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意识与个体精神
2023-07-06贾方舟
贾方舟
“女性艺术”无论是作为一个概念、作为一个话题、还是作为一个事实,它的真正的始发点是20世纪90年代,因为80年代的中国当代艺术中不存在“性别问题”。在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上,有一个轰动一时的“枪击事件”,开枪者是年轻的女性艺术家肖鲁。现在想想那是一个多么意味深长的暗示:新潮美术的谢幕和女性艺术的登场。
但以性别归类艺术,许多年来一直不断受到质疑。有些女性艺术家甚至明确表示不参加以“女性”冠名的展览。回想20世纪90年代,在那个女性艺术异常活跃的时期,群体性的女性艺术活动层出不穷,由此构成9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中的一大“景观”。她们从对外世界的观照转向自身,从对外部世界的思考转向对自身的审视,进入一种以自身经验为资源、以性别身份为出发点的自我探寻,并且产生了一大批可以称之为“女性艺术”的作品。但进入21世纪之后,情况发生明显的变化,90年代的群体性特征和文化对抗的因素大大弱化了。大多女性艺术家放弃了作為群体的性别视角,或者试图超越性别进入人性叙事的层面。她们对“女性主义”这样的概念表示反感,不愿与其为伍,更不想了解女性主义理论的价值所在。从而对这个依然如故的父权社会的反应更加漠然,当然也包括无奈、姑息与容忍。她们不再是一味地批判和抵抗,而是更多了些宽容和策略。她们试图超越性别,不再单纯留恋于性别身份和个人经验的叙事层面,展现出一种不断从内心向外拓展的精神视野。或许,这种“去女性化”的艺术取向正是“后女性艺术”阶段的特征吧。
中国的女性艺术家中普遍存在的这种“去女性化”倾向,表面看是想强调普遍人性的表达,其实质还是在内心潜隐着一种“女人低人一等”的意识。但以解构女性自身性别特征、放弃“女性特质”的方式来求取平等和尊严未必可取。这是因为“女性”之中其实已经包含着“人性”。就性别而言,女人本身已经是比男人更接近人性层面的。马尔库塞曾指出,由于妇女和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相分离,这就使得她们有可能不被行为原则弄得过于残忍,有可能更多地保持自己的感性。也就是说,比男人更人性化。他由此得出结论说,“一个自由的社会,将是一个女性社会”。中国哲学家周国平也认为,“女性本来就比男性更富于人性的某些原始品质,例如情感、直觉和合群性,由于她们相对脱离社会的生产过程和政治斗争,使这些品质较少受到污染”。因此,“在‘女人身上,恰恰不是抽象的‘人,而是作为性别存在的‘女,更多地保存和体现了人的真正本性”。在这个意义上,女性艺术家大可不必因为申言自己是女性就觉得低男人一等,大可不必将自己本来所属的“女性艺术”换一个“人性”的标签,以获得与男性一视同仁的待遇。新世纪以来不少有突出成绩的女性艺术家都极力申言自己的艺术要超越性别,甚至一些青年女画家也都强调自己的艺术是在人性的层面上叙事。这个在女性艺术家群体中普遍回避性别的现象,只能说明当今中国社会男权意识依然强大。因此,在我来看,重要的不是“去性别化”,而是一个艺术家能不能不受外在压力的影响,完全遵从自己内心意愿去创作,能不能在最高的形态上完成“自我塑造”。所谓“自我塑造”,就是女性作为弱势群体很难以群体的方式超越它的对立面,但处于弱势群体中的“个体”,却可能将“自我”造就成强大的“个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强调女性艺术的共性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这个群体中有没有鹤立鸡群的个体。“个体精神”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只有个体的强大、个体的一流、个体的杰出、个体的不可取代,才能改变这个群体的地位和尊严。在西方当代艺术中,由于出现了像布尔乔亚、阿布拉莫维奇这样杰出的女性艺术家,没有谁再敢轻视女性艺术这个群体。
所以,在“后女性艺术”时代中崛起的年轻一代女性艺术家,关键不在于是否“走出性别”,也不在于其艺术中的“去女性化”倾向。因为女性主义的最后出路必然是以“消解自身”为目标,因为这是女性主义从诞生那天起就有的宿命。但它的前提是这个社会不再有性别歧视,不再有对弱势群体的歧视。当一个社会文明到尊重每一个生命,以“性别”论艺术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作者系艺术批评家、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