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读
2023-07-07柔情
柔情
那年头母亲往返于县城与老家——为了陪读。说是陪读,母亲初中毕业,并不能辅导我们的功课,主要还是做饭,照顾起居。
姐姐上高三的时候,母亲来到了马岭。我们租住在一个院子里,但主要适用范围还是正房那三间。卧室搁着一张床,墙上挂着日历,窗台上搁着雪花膏,客厅摆着一张桌子,左边的房间地上摆着一些苹果。我那时候上初中,周六周日就来到这里,周日下午再从这里出发。院子里铁丝上晾晒着表姐给我的一条牛仔裤,放假回来就赶紧洗了,怕不干,我一次次出来,将它横着挂,竖着挂,用衣架,不用衣架。因为阳光不强烈,我是将它直接搭在铁丝上的,于是,口袋那一条横线呈现一条褶皱,没有熨斗,我拿热水瓶在上面滚来滚去,想要烫平整,无果,我就带着那褶皱去上学,那个褶皱后来怎么也洗不掉了。因为洗得太频繁,牛仔裤也变得软软的了。周日下午,母亲喊我去市场街卖药——地上的一种草(能卖钱,有药用,但极廉价,后来我知道是叫车前草),母亲闲了就到处去挖,然后摊开晾在院子里。天气很闷热,要下雨了,并且也攒了不少了。母亲好话说尽(卖了钱给你买饼干、点心,各种好吃的),我还是不想去,怕撞见同学。母亲开始央求我了,我还是不去。母亲怒了,说白养你了,哭着打了我,我俩推搡着跪坐在地上,最后她使劲地拉拽着我的衣裳,坚持说今天你必须去,我最终去了。可我躲闪着,和母亲离了半米远,只怕遇到同班同学。好像也并没有遇到,后来买的点心我也吃着无味,那是最对不起母亲的一次。
后来,姐姐没有考上,复读两年,母亲没有再去伺候她。反倒是我,我转学到了县城三中,小小年纪住在宿舍。那是办公楼上面的一间,可以容纳几百人。全校的女生除了住家的都住在这个宿舍里。虽然是女生宿舍,但是脚臭味、馒头发霉味、盆子里脏水的味道、地板上拖了地湿而臭的味道都有,最主要是宿舍的隔壁有一个卫生间,那个卫生间很缺水,大便的味道、尿骚味都被风送过来了。平日里还好,一到周末,还有假期,因为省回家的路费,我就不回家,基本上一个月回去一次。那时候大家都回家了,只剩下极个别的女生在,因为冷,我们挤在最尽头的那个拱形的小房间里,床边,鞋子零散地堆放着,我们吃着带来的馒头,就着小卖部买来的辣条。那时候我们毫无营养知识,哪里知道一天要多喝水。
后来家里怕我睡不好吃不好,又觉得住宿费贵了,就让我寄居在远房亲戚家。冬天,人家一家五口睡在楼上温暖的被窝里,我的床搁在楼下楼梯口,黑暗的房间,还搁着一个尿桶。路灯光照进来,房间里空无一物。夏天有个夜晚我吃坏了肚子,淋着大雨跑出去拉在马路上,因为厕所太远,又黑,我害怕。平时我的那张床就是人家歇脚的地方,床铺上脏兮兮的,人家的衣服可以随便往上扔,人可以随便往上坐。我搁在枕头边的凉菜他们家的小孩还经常偷吃。父母就谋划着赶紧到县城租房,终于有一天,母亲来了(不知道火炉那些重物是怎么拿来的,大概是坐票车然后再倒公交车,上下车时候一趟趟搬上搬下,父亲是从洛阳过来的)。我高兴地蹦起来了,我有个家了。每天放学可以回家吃饭,夜里可以和母亲睡在一个屋子里了。我上课也分了心,下午一放学就赶紧跑去了。
是在学校后面的村子里,下房朝东的一间。屋子里搁着火炉,夜里还要将它挪出去(隔壁的几家都安了烟筒,门口摆放着几百个煤球,我们没有烟筒,房间里除了做饭时候冬天冷凄凄的,母亲不舍得买煤球,主要是没钱买)。案板放在窗口处,母亲经常擀面条。每回放学,我就大喊着,饭怎么还不熟啊!你整天也不知道忙啥哩,饭都做不好。咋又是凉拌菜,不能炒点菜吗?房东看不下去了,说我不懂事,等一会儿不行吗,怎么老是对母亲大喊大叫,你妈多不容易啊。我却一直没有改掉那个坏习惯,经常地大吼大叫,事后又觉得愧疚,说上几句道歉的话。清晨要上早自习,母亲总是天不亮就起来,烧馒头,煮粥,切菜。我书包里还搁着热乎乎的烤馒头片。那一年,母亲将鸡全部给了表姐,养了很多年鸡的鸡窝从此空了。母亲放心不下家里,主要是地里,隔三差五就要回家去一趟,锄地、上化肥、播种、收割……母亲不舍得一块钱,每回都是从出租屋走到车站(回来时候是从车站走到出租屋)。她从不是空手,捡拾的瓶子、人家不要的东西,回来时候又是大包小包,面粉、萝卜、南瓜,来来回回都是好几个麻袋。我从不知道她有多累,也从没有去接送过她。夜里睡觉,她总打呼噜。我们下午五点放学回家去吃晚饭,然后再回去上课,母亲怕我耽误功课,想着给我送饭,我怕她头发花白惹人笑话,坚持说我还是自己回来吃。我很不争气,没有考上县城的高中。后来到了陕县二高,又疯闹着玩,考试抄袭,半年后我幡然醒悟,说要回乡复读,母亲马上赶来,将我被褥行李背了回去。几年前,我到县城上三中,母亲头顶被褥,手里拎着大包,冒着大雨,为了省一块钱车费,走了很远的路送我去报到。
我上高三,母亲再次来到了学校附近租房,伺候我读书。仍然是下房朝东的一间,冬冷夏热。有两张床,一张大床我睡,母亲挤在门口那张床上。很窄的一张小床,母亲臃肿的身子正好塞在那张床里,我未起怜悯之心。屋子里还是那个大火炉,只是外皮已经掉着漆,往外露尘土。夜里母亲耸着肩膀将火炉抵着腰抬出去,早上再費力抬进来,她像几年前一样不断搬动着那个沉重的铁器。有时候夜里火灭了,早晨母亲忙披着衣裳在雪地生火。该除草了,该上化肥了,也要回去看望外婆。母亲奔波来奔波去。平静的日子,母亲吃完饭洗完碗,也就是宏泰超市即将关门的时间,赶去超市,秤边一袋碎饼干,地上筐子里几个发黑的香蕉,坑坑洼洼的苹果,一两个处理的菠萝,母亲提回来,菠萝自己拿小刀削——怕人家削得太过分,苹果大块大块削掉,留下好的,使我粗茶淡饭之间有些调剂——味蕾中多一点甜。那年头母亲常常凉拌白菜菜心,吃着倒是爽口,但也许是因为没有什么油水,我患上了便秘,夜里放了学常常躲在厕所,母亲早已睡熟,喊着还不回来。村里有个男孩家里租了个店面卖电脑,母亲常常去和那男孩的妈妈说说话,也算是缓解了一些寂寞。包子铺打过几天工,因为地里的农活需要时时回去,没有干下去。那时候母亲才四十多岁,却比同学的母亲老相很多。
姐姐和我先后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再也不需要母亲陪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