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诈骗案主角霍姆斯“女版乔布斯”入狱

徐琳玲

2015年4月21日，伊丽莎白·霍姆斯出席《 时代》 百位世界影响力人物派对晚宴。图/视觉中国

2023年5月30日，美国史上最著名诈骗大案之一的主角、Theranos公司创始人伊丽莎白·霍姆斯最终来到德克萨斯州联邦监狱布莱恩营地报到，开始她为期135个月的刑期，折合11年加3个月。

早早蹲守那里的记者们敬业地用长焦镜头拍下了她从父母送行的SUV车里出来，穿着牛仔裤、戴着黑框眼镜，一头标志性金色长发蓬乱得近乎潦草。在两位狱警陪同下，她迈入了监狱大门。

这是这位硅谷“神奇女郎”在公开场合第一次展现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既不是那个穿着标志性黑色高领毛衣、有着烈焰红唇的“女版乔布斯”，也不是那个因怀孕而腰身臃肿、和爱人十指紧扣现身法庭的柔弱金发少妇。

从巅峰跌落之前，霍姆斯曾是这个星球上最风光、最引人注目的商界年轻女性：19岁创办自己的公司，10年间把它打造为硅谷最具商业价值的初创企业，估值一度高达90亿美元。曾经，她个人身家高达45亿美元，是最年轻的“白手起家的女亿万富翁”，入选《时代》杂志“全球百名最具影响力人物”，上榜了《福布斯》2015年“世界上最有权势女性”名单，也是《财富》2015年度商业人物。

“天才”的硅谷女郎

从“女版乔布斯”到“千禧一代的麦道夫”，伊丽莎白·霍姆斯为世界留下了一个惊人的硅谷神话泡沫。

在好莱坞和主流媒体，有关她的故事成为创作人源源不断的灵感之源。这包括：HBO拍摄的纪录片《发明家》，ABC播出的新闻播客系列《辍学》。最早揭开Theranos诈骗黑幕的调查记者约翰·卡雷鲁写下的畅销之作《坏血》，也被改编、搬上银幕，其中霍姆斯一角由好莱坞女星詹妮弗·劳伦斯出演。

更为有趣的是，每次她现身庭审现场，除了蹲在那里的众多媒体记者，还有商贩叫卖着模仿她那头茂密金发的假发套，向她的粉丝和追随者兜售。

人们对霍姆斯故事的着迷，很大程度是因着她非同寻常的崛起和某种魔力。这包括：尽管只上了一年大学、完全没有医学背景，她仍能说服斯坦福大学的一流科学家们相信她的想法能够成功；她能让公认精明世故的智者们如亨利·基辛格、詹姆斯·马蒂斯、乔治·舒尔茨等名流加入她的董事会；她有办法从鲁珀特·默多克、沃尔顿家族、考克斯家族等知名人士、老钱家族那里获得早期投资。

2022年1月3日，当她被美国加州地方法院判决犯有四项欺诈投资者罪时，向Theranos投资了1.25亿美元的鲁珀特·默多克在回复他旗下报纸《华尔街日报》的电子邮件中，坦承自己是“被一个看似了不起的年轻女性给骗了的一群老家伙之一！是完完全全的尴尬丢脸”。

在这群位于财富、权势、声望顶层的“老家伙”当中，他们有的损失了千万乃至上亿美元资产，有的因为霍姆斯背书而面临着信用危机，以及难以挥去的羞耻感。

这不禁让人疑惑：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性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曾两获普利策奖的新闻老将约翰·卡雷鲁是最早揭开Theranos存在严重欺诈行为的调查记者。在非虚构的《坏血：一个硅谷巨头的秘密和谎言》一书里，他一直思考着有关霍姆斯的一个问题：她难道只是一个越了界的年轻人？或者，更戏剧性地，有更严重的事在发生——她是天生具有反社会人格吗？

“还是让心理学家们来判断霍姆斯是否符合临床特征，”他写道，“但毫无疑问，她的道德指南针是严重歪斜的。”

事实上，她的前员工们也经常提出这个问题。其中一人提到了她的成长经历：霍姆斯的父亲克里斯蒂安原是安然公司的一名总裁。2001年安然公司因为被曝出大规模财务造假而破产，她家族的财务状况也因此受到了严重影响。因着这段受累经历，霍姆斯是否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重振家族的财富呢？

她到底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还是一个花言巧语的骗子，或是一个成长期受过刺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邪典天才？

养成系恐怖故事？

在入狱前的2023年春天，霍姆斯在接受《纽约时报》专访时讲了一个关于她“劫后余生”的故事—— 一个天真无知的少女从邪教组织的魔窟和洗脑中逃脱出来，来到一栋明亮舒适的房子，有了支持她的伴侣，生下两个可爱的孩子。“我又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在“女版乔布斯”崛起和陨落的叙事里，有着一个男人的重要印迹——印裔科技企业家拉梅什·巴尔瓦尼（Ramesh "Sunny" Balwani ），绰号“桑尼”。

2002年，在斯坦福大学组织的一次北京之旅中，18岁的霍姆斯结识了巴尔瓦尼。当时，他37岁，已婚，创办并卖出了自己的一家科技公司。这一年，他和日裔妻子离婚，次年与霍姆斯正式成为恋人。大约在同一时间，还在读大二的霍姆斯从斯坦福大学辍学，创办了Theranos公司。2005年，这对情侣搬进了位于帕洛阿尔托的豪华公寓。

巴尔瓦尼充当了她的导师。从Theranos成立之初，他就在幕后为霍姆斯出谋划策，并为她的公司获得银行贷款提供担保。2009年起，他正式加入Theranos，出任首席運营官。在两人共同经营公司的大部分时间，他俩的关系在公司内部都是保密的。

被新闻界曝出欺诈丑闻后，公司自2016年起开始面临一系列民事和刑事诉讼。在分崩离析中，两人关系也随之破裂。巴尔瓦尼在2016年离开了Theranos，霍姆斯说是她解雇了他，但巴尔瓦尼说他是自愿离开的。

在此后长达数年的法律诉讼中，这一对有着长达十多年恋情的搭档掀起了一场把罪责推卸给对方的“甩锅”大战。

霍姆斯和她的辩护律师呈现给法庭和媒体的，更像是一个养成系的恐怖故事：18岁的懵懂少女在大学校园遭到性侵，在恐惧和不知所措中，转向一个比自己年长近二十岁的男性寻求支持和安全感。在两人长达十多年的亲密关系中，他把她完全孤立了起来，严格控制着她的一举一动，并对她进行情感虐待和性虐待。据霍姆斯的说法：巴尔瓦尼要求她不再与家人和斯坦福时期的朋友们联系。她广为人知的高领黑毛衣、烈焰红唇的标志性形象，也是他强加于她的。

“他总是告訴我，我必须‘杀死伊丽莎白，这样我才能成为一名优秀企业家，”她告诉法官和陪审团。巴尔瓦尼告诉她，为了成功，她必须遵循创业原则，这包括每天睡觉不超过5个小时，成为素食主义者，每天早上5点到办公室，不喝酒。

“直到当人们开始对公司提出质疑时，我才开始发现，他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然后这让我开始质疑其他一切。”她说自己有一次把一位制药公司的女高管拉到一边，请教对方：巴尔瓦尼对待她的方式，在恋爱关系里是否算正常。

然而，在法庭以及记者的追问下，她承认：巴尔瓦尼并没有控制她在Theranos期间和投资人、合作伙伴、媒体的每一次交流、互动和陈述，但她是“在他监督的领域听从了他的意见，因为我相信他比我更了解”，这些领域就包括有问题存在的临床实验室。

巴尔瓦尼“断然”否认了这些指控，称其为“虚假和煽动性”。他的代理律师说：霍姆斯女士“是一个有远见的顽强女性，桑尼当时是在帮助她实现她的愿景”。最重要的，他在实验室的任何问题上与霍姆斯一直保持沟通联系。

2019年4月22日，美国加州圣何塞，印裔科技企业家拉梅什·巴尔瓦尼现身联邦法院。图/视觉中国

2022年1月，巴尔瓦尼被判犯有10项电汇欺诈罪和两项串谋实施电汇欺诈罪，刑期13年。

霍姆斯给出的这个故事版本里，到底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为了脱罪而精心打造的呢？或者，更大的可能是，两者都有那么一点点？

不过，剥去那层为脱罪而诉求于当下“性别政治”的外衣，至少有一部分是可信的：一个19岁就开始辍学、创业的金发女孩，从此迈入了名与利的疯狂赛道，在14年风光炫目的泡沫中，她失去了我们大多数人在二十来岁的年纪会做的那些普通、寻常的事，正如她父亲所说，“很难解释她到底在多大程度上错过了这个年纪该经历的成长。”

女创业家黛比·斯特林是霍姆斯在斯坦福大学的同学。2015年当《华尔街日报》的重磅调查报道惊动硅谷和华尔街时，她联系上霍姆斯，问她是否需要找人倾诉。“她告诉我，‘我没有任何朋友。我只是在工作，从早上一睁眼工作到深夜，”斯特林回忆说自己感到毛骨悚然，这“令人担忧”。

在《纽约时报》记者眼中，霍姆斯女士很迷人，有点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她似乎在20岁出头在一家初创公司“睡着了”，然后在“火人节”时被唤醒，一下子成了一个32岁的人。

但是，打断一下：那个恐怖故事里的邪教组织，不正是霍姆斯本人亲自创办和运营的吗？

亲密爱人，怀孕，最后的杀手锏

自2019年起，在法院开庭的日子里，紧紧陪伴着霍姆斯、总是和她十指相扣出现的，是她的爱人比利·埃文斯。在生活中，他叫她丽兹。

这是一个听上去浪漫又不可思议的爱情故事，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两人相遇在2017年。当时， Theranos正面临一系列民事和刑事诉讼的挑战，霍姆斯搬回到旧金山市。在美国“舰队周”的一个家庭慈善聚会上，她遇到了25岁的埃文斯。

比利·埃文斯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MIT），是圣地亚哥当地知名酒店集团的继承人，家族旗下拥有三家豪华酒店。当时，他正出去为他在公寓举办的派对买冰块。一个朋友发短信邀请他到某个慈善聚会来玩，他答应过去几分钟，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到他自己的派对上。

在那里，一个共同的朋友把他介绍给霍姆斯认识。接下去，两人整整聊了3个小时。“说我们一见钟情、迅速坠入爱河，这并不夸张。”埃文斯回忆，但他说自己最初是带着怀疑进入到这段关系中的。当时，有关霍姆斯和Theranos的负面新闻已是铺天盖地了。

“当你带着这种怀疑走进来时，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认识一个人，而不是在一切都是阳光和玫瑰的时候。”霍姆斯说。“这使我们能够非常深入地了解彼此。”

霍姆斯比伊文斯大了7岁。但在很多方面，他看上去比霍姆斯更为成熟一些。约会一年半后，他们于2019年5月举办了秘密婚礼。但两人似乎并没有办理法律上的手续。在媒体的公开报道里，埃文斯都被称为霍姆斯女士的“生活伴侣”，而非“丈夫”。

在公开场合，霍姆斯手上戴着埃文斯的MIT校友戒。他的朋友说：埃文斯只要打一个响指，就可以立刻为他的爱人送上一枚3A瑞士大钻戒。但是，考虑到霍姆斯官司和债务缠身的现状，她拥有任何价值不菲的私人财物都有可能被联邦法院拿走。

恋爱期间，这对情侣去了波西米亚人爱去的沙漠绿洲营地，一起过“火人节”，用熊熊大火烧掉了对Theranos的献祭。到2019年，美国加州地区法院为霍姆斯的刑事庭审确定日期后，埃文斯带着她开着房车花了6个月时间环游全美，晚上则睡在露营地和沃尔玛的停车场。在旅行途中，她一边做户外瑜伽，和埃文斯在国家公园徒步旅行，一边和她的辩护律师们为即将到来的庭审做准备。

一位熟悉他们的人士说：埃文斯和霍姆斯在一起，有着两人和整个世界对抗的那种浪漫，“有点像《雌雄大盗》里的邦妮和克莱德。”无论住在多偏远的地方，他们都有被人认出、然后被驱逐的经历。在他们租住的豪华住所，门口摆放着许多橙色储物箱。埃文斯解释说，他们从不打开包装，因为担心一旦被发现，他们将不得不再次搬家。

但在另一方面，霍姆斯的怀孕、生产的时间，总是掐得恰到好处。

2021年3月，因新冠大流行一再延期的刑事庭审即将开庭时，她忽然告知法庭：她怀孕了。为该案投入数年心血的检察官利奇听到这一消息时，用“令人沮丧”一词来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公诉人、法官和陪审团不得不耐心等待她的产期。到2021年7月10日，她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等法院于第二年开庭时，她现身圣何塞联邦法院，穿着水绿色、使用高科技的Elvie吸奶器，闪闪发光，夸张得像个来自未来世界的女机器人。犀利的时评家会说：这是为了赢得陪审团的同情而打出的情感牌。

2022年1月，她最终被判犯有4项欺诈罪。10个月后，量刑听证会举行，她再次腹部隆起出现在法庭上，她又怀孕了。这暗示她在再次分娩和产后恢复之前，是无法到联邦监狱服刑的。《每日邮报》将她腹中的胎儿称为霍姆斯“争取新一轮上诉抛出的最后竞标”。

最终，法庭判处她135个月的监禁。考虑到她的分娩和产后恢复所需时间，法官要求她在2023年4月27日之前到联邦监狱报到。

2023年2月，霍姆斯生下了她和埃文斯的第二个孩子。果不其然，她的律师团队为她提出一系列上诉，辩护理由是她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她的律师称她为“充满爱心和奉献精神的母亲和生活伴侣”，她害怕远离孩子，因此要求法院给予她18个月在家软禁的待遇，让她在提交上诉期间拥有一定的人身自由。

面对外界的质疑和讥讽，霍姆斯给出了她自己的说法——这仅仅是看上去“时机不对”而已：她今年39岁了，她和埃文斯先生很相爱，他们一直想建立一个大家庭。第一次怀孕，是因为他俩没有预料到她会被起诉；到定罪后、她又怀上第二胎，只是没想到会被判处长达11年的刑期。

“如果我们让别人怎么看待这一点，或者别人对它的印象来决定我们的生活方式，那么我们就输了，”霍姆斯说。“在这一切中间找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并在你身处地狱时体验到那种爱，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事。”

2022年11月18日，美国加州圣何塞，伊丽莎白·霍姆斯（ 中） 和伴侣比利·埃文斯（ 右） 与她的母亲Noel Holmes（ 左） 前往联邦法院图/视觉中国

错觉与狂热

在记者艾米·柯西克眼中，现年39岁的霍姆斯身上仍保留着一个19岁青年的“理想主義色彩的错觉”。当她用科技白话述说她想改变人类命运的梦想时，有着一种救世主般的狂热，你很难不被她感染，甚至相信她能够做到。

她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对新冠病毒检测有想法，然后提到她在2003年SARS暴发期间在新加坡实验室做实习生的经历；说自己仍在研究与医疗保健相关的发明，会在监狱里继续这样做。“我仍然梦想着能够在那个领域做出贡献，”霍姆斯说。“我仍然像往常一样感受到它的召唤，我仍然认为有需要。”

而冰冷的真相是：她已经39岁了，有严重的欺诈罪记录，已被法律禁入医疗、健康等相关领域。

为了替爱人、自己两个孩子的母亲争取更短的刑期，埃文斯一直在争取人们的同情和理解。他在给负责审理该案的法官的一封信中写道：“丽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天生的领导者。她更像是一个狂热信徒，而不是一个戏精。”

也许他说出了“天才”丽兹的部分真相。

（文中相关事实和信息参考：《坏血：一个硅谷巨头的秘密和谎言》，《纽约时报》《名利场》《People》《华尔街日报》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