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印度中学历史教科书的“去莫卧儿”风波

2023-07-10张忞煜

世界知识 2023年13期
关键词:教培印度教德里

张忞煜

2023年4月,印度国家教育研究和培训委员会(国家教培委)发布了新修订的教材。其中,11年级(高二)历史教科书《印度历史专题》删去了讲授莫卧儿王朝史的章节。尽管印度国家教培委解释本轮修订是为减轻受新冠疫情影响的学生的考试压力,但其解释未能平息印度国内外因此产生的巨大争论。在后殖民时代的印度,如何看待并教授由突厥化蒙古人巴布尔在印度建立的莫卧儿王朝的历史一直触动印度各方的敏感神经,每一次涉及莫卧儿王朝的“修史风波”都堪比印度民族建构深层次矛盾和创伤记忆的“躯体化”反映。

莫卧儿王朝与印度的帝国想象

独立前的印度长期使用英国殖民者编写的历史教科书。上世纪60年代,印度教培委着手编写统一的历史教科书,并于60~70年代先后问世。经历印巴分治带来的巨大冲击后,印度政府期待国家教培委的教科书能缓和印巴分治带来的宗教隔阂,凝聚下一代的印度民族意识。第一批被委以重任的历史学家如罗米拉·塔帕尔、拉姆·沙兰·夏尔马、萨蒂什·钱德拉、比潘·钱德拉等都在印度国内外一流高校历史系接受了严格的学院派史学训练,并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他们的工作在印度开国总理尼赫鲁及其女英迪拉·甘地总理执政时期均得到印度国民大会党(国大党)政府的大力支持。1969年,负责官方史学相关学术拨款的印度历史研究委员会成立,参与编写国家教培委教科书的历史学家夏尔马任主任。1972年,国家教培委历史教科书编写委员会成员夏努尔·哈桑出任教育部长。

这一代左翼民族主义史学家部分继承了殖民史学的线性叙事,将莫卧儿王朝和更早的德里苏丹国纳入“印度帝国史”的框架之中,但相比凸显宗教冲突的殖民史学和右翼民族主义史学,他们更重视用经济政治分析来解释王朝的兴衰和历史变迁。在殖民时代的教材和民族主义者的叙事中,穆斯林皇帝奥朗则布迫害印度教徒引发的叛乱被认为是莫卧儿帝国衰落的核心原因。但是在1978年发行的、供11和12年级使用的老版《中世纪印度》教材中,莫卧儿帝国走向衰落的关键原因不仅在于奥朗则布对印度教徒的迫害,更在于贵族新增俸地不足、贵族内部矛盾加剧及对农民的盘剥无度。

左翼民族主义史学家们的学术工程不仅为长期被认为“缺乏历史书写”的印度构建了一个连续的历史书写脉络,也为独立之初印度中央政府希望建立一个“世俗”且拥有强大中央政治权威的国家找到了历史上的先声。对莫卧儿王朝兴衰的讨论更在无形中回应了当时印度朝野的一种呼声——希望古都德里再次出现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它能有效弹压地方政治势力和宗教社群主义者,保护普通民众,并让印度再次焕发“帝国荣光”。

但是,受限于制度和人力物力,印度中央政府难以整合全国中学教育。印度的中学附属于约70个由中央或各邦立法认可的中等教育委员会。其中,仅直接附属于中央中等教育委员会的学校才全面使用国家教培委版教科书。据估测,到21世纪初,使用国家教培委版教科书的学生仅占印度学生总数的约10%。其他教材或部分采纳这些教科书的内容,或“另起炉灶”。即便如此,拥有中央政府背书的国家教培委版教科书依然是印度通行范围最广的系列教科书,这也使其成为几十年来印度国内意识形态争夺的“主战场”之一。

左—右翼史学的教科书拉锯战

当在尼赫鲁、英迪拉·甘地时代的左翼民族主义史学家们努力在莫卧儿王朝身上挖掘印度“多元帝国”的灿烂往事时,印度教民族主义者也在不断发展以“印度教徒民族反抗外族入侵”为主线的印度教右翼历史书写以对抗中央的“政学同盟”。在这种历史叙事中,印度教徒民族的祖先生活在上古时期的印度河流域,并在罗摩的统治下凝聚成了一个印度教徒民族国家。此后,包括莫卧儿王朝建立者在内的外族先后入侵印度,但是印度教徒民族涌现了许多反抗侵略的英雄,最终赢得了民族独立。

位于印度北方邦的阿格拉红堡局部,该建筑是莫卧儿王朝时期著名城堡。

除话语层面的对抗,印度教右翼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RSS)还建设起了自己的研究机构,即全印历史编纂计划署与学校网络。时至今日,国民志愿服务团的知识协会(Vidya Bharati)已建立起全印最大的学校网络之一。此外,同样由国民志愿服务团骨干建立的部落民福利社(Vanvasi Kalyan Ashram)和辨喜中心(Vivekananda Kendra)等亦建立了自己的学校网络。凭借独立于政府的知识生产和教育机构,右翼史观得以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印度青年学生。

尤其在古吉拉特邦、马哈拉施特拉邦和印地语区各邦,在地方执政势力的庇护下,右翼民族主义教材一直比印度国家教培委版教科书更加通行。在这些教科书中,莫卧儿王朝史并不被视为值得学习的印度王朝史,而是和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历史一样,属于外族奴役印度的屈辱记忆。随着上世纪80~90年代以来印度教民族主义运动的全面发展,“抹去巴布尔的名字”的口号也随着右翼党工的足迹传遍印度各地。

在发展基层教育的同时,印度教民族主义者也不断呼吁并推动修订国家教培委版教科书。2001年,印度人民党(印人党)政府推出了一套更加符合右翼史观的国家教培委版教科书。不过随着2004年国大党的重新执政,政府又着手替换了印人党主政时期编写的教科书,回归了左翼民族主义史學。并且,其第三套教材还结合新近研究成果展现了奥朗则布和被长期视为宗教宽容典范的皇帝阿克巴之间的共性。例如,12年级教材《印度历史专题》的《君王和编年史:莫卧儿宫廷》单元特别指出奥朗则布不仅任用拉其普特和马拉塔将领,还曾下令为重修神庙拨付资金。这一修改引发了坚信奥朗则布一直迫害印度教徒的印度教民族主义者的反弹。2021年4月,一名印度网民质疑国家教培委版教科书是美化奥朗则布的“左派宣传”。拉贾斯坦邦的基层法院亦要求教育部不再“美化莫卧儿”。这次国家教培委修订教材删去的便是在过去几年引发巨大争议的这一章内容。

“集权—分权”的矛盾与隐忧

但是,无论是国大党内外政客为右翼史学教育站台,还是专业历史学者对“莫卧儿中心论”的质疑和批评,并非仅因“去伊斯兰”的立场,而是更多寄托了各方对国大党中央在政治和知识领域“双重集权”的不满。这种不满情绪和分权诉求对印度教民族主义者最终取代国大党执政功不可没。

由于与尼赫鲁不和,来自北方邦的国大党主席普鲁肖坦达斯·坦登在1950年就任后不久便被迫辞职。与坦登往来密切的印地语区知识分子也一直批评尼赫鲁政府推广印地语不力。对坦登和他的支持者来说,德里执政集团在想象“文化多元且中央集权”的莫卧儿帝国历史的同时正不断将基层权力收归德里,并以“多元文化”的“世俗政治正确”限制基层以印度教和印地语文化发动政治动员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右翼史学提供了另一种可能。1952年,国民志愿服务团在北方邦建立了第一所名为“萨拉斯瓦蒂少儿宫”的学校,坦登应邀出席落成典礼。北方邦教育部长、国大党元老桑普拉南达亦曾驳斥对北方邦各地教科书宣扬印度教的批评。在此后几十年中,北方邦成为了右翼历史教育的沃土。

即便是学院派历史学家中亦不乏不满印度史研究现状之人。早在1992年,出生于外交世家的历史学家桑贾伊·苏布拉马尼亚姆便发文批评左翼史学家垄断学术权威及其研究存在的问题。苏布拉马尼亚姆自己对南印度和印度洋史的研究也有力冲击了印度史研究的“莫卧儿中心主义”。日后参与编写第二套教科书的德里大学历史系教授米纳克辛·贾殷也曾专门撰文批评左翼史学的“经济决定论”、刻意回避穆斯林王朝毁坏寺庙等残暴之举、对非穆斯林王朝关注不足等问题。

诚然,国大党执政时期凸显以莫卧儿王朝为代表的“德里帝国”历史有“公器私用”之嫌,但是也不应全盘否定以德里为中心的政治史对印度国家建设的重要意义。印度独立后,左翼史学家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从杂乱无章的印度政治史中为印度梳理出了一个上承孔雀王朝、笈多王朝,經德里苏丹国、莫卧儿王朝和英国殖民时期,最终到印度共和国的政治史主轴,并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线索将多元文化串联在一起。其中,疆域辽阔的莫卧儿王朝对塑造德里中央政府的政治权威、印度国民的政治共同体意识,并为印度声称的在南亚及周边地区的势力范围提供历史依据等方面均有重要意义。不断削弱乃至抹除莫卧儿王朝存在割裂政治史叙事、削弱中央政治权威的风险。

正在上课的印度当地中学生。

回望历史,自诩秉承“文明开化神圣使命”的英国殖民者在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义后通过假装莫卧儿王朝的继承人来巩固殖民统治。眼下印度政府和史学家若决意对历史书写“去莫卧儿”,便不可避免地需要进一步打破现有史学和史料束缚,借助印度教和其他素材建构新的“大一统印度教国家”的历史叙事,这也将重构印度与外部世界对接的历史话语。

猜你喜欢

教培印度教德里
印度教艺术
心似彩云归
退费难、找人难 教培机构悄然闭店却留下“烂摊子”
教培转型
加油,中国
穿梭德里新德里
探索青岛特色统战教培新模式
论德里罗小说的藏传佛教渊源
印度教领袖要求一家生10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