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跳格
2023-07-10栗鹿
栗鹿
1984年,哈佛大学邀请卡尔维诺主讲诺顿诗论,卡尔维诺动身去美国前夕,不幸因脑溢血辞世。他的六篇讲稿只写好了五篇,后来这些讲稿被汇编成《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大约二十年后,正读中学的我在小镇书店的角落里发现了卡尔维诺。直到现在,卡尔维诺依然对我施展着魔法,是对我影响最深的作家。但在谈论卡尔维诺之前,我想先谈一谈童年的梦景和记忆,它们曾是混为一谈的,饱含着文学的无限可能。由于梦和现实缺乏边界,这片含混不清的世界也成为文学最初且最重要的素材来源。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把人类的存在称为“此在”。他提出:当我们问到“存在”是什么时,我们已经栖身在对“是”的某种领会之中了。试想一下,这是一件多么怪异的事。当我说我不存在的时候,“我”已经包含在这种存在之中了。
我出生之后,曾在外公外婆的家里短暂居住。大人们称那栋三角顶小屋为“东界”,他们正在几百米之外的“西界”建造新的房屋。东界有一间四面穿风的大堂,屋外有一棵金橘树,还有就是无尽的白色、耀眼的光。在我出生之前,这个世界就已经十分完满,它似乎不会因为我的诞生而发生任何改变,它是稳定的,安全的。一开始,我就对我尚不存在的世界很有好感,它们像是包围在我周围的一种可靠秩序,我也乐于为那些比我年长的屋子、桌子、椅子、床和茶杯取名字,多是一些简单的叠词,一听就知道它们是谁——软软,厚厚,薄薄,大大,小小。
几年后,外公、外婆搬去西界,东界完全被废弃,成了一片荒草地,门前的一湾奔腾的小河也干涸了。虽然算起来,我在东界待过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但我仍然对它记忆深刻。当我和大人们谈起东界,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你还不会说话,不可能会记得那些事。”我把那些独有的记忆片段告诉他们,他们却反驳我:“那是你长大以后听到的。”但他们并不知道软软,厚厚,薄薄,大大,小小。大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是分叉的,他们不理解孩子的世界,忘却了自己曾作为孩子的感受。
那时候,看什么都觉得大。我常以为自己很小很小,泥路上的车辙对我来说是不可逾越的裂谷,我比水洼里饮水的蛾子还要小,在微风中颤抖的小野花成了庞然巨物,一场小雨就可能把我卷走。现在回忆起来,那些可能只是孩子的视觉误差,是梦境,并不是真的。
但有件事,说出来就有点诡异了。一开始,我是有兩个母亲的。虽然那可能又是另一种梦,但当时的我却深信不疑,就当它是梦吧。梦中的母亲和现实中的母亲长得很像,但我确切地知道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梦中的母亲更瘦瘠、更沉默,总是用微小的动作而不是语言来回应我,但是我却能在她身上发现另一种爱,在梦中体验到另一种生活。随着周围世界的日渐明确,那个沉默的母亲逐渐从我的生活中退场。我该如何去说?如何去解释?不会有人相信。
如果那位梦中的母亲的确不存在,我又是如何真切地感觉到了失去?
外公、外婆搬到西界以后,我常在那里度过夏天。外公的番茄能长三米高,没有人知道是怎么种出来的。好像他家的月亮都比别家的大一点。他讲月亮很大很大,和我们家的仓房一样大。它会从墙角边升上来,那时候,仓房后的竹林就泡在月光的热汤里,但它是冰的,不是热的。外公说,那是一块发光的冰。于是每个晚上我就搬着一张板凳等月升,终于有一天,外公对我说:“来了来了!”“什么来了?”“月亮来了!”月亮真的从墙角升起来了,我无法形容它有多大,只感觉整个竹林都烧起来了。但我不怕,因为外公说它是冰的,不是热的。月亮的皮肤近在咫尺,好像伸手就能触及……
根据萨丕尔-沃尔夫的语言相对论假说(Sapir-Whorf Hypothesis),语言影响着我们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和思考。一些使用某种语言的人的思想,不能被使用另一种语言的人所理解。我相信童年是被发明的,因为当我们身处“童年”时,一切尚在不明之中。由于语言的缺席,时空似乎也不遵循某种既定的秩序。梦,是孩子们的文学。那些模糊的、难解的、新奇的、恐怖的世界全部存入一个小小的梦中,成为另一种现实。
然而童年的退场一旦开始,就不可撤销。夏天的夜晚,很多邻居会到西界夜聊,搬一张大方桌,切好西瓜,开始讲各种奇闻逸事,我很喜欢躺在大方桌上听他们说话。有一次我睡着了,醒来邻居都回去了,一下子很安静,只看到满天的星星,密密麻麻的,能清晰地看到银河像一座拱桥。我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分不清到底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差点从桌子上滚了下去。这很像写作初期的混沌,像雾一样模糊不清,孱弱的自我摇摇欲坠。我确实滚下去了,从浩瀚星河中滚落至一个实实在在的夏天。很奇怪,后来再看到的月亮,忽然就变小了,缩小至一个圆盘。我从书里知道,人类在六十年代末登陆月球,那里除了月沟、月海和环形山,什么都没有。
2006年,我读高一,和很多爱好文学的青少年一样,常混迹于书店消磨时间。某天,我像往常一样逛到外国文学区域,快速扫过那些熟悉的书脊,仍然是村上春树、J.K.罗琳的天下。正欲离开,却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卡尔维诺:译林出版社出版的精装版《命运交叉的城堡》。其中收录了卡尔维诺的三部作品:《命运交叉的城堡》《看不见的城市》和《宇宙奇趣全集》。在此前,我已经从王小波那里知道了卡尔维诺。对于一个小镇女孩来说,获得文学的唯一渠道,就是善于使用文学星图。我读过不少王小波的小说和杂文,他本人就是一张不错的星图,从他那里,我知道了玛格丽特·杜拉斯、米歇尔·图尼埃。他也很推崇卡尔维诺,称他的小说为“轻逸”的典范。于是我当即买下这本《命运交叉的城堡》。
然而卡尔维诺和我预想的并不一样。《命运交叉的城堡》受符号学影响,故事里的人们失去了语言,就用塔罗牌来各自讲述自己的故事。对当时的我来说,这部作品内容蔽晦,不见真身。不能说它不有趣,只能说凭我有限的智识还认识不到它的有趣。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列举着一个又一个城市,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只有城市本身。正如王小波所说,对卡尔维诺来说,讲个故事又有何难?但他就是一个故事都没讲,还在列举着新的城市,极尽确切之能事一直到全书结束也没列举完。王小波大体上明白卡尔维诺想要做的事:对一个作者来说,他想要拥有一切文学素质——完备的轻逸、迅速、易见、确切和繁复,再加上连贯。但我读完以后,依然没有感受到卡尔维诺的魅力。
直到打开《宇宙奇趣全集》,故事才真正开始。第一篇小说叫《月亮的距离》,开头引自達尔文的一个猜想:从前月亮离地球很近,是海潮一点一点把它推向远方的。接下来的文字对我施展了魔法:“那时月亮就在我们头顶上,奇大无比:望月时,夜光如昼,那是一种奶油色的光,巨大的月球似乎要把我们压倒碾碎。新月时,它在空中滚动着,恰似风持着的一把黑伞。”
卡尔维诺根据月球和地球两者的距离变化写出了这个小说,满月之夜,月亮只差一点点就要被海水浸泡湿了,大概也就几米的距离。于是小说中的人就可以划船到月地距离最近的地方去架一个梯子,爬到月亮上去开采月乳。卡尔维诺把这个近地点称为“月亮的肚子”,还说月亮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尖头鳞片,像一条燻鲑鱼的腹部。登月也变成了一场引力的游戏。
卡尔维诺在谈到《宇宙奇趣全集》的创作动机时说:“我正是意识到了现代科学、物理学、宇宙起源学说、分子生物学等,不能提供看得到的想象,而且只能从观念上抽象地理解,就写了最早的几篇故事。”
卡尔维诺的月亮,让我重新看到了外公的月亮,他的文字再度使那个月亮复活。它们的轮廓重叠到一起,成为一个崭新的月亮。卡尔维诺使我相信,我们可以把握的现实不止一种。文学让那个失落的、边界不明的世界再次登场。对我来说,这和再活一次没有区别。后来我又读到《宇宙奇趣全集》的另一个版本,其中收录了从前没有读到的篇目。有一篇《零时间》实在值得一说。博尔赫斯写过类似的故事,写得很精彩,但卡尔维诺显然不想好好讲故事。他书写的只是一种情况:猎人向狮子射出一箭,而狮子也同时扑向猎人。他设想时间就在这里停止,箭永远不会射到狮子,而狮子也永远扑不到猎人。一切就停留在那一刻。在这部作品中,他讨论了时空的非连续性和永恒回归的问题。文中有一段话通过猎人的箭刺穿了我:
我说这个我现在正处的瞬间不是我第一次经历,是因为我对这情境的感觉就像我在同一时间看见的不是一只狮子或者一支箭,而是两只或者更多的狮子及两支或者更多的箭,它们以一种几不可感觉的怪异感重叠起来,那么狮子弯曲的轮廓和箭的每一部分就都被重描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许多更细更朦胧的线条晕描了。
卡尔维诺描写的情况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唤起了我的一段久远的记忆。事情大约发生在1993年,或者1994年。我刚上幼儿园,一个早晨,外婆送我去上幼儿园,我和她坐在一辆三轮车上(小镇独有的交通工具)。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街上的车流。突然,我的脑海没来由地闪现出一个画面:一个穿着校服的孩子坐在他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他的腿反常地搁在母亲的自行车下管上,这导致母亲只能叉开腿骑车,动作狼狈,场景怪异。正当我纳闷为什么会想到这个画面的时候,眼前突然驶过一辆自行车,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男孩穿校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的双腿就搁在自行车下管上,和我脑中的画面一模一样!
我哎了一声,赶紧叫身边的外婆:“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了?”
“一个小孩,腿放在他妈妈自行车上!”
外婆随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她说:“看到了。”这时,自行车超越了我们的三轮车,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刚才我脑子里也看到了。”
“哦,你看到了。”
外婆依然以为我在描述眼前的事实。
“但我说的不是眼睛看到的,是脑子看到的。”
那一刻,我好像知道了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显然外婆没有理会,我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语言和她解释。我着急,困惑,并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直到多年以后,我才肯定这种感觉正是对“真实”的怀疑。就好像进入一个漆黑的影院,当再次获得光明之时,视网膜上依然存留着上一帧的画面。这一帧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一个画面还是另一个宇宙?
后来我也经历过类似的诡异时刻。一次,我正要打开手机照相机拍照,即将按下快门的那一刻,突然接收到一条微信,于是我打开微信界面进行回复,等回复完微信,早就忘记拍照片这回事。直到第二天要清理后台数据时,才发现手机相机没有关闭。我打开相机,却发现之前要拍摄的景象仍然保留在界面中,即便我从来没有按下“拍摄”,它依然定格住了。当我轻触屏幕,残影瞬间消失,恢复至相机中呈现的现实景象。这个鬼魅的“残影”让我毛骨悚然。似乎那一秒从来没有逝去,总是伺机等待再现人间。
在《零时间》里卡尔维诺写道:“每一秒都是一个宇宙。我所生活的这一秒钟就是我所处的这一秒(The second I live is the second I live in)。” t0到t1之间是不连续的,这种视角的跳格处理颇有点量子力学的意思。我想起卡尔维诺说的:如果文学还不足以令我确信我不是在追逐梦景,那我就要求助于科学来培育我的景观,因为在科学中一切沉重感都会消失。
我猜想《零时间》的灵感来源应该与芝诺悖论中的“飞矢不动”有关。芝诺提出,射出去的箭,所经历的是一系列的“此刻”。而在每个“此刻”中,它都占据着“此处”,而且不超越自己的限度。因为一旦超出,就意味着时空格子的覆灭。因此芝诺认为箭没有在运动,而只是在一系列的静止当中。就像电影一秒二十四帧的魔法,可以无限逼近现实。
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部作品中,卡尔维诺再次拓展了这个概念。小说采用第二人称叙事,读者“你”处于不断开始阅读的状态,即永远处于“零时间”。小说的每一章,都是一个内嵌的小说,但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卡尔维诺巧妙地躲过了这些情节,在故事即将进入高潮的瞬间猝然终止,滑入下一篇章。他使每一章的结局都成为一格静止的定格画面,在进入下一章后,前面的内容变成负数,一切又从零开始。
我们在地球上经历的时间,是不可挽回的,但卡尔维诺的箭却凌空停滞,他的狮子、箭、猎人一同遁入模糊难解的静止宇宙。卡尔维诺的《零时间》,实际讨论了运动如何成为可能,抵达如何成为可能,超越如何成为可能的问题;另一方面,又讨论了运动如何不可能,抵达如何不可能,超越如何不可能的问题。他打破的是我们的直觉和陈旧的时空观。
直到现在,我依然会梦到东界和西界,那些生活片段短暫而深刻,但当我在梦中重新回到那里时,却感觉不到“自身”,实体仿佛消融在过去的阈限空间之中,这种空间表达的是“拒绝”。我飘荡着,成为了一种无所不在的凝视——童年之所以令人怀念,是因为它不可重复。成年以后,就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含混不清的世界了,是这样吗?
在新千年到来之前,卡尔维诺关心的是文学与图书在科技与后工业化时代的命运如何。他没有贸然给出预言。虽然他明确表示新千年不会让人振奋,但他依然对文学葆有信心,因为有些东西只能靠文学及其特殊的手段提供给我们。
卡尔维诺相信轻逸。他的人物总是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格子中:柯西莫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舅姥爷跳入远古水域,男读者和女读者从一篇小说跳至另一篇小说,聋子表弟从地球跳到月球。他意识到,本来可以成为写作素材的生活事实,和他期望的作品具有的那种明快轻松感之间,存在着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他意识到世界的沉重、惰性和难解;而这些特性,如果不设法避开,定将从一开始便牢固地胶结在作品中。所以他开始改变他的方法,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用一种不同的逻辑,用一种面目一新的认知和检验方式。
回到海德格尔的“此在”:因此在本质上总是它的可能性,所以这个存在者可以在它的存在中“选择”自己本身、获得自己本身;它也可能失去自身,或者说绝非获得自身而只是“貌似”获得自身。
这句话也许有点难以理解,却可以和卡尔维诺的“跳格”放到一处领会,它们之间似乎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跳格”便是存在者在存在中的选择,是穿梭于“一秒宇宙”之间的法门。这也是文学正在做的。因此我相信,童年会在文学中再次被发明。
我们头顶的星空,写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秘密,一切包含其中。但当我抬头望向美丽的星空时,它却永远保持着沉默。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爱与死相加,都不会激起它的任何回响。宇宙关心我们吗?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殚精竭虑地去探究现实景象背后的,更为深刻难解的世界?这是我独处时偶尔会想到的问题。这个问题看起来毫无意义,却对我至关重要。也许答案不会在目力所及处显现。人类的存在不过一瞬,我们无法在星空中找到答案,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在这一瞬中,仅够我们回应自己的声音。奇怪的是我没有感到灰心,反而获得了勇气。
去年夏天,又重读《月亮的距离》。过往的阅读经历和当下的阅读经历重叠到一起,好像把经历过的时空又重描了一遍,这种充盈让人百感交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兴致勃勃地去采月乳,但我发现小说中的月乳并不在月表流淌,它们是飘浮在空中的,更像四处旅行的种子。于是我就提着空桶回到了地球。在地球上,我不禁问自己,这个世界真的是我的世界吗?我望着月亮,它看起来荒芜,寒冷,空寂。我用天文望远镜观测过它的表面,晦暗的月海一片连着一片,被日光照亮的陨击坑深深浅浅。但我仍然拥有和仓房一样大的月亮,拥有要把我们压倒碾碎的月亮。这是我在“此在”之中的选择,是卡尔维诺所说的无限的可能性,他所寻求的轻逸的形象,不应该被现在与未来的现实景象消融,不应该像梦一样消失。就像他要留住的那一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