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2023-07-06刘皓
刘皓
1
在往后的岁月里,我常想起这样的情景:
乡下外祖父的屋里,青灰色砖地凹凸不平,像微风吹拂下的河面,我的笑声和脚步声无穷无尽,如同浪花。有时我手脚并用,爬上红木长柜,享受高空的眩晕与恐惧。柜上盖着粉红厚布,毛茸茸,柜木的油香与布上的灰尘在空中拥抱,结成沉重的味道,幽灵一样浮动在我的回忆中。
现在,我抓着柜沿,晃荡着两条腿,望向斑驳的墙壁。墙上挂着一张老人的照片,笑容嵌在脸上,有点无奈,额头发亮,如柔和灯光。他在墙上微笑了许多年,直到外祖父的遗照无处安家,才被外祖父的严肃面庞取代。
屋外河流淙淙,编织浪花与浪花的声音。河流穿过了耳朵,而不是眼睛,回忆中的我厌恶又恐惧。这时母亲悍然入侵了,我站在地面,而非坐在柜上,母亲手中瓷盆徐徐冒着的蒸汽,充斥了整间屋子。她和她的声音那么年轻,那么明亮,她说:“洗头了。”
来不及反抗,母亲已将我的头按进盆里。即使鼻子嘴巴留在外面,窒息与窒息的恐惧依旧如约而至,我挥舞双手,如同溺水,企图在空中抓到什么。母亲有些生气,但我听不到她在叫什么,她的叫声落在水中。又过一秒,我终于抓到瓷盆边沿,十指齐扣,手腕一翻,盆和盆中的水飞过空中,当啷一声,双双卧在远处。
多年后的我深信这一场景,直到母亲说,外祖父屋里不是砖地,而是水泥地。回忆像一列多米诺骨牌,一个细节倒下,便使我摇晃起来。我追问母亲:“打翻瓷盆呢?”
母亲支着脑袋,说:“有这么回事,你从小怕水。”
是的,多年后的我不再厌恶与恐惧,但依旧敬畏水。与此同时,我依旧坚信外祖父屋里是砖地,而不是水泥地,这是我回忆的基础,尽管母亲曾与外祖父在那里度过漫长岁月,直到外祖父去世。
2
是的,外祖父去世了。
我至今疑惑,我的回忆究竟是幻想,还是真实。我只有一张与外祖父的合照。外祖父坐在凳上,戴着一顶藏青色圆帽,穿着蓝涤卡中山装,左眼皮耷拉下来,嘴巴松松垮垮。我穿着橙色背心,黑色短裤,踩着一双绿色塑料拖鞋,站在他身边。外祖父屋外种着一棵高大柳树,风和叶子一同生长,叶子留在树上,风滑了下来,吹过我们的脑袋。就这样,我们在风中留下了彼此存在的证据。
现在,外祖父躺在炕上,衣着整齐,一如沉睡。我跳来跳去,有时跨过他冰凉的身体,蹲下来,看着他,嘻嘻哈哈。我的笑声在满屋沉默中格格不入,时间关进了空间,那些沉默的目光同时看见了人的童年和老年。蹦跳不久,我累了,像貓一样趴在窗沿。光不像夏天那么活跃了,沉稳落下,如同灰尘。醒来时,一顶白帽子戴在我头上,我揉揉眼睛,雪花落满了屋子,母亲正和女人们围在一起,缝制白衣。我贴在窗上,窗外飘起了雪片,人们进进出出,他们在送雪片缝衣服。我很兴奋,激动地站起,唱了一支歌,歌从母亲平日吟唱中偷来,我不明白内容,只哼唱音节:
归来吧
归来哟
别再四处漂泊
我已是满怀疲惫……
女人们怜爱的目光贴在我身上,但我不想要目光,我想要掌声,于是我给自己拍起了手。是的,在我的歌声和掌声里,河流将外祖父与外祖父的木舟推向雪雾之中。
但母亲说,外祖父在夏天去世,而不是冬天,不可能有雪花。我急切地问:“那我是不是有一顶帽子呢?”
母亲温和地回答:“是的,上面缀着一朵康乃馨。”
我又问:“帽子在哪里?”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丢到了屋外的河里。”
3
回忆中的我走进校园,脸色泛黄,像那种写着今日宜什么忌什么的老日历。我的目光羞涩,像一头在林中迷路的小鹿,全不知自己和那些生龙活虎的孩子什么关系。许多年后,我又见过一些小孩,瘦小,羞涩,走路谨慎,胳膊自然摆动也很难做到,总以为整条街的目光都对准了自己和自己的缺点。是的,他们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和希求保护的渴望,我懂得他们在想些什么,即便他们长大成人,也是如此。
同桌刘小静是个同样瘦小的女孩,吊着一根马尾,杂乱如用了很久的毛刷。她并不丑,只是肤色很黑,又穿了一身白衣,增加了对比的强度。
刘小静很早熟,眼睛眨个不停,咧着一口又短又齐的牙,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我正钉在凳上,腰板笔直,笔直到屁股几乎离开凳子。是的,在陌生环境中,我总是很难配合做出自然的表情和体态,我早已忘记,我是如何面对刘小静气势磅礴的发问的,但我速度一定很慢,动作一定很多,因为还没等我回答,刘小静已掉过头去探听别人的消息了。
在全班乱哄哄打听彼此时,一个强壮的男生站在了门口,像一只不动声色的猫头鹰,他耸起的肩头上,搭着一个挂满亮片的书包。他的眉骨高如峻岭,俨然是个西北人。他立在门口的姿态,仿佛终点是讲台,而不是座位。全班同学冷却下来,看着他,一些人的身体还保持着扭转的动作。他把书包褪到臂弯,然后左臂在前,右臂在后,向所有人鞠了一躬,他的声音像少林寺的钟声,他说:“我叫吴龙。”
吴龙把书包丢在前座,上下拍打衣裤,仿佛从远方赶来,风尘仆仆。
这时安老师在回忆中出现了。她的皮肤极白,白到眼眶发青,头发松松挽起,一身蓝色连衣裙,她的步伐轻盈如舞,像一条美人鱼,跃进了全班同学的惊叹声中。
现在,她清凉的声音在我耳中响起,宛如童年的风铃,她说:“你们好,我是班主任,我姓安,叫安丽莎。”
阳光伸过窗户,在黑板上画下一方光亮,安老师在光中写下名字,动情地说:“今后我们要一起度过春夏秋冬了。”
后来她走下讲台,裙摆晃动,轻声唱起一支歌: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缥缈人生
我多么够运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是某种缘分
我多么庆幸
那是张国荣的《春夏秋冬》,安老师是荣迷,张国荣去世时,安老师二十岁,我出生不到一个月。回忆中的安老师,新婚宴尔,窗外杏叶如灯盏,阳光包着一枚枚青杏,绒毛悄悄伸张,如同那时我的年纪。
许多年后,当我在超市货架旁与安老师相遇时,她已迈过中年,孑然一身,提着旧布袋,一株芹菜从袋中探出头。2008年奥运会,安老师的爱人去了北京,同伴是另一个女人,从此不见踪影。有人说在河北矿场见过他,又有人说在天津巷中与他擦肩而过,安老师的家人也曾寻人,讨说法,但没结果。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因为北京奥运会那年,我住进了医院。
4
那一年,呐喊与旗帜在窗外过来又过去,烟火叩击着窗户,灿烂的光影在我苍白的脸上明灭。是的,哮喘突然而至,像一场暴雨,倾落在我和我的父母头顶。
流畅的呼吸与安宁的夜晚成了我梦寐以求之物。年幼的我,或躺或卧,难以平息,只好跪在黑暗中,聆听自己艰难的呼吸与母亲的祈祷。西药中药,均无起色,土方偏方,粉墨登场。三伏天单吃鸡蛋黄瓜。养一盒甲虫,黑麻麻乱爬,抓进胶囊服下。草药混合红泥,贴在背上。
电视中,两个男孩传递奥运圣火,脸蛋红扑扑,母亲在我的咳声中说:“看到健康的孩子,妈妈就想起你。”
父亲说:“去北京吧,碰碰运气也好。”
于是我们坐上了客车,沉默如难民。烟花升起,闪作几点,响声由夜色吸收。客车里的人摇摇晃晃,交换着进京原因,大多数人的回答很简单:“看病。”
只有前座一对男女不同,问到他们时,女人露出了幸福的神色,挽起长发,搂着男人的脖子,说:“我们不看病,我们看奥运。”
客车里的人一阵惊呼,纷纷扭过身子,问:“你们居然买得起鸟巢门票?”
人们哄闹起来,要看看门票什么样子,一个老人嚅动着嘴巴,说:“鸟巢,村里就有,还跑一趟北京?”
喧闹声中,女人音量越来越低,嘟囔着嘴巴,说:“我们没有门票,只是转一转。”
“看北京,也是看奥运。”
唏嘘声中,男人有点难堪,从脖子上取下女人的手,说:“我们是去找工作。”
男人把女人的手放回到她的大腿上,獨自靠向车窗。女人很尴尬,又把手伸进男人的口袋,男人忽然变了脸,拔出她的手,说:“说过多少次,没到北京,别碰我。”
女人不再动作,咬着嘴唇,脸埋进膝盖,一只手捋头发。
烟花远远留在沉默的车厢之后,我们在北京的午后与热风中涌下车。男人拖着两只行李箱,背着高他一头的书包,独自在车站中穿梭,不知在找什么。
是的,如你所见,医院里的人并不比街上欢乐的人少。凌晨三点,挂号的病人与家属已黑压压一片。一些年轻人,穿着红短袖,扛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在人群中穿梭,如报晓鸡。他们放下箱子,摸出一件件短袖,列作一排,指着上面的图案,招呼着病人们,说:“看,这是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妮妮。”
他们说:“合起来,就是北京欢迎你。”
他们举着衣服,高过头顶,走向一个个病人,嘴巴里说:“买一件吧,北京欢迎你,买一件吧,北京欢迎你。”
一个病人招了招手,掏出几张钞票,用方言说:“买一件晶晶,让我静静吧。”
这时父亲忽然站起身走过去,他的背影在黎明中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
父亲买回了一件小短袖。他用一双大手把它套在我身上,说:“早上冷,多穿点。”
我抓着衣服,看着肚上的图案,问:“爸爸,我的衣服上是什么?”
他转到我面前,慢慢蹲下,伸出大手,一下,一下,抚平了我的衣服,然后抱着我。他的头发在我脸上颤动,有点痒,最后,他抬起头,眼圈泛红,说:“儿子,这是康康。”
父亲说:“你会是个健康的孩子。”
5
我们从北京带回一箱德国药和半年休养时光。
回忆中的我从噩梦中惊醒,噩梦的内容是母亲将我按入瓷盆,梦中的窒息与现实的窒息相伴而来。我双眼乌黑,弓下腰,从床头柜中摸出药,那是一个紫色圆盒,滑开半月形盖子,侧面有一个凹槽,我贴上嘴巴,吸出盒中药粉,塑料味如镇静剂,让我的呼吸道放松下来。
金色阳光在被子褶皱中涌动,我揉揉眼睛,一束橙色康乃馨从床尾走来,花瓣越长越大,花束之后,安老师仍穿着一身蓝色连衣裙。安老师把花放在床头,转过身,坐在床沿,抓了抓我的手,我的手热腾腾,安老师的手凉凉的。她很疲惫,眼睛酸汪汪,鼻尖透红,好像走了很远很远,要睡上很久很久,才能休息过来。回忆中的我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他是在悲伤自己,还是在悲伤安老师。哭声与咳声相连接,安老师探过身,抱着他。安老师那么瘦,脖上青筋一跳一跳,背如纸片。
他停住哭泣,说:“老师,可以为我唱支歌吗?”
安老师满眼泪花,向他一笑,用手背一点点擦掉泪,随后牵起他的手,光与影在歌声上游移:
漫长的风雨路有你在我心中
走遍千山万水让你我共同渡过
人世间多少愁都成昨日云烟
前尘往事如梦都谱成最美的歌
这是张国荣的《共同渡过》。
我坚信安老师与我共同度过了病床岁月,但母亲摇摇头,说安老师并没有来看望我。是的,安老师那时正陷于沼泽之中,但我依然坚信那束康乃馨的存在,说来惭愧,在我心里,它的存在比外祖父的存在,更可信。
春天我重回校园时,安老师已不见。一个眼镜厚厚的中年女人取而代之。刘小静龇着牙,捂着我的耳朵,说:“安老师不干了,她是黄老师,叫黄脸婆。”
班里依旧如往日,一片汪洋,他们像小鱼小虾一样,游过来跳过去,红领巾挂在后脖,上面点点油渍,或黏着鼻涕,亮晶晶。他们的额头总是汗津津,他们的嘴巴总是闲不下来,是的,他们生活的主题就是跑来跑去和吵来吵去。
现在,他们从前后左右,围住我和我的课桌,如雷峰塔,把我锁在巨大的黑暗之中。他们叽叽喳喳:
“你跑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去北京看奥运会了?”
“奥运会和电视上一样吗?”
“刘翔为什么不跑?他真受伤了?你看到了吗?”
他们俨然已确定我去了北京,看了奥运,甚至见了刘翔。只有白雪不同,她站在角落,怯生生的,她的衣服总是整整齐齐,连折痕也没有。在所有人抛出问题,瞪大眼睛注视我的时候,白雪弱弱地问了一句:“你是和爸妈一起去的吗?”
回忆中的我厌烦无比,在他们的汗味与呼吸声中,我异常冷静,简洁回答:“我去了北京,看病。”
雷峰塔哗一声松垮下来,然后倒掉了。唏嘘声中,他们说:“原来去看病。”
“没意思。”
他们终于散去,只有白雪站在原地,莫名兴奋,抠着手指,凑过来,一脸羡慕,舔了舔嘴唇,说:“你居然去了北京看病。”
她小心翼翼地说:“我爸妈说,等他们在南方赚够了钱,也带我去北京看病。”
吴龙这时在回忆中走来,寸头,额角嵌着深红的疤,耳钉闪闪,拖着又大又沉的马丁靴。全班同学停了下来,吴龙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他拇指戴着粗戒指,指甲又长又脏,提起木凳,三两步走到窗台,同学们让出一个圈子。吴龙扯开步子,一前一后,凳子扬过头顶,腰向前射,双手齐坠,咔咔几声,凳子被窗台肢解,吴龙抓出凳子腿,在大家惊诧的目光中离开了教室。
三两个好事儿同学挑着脖子,嘻嘻哈哈,跟了出去,嘴巴里说:“哪个幸运儿又招惹吴龙了。”
吴龙俨然成了校霸。吴龙的父亲关在牢狱,我见过他母亲,由黄老师约谈,黑貂皮,珠光宝气,但她心里不是吴龙和吴龙的父亲,而是另一些男人。吴龙成了脱缰野马,弥漫野蛮气息,让回忆中的我暗中好奇与恐惧。
直到有一天,吴龙冒出座位,手里多了一本书,书中一道道线,横横竖竖,画出细小格子,作成数独。吴龙填上数字,埋头研究了几节课,然后转过身,把书压在我面前的作业本上,说:“你试试。”
吴龙的鼻梁封了一道创可贴,手很粗糙,条条刀痕如红线织在手背。他的眼神危险而脆弱,如冰刃。回忆中的我忐忑不安,像暴君手边的优伶,吴龙看着我,说:“是不是特难?”
我胡乱填上几个数字,摊了摊手,希望以此结束答题与对话。但事与愿违,因为这次的共同失败,吴龙的话反而越来越多,有时他忽然掉头,一只手按住我的作业,问:“李白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杜甫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
我回答完,他摇摇头,胸有成竹,说:“错。”
他说:“李白是浪漫现实主义,杜甫是现实浪漫主义。”
胡言乱语,我不再答。这时,吴龙转过身,双手叠在我课桌上,看着我和刘小静,说:“你们知不知道,安丽莎为什么走了?”
直呼安老师名字,首先令我不满,我转头向另一边。窗外杏树凋零,一只乌鸦跳来跳去,刘小静说:“听说男人不要她了。”
我詫异又气愤,回头盯着刘小静,有点意外,她面无喜怒,不再是麻雀,而是一只金丝雀。
我很急切,又不得不放下姿态,问:“为什么不要安老师?”
我的眼泪几乎旋出眼眶,好像被丢弃的是我,而不是安老师。刘小静抿了抿嘴,坐在沉默之中。吴龙伸了一个懒腰,双臂像飞机翅膀一样,在空中保持了很久,然后用不屑的语气丢了一句:“安丽莎也不是好东西。”
回忆中的我跳了起来,我不知道他是在保护安老师,还是在保护自己的什么,他的耳朵烫掉了,身子摇摇欲坠,全力说话,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听到巨大的心跳声和喘息声,他说:“你凭什么这么说安老师?”
吴龙一点也不激动,甚至拉下眼皮,伸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看到他扶着桌沿,跳出座位,飞过去,扑在吴龙身上。他的上衣翻了起来,露出细细肋骨。吴龙愣了一下,张开手臂,扳过他的身子。他们扭打在一起,经验和身体的巨大差距,引来全班同学的惊呼,谁也不敢拉架。又过一秒,他已被吴龙骑在身下,沉重身体发出了沉重喘息,刘小静的脚,咚咚咚,从他眼前的地面跑了过去。挣扎也没有了,吴龙将他一把提溜起来,像鹰抓起一只兔子。他们到了对面洗手间,吴龙打开水龙头,水迅速蓄满,他的脑袋被塞进水池,手抓着空气,像多年前一样。吴龙提出他的脑袋,水滴滴答答连成线。
“还敢不敢打了?”
世界包在水珠和水珠的冰冷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字也掉不出来。吴龙的声音说:“好,有骨气。”
他又栽到了水池里,气泡咕嘟咕嘟,从他嘴巴里飞出来,如同子弹,射向水面。同学们的尖叫拥在门口,这时刘小静的声音切了进来:“让开,快让开。”
刘小静说:“安老师来了。”
是的,一切都静止了。吴龙松开了手,空气涌来,水珠在睫毛上跳舞。安老师长发松乱,穿着昔日的蓝色连衣裙,匆匆游来,手中拿一束康乃馨。我不顾头发湿淋淋,冲过去,一脸涕泪,抱着安老师的腰,眼睛染上了橙色花香。
她的腰细如枕头,她的手臂像被子一样将我围起,我听到了自己啜泣的声音,他说:“安老师,安老师。”
6
回忆中的刘小静,让我与安老师和安老师的康乃馨重逢,我始终心怀感激,直到一些女生路过刘小静的课桌时,总是弯下腰,丢一个词:“臭小三。”
刘小静被留在气愤和闷闷不乐之中。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词不是给刘小静,而是给刘小静的母亲。刘小静由母亲抚养,我见过她母亲,头发大波浪,提着一只油亮皮包,高跟鞋踩来踩去,噔噔噔,像要在地上奏曲,不发声响便难受似的。她的面容声音,似曾相识,又怎样都想不起来。
在我的惊诧中,刘小静的母亲与离散安老师家庭的女人一点点重叠。与此同时,刘小静也不复往日活泼,总是心事重重,沉默地打开书本,沉默地离开教室。多年后的我终于明白,沉默是为了让自己和关于自己的非议消失,但回忆中的我视之为刘小静的默认与不屑。气愤与厌恶的重量令那时的我不堪重负,我迅速遗忘了刘小静的帮助。
我的手插进口袋,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转了几个大圈后,口袋吱吱作响,我抹掉手心的汗,回到座位。刘小静正在收拾文具,我深吸一口气,对她说:“臭小三。”
我的嘴唇跳来跳去,不知是我的声音微弱,还是刘小静置之不理,她只是耳朵跳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延续着之前的动作。回忆中的我并没有理解这次攻击的重量,或者说,我不是在攻击,而是在模仿攻击。刘小静和刘小静的反应升级了我的气愤,于是我欠身,抬高音量,用同樣口吻对她说:“你妈是臭小三。”
刘小静侧脸透红,鼻翼猛烈鼓动,右手捏着钢笔,捏到指尖发白,肩头随之晃动,她站了起来,如同发射般尖叫一声,嘴巴里喷出几个字,她说:“你再说一遍?”
我有些后悔,并且害怕起来,大脑关掉了,忘记了攻击她的原因,但眼睛打开了,看见了攻击她的结果。刘小静气势汹汹,我挺直脖子,一字一顿,说:“我,说,你,妈,是,臭,小,三。”
我用每个字的长度表现自己的不屑与无畏。刘小静伸出手,抓住我的头发,像溺水的人抓住舢板一样,力气极大,直抓到头皮,她一面哭,一面喊:“你再说,你再说。”
她的脸涨成紫色,如同拔河,一方是刘小静,一方是我的脑袋,我的头发做了中间的绳子。他们全吓呆了,一个女生后来说:“刘小静爆炸了。”
刘小静的爆炸让回忆中的我不敢回话,也不敢还手。我的眼泪洒来洒去,一颗又一颗,我不甘心眼泪的牺牲,我要为眼泪找到归宿,但我眼里只有刘小静的脚和自己的脚,于是我抓住她的手腕,看着四只对峙的脚,嘴巴里说:“刘小静,我要向黄老师告状。”
是的,如你所见,刘小静和她的母亲垂在了黄老师面前。
刘小静的母亲面色青白,不知何时她剪短了头发,一双灰色运动鞋换下了高跟鞋,她再不能奏曲了,脚底贴着软塌塌的呻吟。没有高跟鞋,她矮了一大截,比黄老师还矮半头。
黄老师推了推眼镜,问刘小静:“你为什么抓他头发?”
刘小静脸有点花,衣服脏兮兮的。她看了我一眼,又抬起头看她的母亲,她们的对视那样无力,刘小静又埋下头,含在胸前,抓着衣角,说:“老师,我不知道。”
黄老师有些惊诧,又有些生气,她的音量变高了,她说:“你不知道?”
黄老师又看向我,摸我的头,她的手指又粗又热,像烤肠,她说:“别害怕,大胆说,她为什么抓你头发?”
回忆中的我多么想说出一个正义的理由,好把黄老师拉到我这边,但我无法说出那几个字,我隐约摸到了成人世界的獠牙,那几个字不仅会咬向刘小静和她的母亲,同时也会咬向我。汗流下额头,直流到眼睛,我知道虚构的理由将引起刘小静的反击,是的,我就这样失去了理由,我揉揉眼睛,说:“我也不知道。”
黄老师咦了一声,盯着刘小静,说:“这就怪了,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无缘无故,你就抓他头发吗?”
刘小静的身体越来越小,她的母亲声音干涩,说:“刘小静,你再不说,我回去收拾你。”
刘小静咬住了嘴唇,眼泪滚出眼眶。
黄老师叹了口气,说:“哭也没用,抓别人头发,是你的错误,勇于改正,才是好孩子。”
刘小静的母亲摸着她的后脑勺,像要把她按下来一样,说:“刘小静,快道歉。”
刘小静抬起头,如同求救,说:“妈妈,我不道歉。”
刘小静的母亲有些无奈,一只手捋着头发,她的手上没有肉,只有骨头和青色血管。这时黄老师皱了眉头,说:“有错不改,可不是好孩子了。”
回忆中的我听到了坠落的声音,很微弱,像在河面丢下一颗石子,石子带着自己与河水的重量,摇摇晃晃,沉了下去,沉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是的,刘小静弯下了腰。回忆中的我,已忘记了刘小静道歉的细节。那天雪雾弥漫,雪从高远的混沌中坠下,掉在我眼中,一如多年前那个死亡的冬天。风声呜呜,我催促回忆中的自己回到家,回到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找了许久。我跑出去,大声问母亲:“我的康乃馨放到哪里了?”
母亲的身体忽然变小了,脸上出现皱纹,声音也苍老起来。母亲弓着腰,说:“你从来没收到过康乃馨。”
说完,她背过身,双手摸索着什么,半晌,又转过来,说:“哦,你说康乃馨,你忘了?”
母亲说:“你把它丢到了屋外的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