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雷诺阿和他的导演儿子让·雷诺阿
2023-07-07聂梦兮
聂梦兮
“快看,让·雷诺阿曾在山顶那座城堡拍过电影。”伊莎贝尔说,“爸爸画画,儿子拍电影。这样的艺术继承,即使放在八九十年前的法国也不多见。”
汽车穿过逼仄的山谷,柏油路藏在茂密的树林中。在从法国东部小城贝尔福前往斯特拉斯堡的路上,我们远远地偶遇了让·雷诺阿在半个多世纪前的电影《大幻灭》的取景地。
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讲述了两名法国士兵在德国战俘营的经历。影片里逃跑的法国士兵感叹道:“高尔夫班是为了打高尔夫,网球赛是为了打网球,而集中营是为了逃跑。”几百年来,这片地区就是德国和法国纠缠不清的地方,当地许多城镇的建筑风貌甚至人名都延续着德国风格,比如:stein(施泰茵)、mayer(迈耶)。当地学校把德语作为第二语言,其地位远比英语重要。
让·雷诺阿在回忆《大幻灭》的诞生经过时曾说:“我对大多数战争题材影片的处理方式感到气愤。大家想一想,战争、英雄主义、军人的姿态、法国大兵、德国鬼子、战壕,多可怜的俗套!”让想要表现出更接近真实状态的战争,他把战友班萨尔的命运七连环——战机七次被击落、七次被俘虏、七次死里逃生的传奇经历改编到《大幻灭》中。
“雷诺阿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在一战时上过前线,二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大导演让·雷诺阿,他小时候的梦想便是当一名军官。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以准尉的军衔奔赴前线作战,那时候,他还只是艾克斯大学哲学系的一名普通的大二学生,”伊莎贝尔的妈妈乔斯说。
“噢,我以为他是在艾克斯美术学院读艺术呢。”
“恰恰相反,他还攻读了数学专业。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后来,让因腿负伤回到家疗养,开始迷上卓别林的电影。遇到了他的第一位缪斯,并播下了他的电影种子——苔苔,也是他老爸雷诺阿最后的灵感。”伊莎贝尔放慢了车速,以便我们好远远地观察山顶上的堡垒。
1917年5月,在法国普罗旺斯一个普通的夏日午后,树影婆娑,少女苔苔侧躺在无花果树下,低头浅笑,如同伊甸园的夏娃那般天真烂漫。她身下垫着一块蓝色毯子。粉红色的肌肤在阳光的映衬下,和那块蓝布微妙地融合在一起。年迈的雷诺阿用颤抖的笔触捕捉着美好的肉体,像细雨一样温润着画布。“哪怕是提香也会妒忌我有苔苔这样的模特:浑圆紧实的胸部,近乎透明的粉嫩肌膚下隐约透着蓝色血管,像闪耀的金光。多么完美的肉体!”雷诺阿感叹道。
那是让第一次见到苔苔。不知道他是被她明艳的美貌所惊叹,还是被老爸画中的女孩所打动。苔苔是个能歌善舞的时髦青年,一直怀有一颗好莱坞明星梦,在成为雷诺阿的模特之前,她常在巴黎蒙马特的酒吧和剧院演出。一战爆发后,她回到普罗旺斯老家,并在马蒂斯的推荐下成为了雷诺阿的模特。
年轻貌美的苔苔怀揣梦想,显然不甘心每天像静物一样被对待。她常和让谈到自己喜欢的好莱坞明星和电影,并鼓励让去拍电影。当让表示拍电影需要投资人和资金时,苔苔总是说,“你老爸有钱,况且他还有那么多画!”没过多久, 苔苔和让坠入爱河,并在雷诺阿去世后的第二年结婚。他们也从南法搬到了巴黎近郊枫丹白露。
让·雷诺阿说自己当初涉足影坛的目的只是想让妻子成为电影明星。1925年,他导演了自己的第一部影片,由苔苔主演的《水上姑娘》。苔苔也给自己取了个颇有好莱坞女星风格的艺名:Catherine Hessling(凯瑟琳·海斯林)
据说这部影片一开始并没吸引到观众,以至于雷诺阿夫妇打算放弃继续拍电影。整个故事长达71分钟,诗意的超现实主义画面随着苔苔飘渺的白色裙摆娓娓道来,苔苔夸张的妆容和画面的光源深受表现主义的影响,影片中划过几道戏剧而又粗糙的雷电也颇有《月球旅行记》(世界上第一部科幻片)的模样,一时让人难以区分现实与梦境。
除了镜头语言,让的电影还倾心根植于法国文学经典,比如根据左拉小说改编的《娜娜》,以及莫泊桑的《乡间一日》。《娜娜》里的女主角依然是苔苔。这一次,雷诺阿夫妇获得了法国和德国的投资,仅法方的投资就超过100万法郎。这部耗资巨大、长达120分钟的影片成为当年的巨片,公映后也引起了巨大反响,只是没有取得相应的经济效益。由于发行惨败,让只好卖掉老爸大量的画以偿还债务。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表达的语言。雷诺阿选择了画,让则用电影和小说表达。雷诺阿的画几乎都以女性题材为主,追求极致的美,并没有刻意塑造很深的立意。而在让的电影里,我们几乎能在同一部影片中发现截然不同的类型:仅仅四十分钟的《乡间一日》,既充斥着老爸雷诺阿的印象派光影和构图,还把诗意的现实主义发挥到极致,参透进人物的命运中,在最印象派的浪漫光影中一步步诱引至陷阱,让人脊背发凉,这种真实触及到观众不安的一面,《乡间一日》被删减后依然被封为史上最诗意诱奸。
在让·雷诺阿看来,并不是所有的艺术都是为了讨好观众,获得愉悦感官体验的。他在跳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奇妙的舞蹈”,并用一种婉转的方式呈现出现实社会的一面。
随着车窗外的山谷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两旁的车也多了起来。我们离目的地还有不到半小时。
“说到雷诺阿的画呀,突然想到我的曾祖父,”乔斯继续说道:“我曾祖父的父亲是一个开明的人,虽然他只是个依靠勤劳双手的普通农民,但他支持他儿子画画。噢,我的曾祖父叫小埃米尔。他画村里种葡萄和土豆的人,画金色丰收的景象,画农妇用双脚踩葡萄酿酒的场景。他认真地在画布上记录春播夏耕、秋收冬藏的乡下生活。”
“那他会不会像塞尚、雷诺阿那样去巴黎参加艺术沙龙呢?”对此,我十分好奇。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吧。在小埃米尔少年时期,他随父亲去巴黎蒙马特探亲。重要的是,他在那里遇见了雷诺阿!那可是印象派的灵魂人物之一啊!”房东太太感叹道。
说来也巧,小埃米尔探望的那位远亲的家同雷诺阿家在同一条街,雷诺阿少年时期当学徒画罐子时他们就认识了。据曾祖父回忆,雷诺阿并不像其他画家那样傲慢无礼,相反,他非常温和、热情。他建议小米埃尔忠于内心,相信直觉。小米埃尔在蒙马特跟着雷诺阿画了两周,他说他在那段日子里几乎倾尽了所有的灵感和热情,那是他一生中离伟人最近的时刻。
讲到这里,房东太太的声音变得高昂、甚至有些颤抖。
后来,曾祖父并没有去巴黎闯荡,他谨记雷诺阿对他说的忠告:忠于内心,相信直觉。他回到兰斯乡下画画,画田园的牧歌和温暖的大地。
“如果画画不使我开心,我就不会学画。”正如雷诺阿所说。
“你瞧,在这世界上有一件很讨厌的事,那就是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游戏规则》让·雷诺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