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政治与政治肖像
2023-07-10黄博
黄博
世言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然而令后人遗憾的是,秦始皇、汉武帝都没有可靠的肖像存世。常见的秦皇、汉武的画像皆属后人臆造,唐人所绘的唐太宗的画像,也早已湮没不存,我们只能从“重大历史题材绘画”性质的《步辇图》中略窥其相貌之仿佛。而宋代则没有这样的遗憾,因为宋太祖留下了数幅真正以写真、写貌为创作目的的肖像画。虽然,帝王肖像崇拜可能从君主制诞生之时就已出现,但宋代的御容崇拜可以说是帝王个人崇拜和皇权神圣性打造的一个忽焉难察的新阶段。
宋代以前,关于皇帝的相貌,皇帝自己以及世人更关心的还是一种神秘主义的抽象神威。不管是“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的刘邦,还是“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的刘秀,史家都在长相上为他们大开了天生异相的滤镜。这些描写中,皇帝们真实相貌的信息,反倒屈指可数。
皇帝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在具体的实践上,也很难满足天下臣民一睹圣颜的夙愿。但御容肖像的出现,化解了这一千古难题,它打破了时空的限制,皇帝可以同时出现在任何一个他想要或需要出现的地方。
隋文帝大概是最早想到利用自己的肖像来大规模地、系统化地打造皇帝与臣民神圣联系的统治者。他在位时,曾招募工匠铸造自己的等身塑像放置在佛寺之中,并宣称此举是“欲令率土之上,皆瞻日角;普天之下,咸识龙颜”。此后,唐太宗、武则天、唐玄宗在这方面都有不少付诸实践的奇思妙想。
如果说隋唐时代,皇帝肖像在政治生活中的运用,还是依附于宗教力量的话,到了宋代,情况却被反转了过来。宋朝官方礼制体系中的御容崇拜,虽然大多数仍然是在道观或寺院中进行,但其宗教性已大大降低,独立于寺院或道观主体建筑之外的御容殿的出现,也使得寄居在宗教场所的皇帝画像、塑像拥有了超然的地位,且其神圣属性不再是来自满天神佛的神力加持,而是皇帝本身拥有的世俗权力所赋予的神圣权威。其标志性事件,就是元丰五年(1082),神宗“作景灵宫十一殿,而在京宫观寺院神御,皆迎入禁中”,此后,“凡执政官除拜”,先要前去景灵宫“恭谢”,朝廷举行重大的礼仪活动,如“南郊”等,须“先诣宫行荐享礼,并如太庙仪”,使得供奉宋代皇帝御容肖像的景灵宫,成为可以与太庙相颉颃的皇家圣地。
皇权神圣性的塑造,从汉代以来“隆准龙颜”的附会,到宋代御容崇拜的兴起,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转型。事实上,御容崇拜的诞生,和传统政治中的帝王异相观念,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相似,而在本质上完全不同。两者似乎都在利用皇帝的相貌来做文章,但后者不再是神秘主义基础上不可捉摸的命定论,而是政治上精心设计的礼仪制度和围绕这些礼仪制度打造的政治文化氛围,前者是为了“打天下”,后者是为了更好地“坐天下”。
颇为反讽的是,虽然中国古代皇帝制度历史悠久,皇权崇拜的戏码也是花样百出,但在制度性的政治生活中,对皇帝本身的个人崇拜在传统的礼制中却一直是一个薄弱环节。而御容崇拜的出现,正是宋人对于传统政治文化中皇权神圣性建构的离经叛道。
偶像崇拜的魅力,正在于看得见的震撼。所以无论儒臣们怎么非议御容殿的合法性,宋代君臣仍然乐此不疲。神宗年间,朝廷曾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御容迁移活动,当时“观者夹路”,“教坊使丁仙现舞,望仁宗御像,引袖障面,若挥泪者,都人父老皆泣下”。看见栩栩如生的“皇帝”站在自己面前,围观路人的情绪被彻底调动了起来,才有了这次君民一家亲的感人場面。御容崇拜的视觉展现及其开放性,满足了臣民热烈的情感需求,是封闭而又冷冰冰的太庙神主所无法替代的。
更重要的是,建立在真实人像基础上的御容崇拜,犹如“虚拟现实”一样,它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对受众而言具有更加真切和炽烈的体验感。北宋末年,太原城陷落前夕,守城大将王禀,“知太原不可守,乃走入统平殿,取檀香御像以匹练系于背,缒城投溪而死”。统平殿是为了纪念太宗灭北汉,完成一统大业而创置的,这尊“檀香御像”正是太宗的塑像。忠臣烈士与“皇帝”一起赴死的壮烈场面,拉开了北宋亡国的序幕,而皇帝御容的参与,无形中营造出君臣之间同生共生的特殊联系,激励着绝望中的大宋军民。
在危急关头,依靠御容肖像的视觉展现激发人们的忠君报国之心,最传奇的一幕是南宋初年宗室赵士山穹在追随隆祐太后(哲宗废后)避难洪州时发生的,当时“敌奄至,百司散走。士山穹至一大船中,见二帝御容,负以走。遇溃兵数百,同行至山中,众欲聚为盗,士山穹出御容示之曰:‘盗不过求食为朝夕计耳,孰若仰给州县。士山穹以近属谕之,必从。如此,则今日不饥饿,后日不失赏,是一举而两得也。众听命,乃走谒太后虔州”。在这个故事中,“出御容示之”,犹如皇帝亲临现场,重击了他们灵魂深处的信念,才是本来已打算落草的溃兵们幡然悔悟的关键。
无论是忠义之士背着太宗的御容塑像投河殉国,还是拿出皇帝的御容画像展现在乱臣贼子面前,宋代皇帝肖像制品的登场,都是最震撼人心的时刻。御容肖像制品是皇帝本人形貌最直观的复制,有着无与伦比的真切感。只是现存的宋代御容画像,早已抽离出它原来的社会情景,或变成博物馆的藏品被观看和鉴赏,或沦为各种宋代历史论著的插图或配图,今人已很难理解这些画作当年所具有的政治功能与情感价值。
(摘自《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