,则传递了更丰富的信息。诗中记写了作者看望生活在南方的儿子,母子在一次室外漫步时,儿子竟一眼就叫对了这株花的名字,这让作者感到意外的欣喜,“我的孩子,愿你有博物之心”“愿你每天/都能如此虚度一小时,或者半小时/二十分钟、十分钟。不能再少了”,去“观察一株植物,或者不起眼的野花”“这样的人生,妈妈喜欢你这样过”。这样的表达距离正确也算大差不差,只是略微让人忍俊不禁——老娘已把自己之于植物的热爱,转换成了对于儿子的家教;在时间的虚度量上,如同在内心拨拉着算盘珠子般的,自己与自己讨价还价。

正是这种人与世界关系的优化和富于活力的心灵表达,这部《草木有心》又让我想到了一个延伸性的话题:我们虽然是一个传统的农耕民族,但我们的文化却并不看重,也一直缺乏植物学、博物学的教育。现如今,我们的心境不但时常会为各种垃圾情绪所堵塞,甚至还不时会产生自己并不是生息在大地上,而是飘浮在大地上的孤离感。这其中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植物学教育的缺失,则是一个隐蔽性的重要原因。人与植物关系的建立,就是人与大地关系的建立。我们对于植物的认识越充分,相对于大地的认识和交流就越深入,由此获得的信息就越丰富,我们的心灵就越细腻,洞察力就越敏锐,人与世界的协调能力也就越强。是的,这就是植物与人类之间的深层信息联系。

另外一个话题也必须提及,比之古代乃至20世纪50、60年代,现如今持续引进和本土培育的植物花卉品种,已在原有基础上无数倍地增长。前边已经说了,诗人是自然之子,那么面对如此丰富斑斓的自然世界,就理当由诗人对此作出表达。然而我们识花的本事虽然也长了一二,但进入早春时节,却仍然连迎春与连翘都分辨不清。就此而言,这部《草木有心》的出现,也算是为诗人们长了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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