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冷：“共房养老”陡变拼子大战

程程

2020年6月，单亲爸爸赵奇志搬离了儿子的家，选择和老同事王少明夫妻一起“共房养老”。所谓“共房养老”就是几家老人合住在一起，彼此相互照顾，既能缓解孤单，又能减轻子女负担，是一种新型的养老模式。

然而，谁也没想到，“共房养老”最终演变成了拼子大戰……

共房养老：单亲爸爸心有千千结

2020年6月的一天，赵奇志接到老同事王少明的电话。王少明告诉赵奇志，他们家自建了一栋四合院，打算对外出租，找些志同道合的老人来一起共房养老。

赵奇志诧异不已地问：“什么是共房养老？”

所谓“共房养老”，是现在在中老年人群中流行的养老方式，几家老人合住一起，相互照顾，共担家务或者请专业的保洁和保姆提供清扫、做饭等家务的一种新兴养老模式，共房养老不仅能避免老年人孤独，也能减轻子女负担。王少明热情地邀请赵奇志：“你要不要也赶个新潮加入我们？”

时年55岁的赵奇志，曾是某交通规划设计院的工程师。多年前，他因感情不和与妻子离了婚，之后独自抚养儿子赵谦。

2016年，赵谦从西安一所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入职一家国企工作，没多久，就经人介绍认识了女友谭月。赵奇志知道后，心里别提多高兴。考虑到儿子结婚要买新房，手里没什么积蓄，赵奇志决定将自己住的房子卖了，给儿子买房。

2019年初，已内退的赵奇志将自己的房子挂牌出售，很快为儿子儿媳全款买了一套三居室的现房。房子装修后，赵谦感念父亲的不容易，将赵奇志接来同住。赵奇志非常感动，直言自己没有白疼这个儿子。

然而，赵奇志没有朋友，儿子儿媳上班后，他独自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仅如此，赵奇志平日里还要帮儿子打扫卫生，给他们做晚饭。饭后，他还要负责洗碗、收拾。

周末，赵奇志习惯早起，儿子儿媳却睡到日上三竿。他看不惯，去催促，儿子还不耐烦地说：“好不容易有个周末，你就别管了。”儿媳虽然起床了，但似乎也不太开心。

这年年底，赵奇志在意外遇见了老同事王少明。王少明曾是赵奇志所属部门里的技工，他的妻子容俞是家庭主妇，两人有一个女儿，名叫王倩倩。

那时候，两家人都借住在单位的福利房里，当过一段时间的邻居。但因王少明是临时工，工资低，没多久，两口子就来了这里谋生，便没有了联系。

这次重逢，赵奇志和王少明都十分高兴。赵奇志得知，王少明夫妻俩来到这里后，做过工人，开过鞋店，卖过快餐，含辛茹苦将女儿抚养长大。好在王倩倩非常争气，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份高薪工作，对父母非常孝顺。

2018年，王倩倩结婚，丈夫家境殷实，对王倩倩一家都非常好。虽然他们没有和女儿住在一起，但小两口资助他们在郊区买了一块地，自建了一栋四合院。赵奇志听后，颇为感慨：“看到如今你们过得这么好，我也很开心。”王少明也说：“我们为儿女活了一辈子，是该享享清福了，既然我们都在这里，以后要多走动啊。”赵奇志点头答应了，彼此留了联系方式。

2020年初，赵奇志和儿子儿媳因为一件小事发生了矛盾，赵奇志觉得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就在这时，王少明突然邀他一起共房养老，赵奇志有些心动。他在心里揣测，王少明可能只是想赚点房租，却正好解了他燃眉之急，他就顺势答应了。

6月底，赵奇志带着儿子一起来到王少明位于郊区的四合院。一进院子，赵奇志就看到院子的一侧扎着篱笆，里面种了很多花草，另一侧做了一间阳光房，里面摆了棋盘和扑克牌。远处有农田、野鸭，空气十分不错。赵奇志决定搬到这里来住，赵谦也觉得爸爸在这里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会比住在市区更自在，也爽快地同意了。

三天后，赵奇志正式搬入王少明家的四合院。当时，四合院已经入住了另外两家老人，他们都是王少明夫妻相邀而来，彼此年龄相仿，聚在一起其乐融融。每个月，他们会支付王少明夫妻一笔租金，又聘请了专门的人为他们做饭，清扫，费用平摊。

天晴时，他们结伴去附近的荷塘钓鱼；天冷了，他们就聚在阳光房里打牌、下棋……日子过得无比充实。一开始，赵奇志感到非常满意。然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渐渐地，赵奇志就觉察出区别来了。每逢周末和节假日，王少明和其他几家老人的子女都会相继来看望自己的父母，可赵谦仅仅只来过两回。每次看到其他人一家团圆，赵奇志的身影总是有几分落寞。

此前，赵奇志一直觉得儿子是自己的骄傲，对自己也很不错，可这么一对比下来，赵奇志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不仅如此，王少明的妻子容俞是个性格泼辣又有点虚荣心的女人，经常在赵奇志面前称赞女儿孝顺，赵奇志心里十分憋屈。

拼子大战：有一种恐慌叫寂寞空庭

2020年中秋节，王倩倩带着孩子回四合院看望父母，还买了各种口味的月饼，说是时下非常火的一个牌子。容俞将这些分给居住在一起的老年人吃，大家纷纷夸赞王倩倩孝顺。容俞听了之后，心里乐开了花，笑着对大家说：“这月饼其实有什么好吃的，花里胡哨的，根本不值这个价。我让闺女别买，她还不听。”

一旁的老人也说：“你女儿是懂事，知道孝顺父母。现在有多少年轻人只顾自己，哪里还记得爹妈呀？”其实，这话并无所指，只是当时赵奇志也在一旁，他似乎看到容俞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带着炫耀般地说：“是啊，有些人为孩子忙碌一辈子，到头老了，还形单影只，怪可怜的。”赵奇志听后心里十分郁闷。

当时，赵谦因工作变动，妻子怀孕，整个人忙得不可开交，难免忽略了爸爸。而王少明的女儿却似乎时时将父母挂在心上，几乎天天都要跟父母视频聊天。每当这时，容俞的笑容似乎藏都藏不住，让赵奇志觉得非常心塞。

在赵奇志的心里，他一直觉得自己跟王少明夫妻俩不是一类人，犹记得当初，他是部门负责人，王少明只是他底下的一个临时工，他们两口子的生活、见识，远远都不及自己。他曾亲眼看见王少明为了求人办事低声下气，也见过容俞为了生活琐事像个泼妇一样骂街。所以，赵奇志心里一直隐隐有些瞧不上他们。他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努力拼搏了一辈子，最后竟连这对底层夫妻都比不上……

这之后，赵奇志意有所指地跟赵谦提过几回，赵谦就趁周末抽时间去四合院看望老爸，顺手在路边摊买了几斤水果带给爸爸，赵奇志看到后十分开心，立马将水果分发出去，炫耀般地说：“我儿子还是很不错的，就是平时忙了点。男人嘛，当然要以事业为重。”大家伙都点头称是。

可没几天，赵奇志就看到王少明夫妻收到女儿为他们订购的进口车厘子，容俞满脸笑容地说：“这车厘子可贵了，难得女儿有孝心，大家来尝尝。”赵奇志尝了，觉得车厘子酸酸甜甜，个头又大，确实很好吃。看着大家恭维容俞的模样，赵奇志脸上讪讪的，觉得自己这一局又输了。

此后，他开始跟容俞较劲，要求儿子必须每周抽出时间去陪他，还经常指定儿子给他买一些东西，然后像个孩子一样，跑到王少明夫妻面前炫耀。

这年冬天，赵谦发了奖金，给赵奇志买了一件价值一千多的名牌羽绒服。赵奇志一连穿了几天，走到哪里都要说上几句，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也许是他表现得太过夸张，第二天一早，容俞也穿上了女儿为她买的貂绒大衣，赵奇志听懂行的邻居说，那件貂绒大衣价值好几万，顿时偃旗息鼓，总觉得容俞是故意针对他。

这之后，赵奇志和容俞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争斗和攀比。从儿女的孝心，到穿衣吃饭都得比个高低，王少明从中调和了几次，可这对老人如同孩子般争强好胜，谁都不肯服输。

就在赵奇志越战越勇时，赵谦先绷不住了。他工作忙，妻子又刚生下孩子，整个人忙得像陀螺一样。可爸爸却还时不时给他打电话，让他买一些根本用不上的东西。好几次，赵谦没将爸爸的话放在心上，赵奇志就开始装病，吓得赵谦连夜赶到四合院，却见爸爸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赵谦有些生气了。作为独生子，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承担赡养父亲的责任，可他和妻子都要上班，家里的孩子太小又离不开人，生活压力非常大，爸爸还故意折腾他，这令他十分为难。

后来，赵谦主动让赵奇志去家里帮忙带孩子，觉得这样赵奇志就没有精力再折腾了，还能享受天伦之乐，一举两得。一开始，想到每天都能看到萌萌的孙子，赵奇志也很开心，可当他将这件事告诉王少明夫妻，容俞却说：“我女儿说带孩子就是去受累的，还容易引发两代人之间的矛盾。所以，她从来不让我去带孩子，说到底，还是女儿贴心啊。”

赵奇志又在网上查了一些“给儿子带孩子”的新闻，一查吓一跳，深觉带孩子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更何况，赵奇志觉得王少明夫妻不需要帮女儿带孩子，他如果去给儿子带孩子，岂不是又让他们比下去了？

于是，在赵谦来接他回市区的那天，赵奇志说什么也不去。赵谦觉得原本已和爸爸说好了，他当天将岳父母送回去了，又去接爸爸。可爸爸竟然斩钉截铁地说：“不去。”

赵谦顿时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父子俩当即就吵了起来，赵谦觉得爸爸说话不算话，弄得自己在妻子和岳父母面前下不来台，赵奇志也觉得儿子是要个免费劳动力，一点都不及王倩倩孝顺。两人不欢而散。

就在赵奇志和儿子斗气的时候，王倩倩却趁着天气好，带着父母去了附近一个旅游景点旅游。回来后，容俞心旷神怡，跟老伙伴们分享一路的所见所闻，让人羡慕不已。

赵奇志看不惯她得意的样子，回到屋里，立即给儿子打电话，让儿子带他出去玩一次。可赵谦却对爸爸说：“我帮你报个旅游团，你自己去吧！”

赵奇志当即就责备儿子：“我年纪那么大了，哪能一个人出远门？我不管，你必须陪我去。人家孩子有时间，怎么就你没时间？”赵谦一听这话，知道爸爸又是比上了，不再理会。

这之后一连几个星期，赵谦都没去看赵奇志，望着其他邻居都有儿女相伴，赵奇志感到十分孤单。他悲观地想，自己为儿子付出所有，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越想越难受，一下子气急攻心，心脏也隐隐作痛。他给儿子打电话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可一想到爸爸此前的作为，赵谦以为他是装的，简单应付了几句。

友情喋血：父子生隙迁怒酿悲剧

事实上，赵谦并非不关心爸爸，好几次他还专门打电话给王少明夫妻俩询问爸爸的情况。这次，当听说爸爸心脏不舒服，赵谦也立马向王少明夫妻俩求证，王少明还去赵奇志的房间探望了，发现他并没什么事，也就将自己看到的转述给了赵谦。赵谦当即就觉得爸爸是爱慕虚荣，一直没理会。

可赵谦哪知，好强的赵奇志哪里肯让别人看到他不舒服的样子，一直强撑着，以至于王少明夫妻俩都觉得他没事。

第二天一早，赵奇志一起床就看到容俞的女儿回了家，母女俩有说有笑。赵奇志走近时，还听到容俞讽刺他说：“哎，有的人就爱攀比，为了让儿子回来看一眼，没病也要装病，实在是太可笑了。”赵奇志气愤地说：“谁骗人了？你说谁呢？”容俞一看他这样，也不甘示弱地说：“你说你好强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这么盛气凌人，非要跟人比个高低，你都这个年纪了，何苦为难孩子呢？”

直到这时，赵奇志才知，原来，赵谦曾在电话里跟容俞抱怨过自己争强好胜，弄得他非常疲惫。后来，赵谦听说了爸爸和容俞阿姨的“拼子大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直跟容俞说好话，劝和他们，希望他们能“休战”。

聽到这些，赵奇志很伤心，回到房间，不由得想，他到底哪里为难孩子了？他独自抚养他长大，为他买房，甚至为了儿子的幸福，甘愿搬出来住，事到如今，儿子竟还联合外人欺负自己。

赵奇志气不打一处来，给儿子打电话，一开口就破口大骂。赵谦当时正在开会，根本没有时间跟爸爸多说，赵奇志却一直拼命打给他。最后，父子俩在电话里吵得不可开交。

放下手机后，赵奇志十分泄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儿子的关系已经势同水火了，思来想去，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容俞的错。如果不是她，儿子也不会对他不耐烦。就在这时，王少明找到他，希望他不要再跟容俞吵架，否则连朋友都没得做。王少明走后，赵奇志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界，容俞有老伴、有女儿，享受着令人羡慕的老年生活，自己却有苦没处诉，内心十分苍凉。

2021年12月11日下午，赵奇志正在院外晒太阳，突然听到容俞在房间里跟人讲电话，言语中还提到他的名字。于是，他靠近仔细听，才知打电话给容俞的竟是儿子赵谦，顿时大感意外，就在房间外偷听起来。突然，他听到容俞竟跟赵谦说：“你别理你爸，他就是爱装，先晾晾他……”

赵奇志觉得自己知道真相了。原来，一直以来，儿子对自己如此冷漠是容俞在挑唆，她竟如此恶毒，见不得自己好过，愤懑的他破门而入，大声说：“你这老太婆，胡说八道什么？”

容俞当时就吓了一跳，一时没有说话。赵奇志以为她理亏，一下子就冲到容俞面前，质问他：“你是不是想破坏我们父子关系？怎么这么恶毒？”

赵奇志得理不饶人，饶是泼辣的容俞也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气愤地说：“你给我走，离开我们家，我家不欢迎你。”说完两人就相互推搡起来。赵奇志一时激动，一下子将容俞推倒，正巧撞在了房门口的大理石上，容俞顿时人事不省。

赵奇志整个人都蒙了。听到动静的王少明从院外进门，看到妻子躺在地上，惊呼：“你做了什么？”随后，王少明颤抖地拨通了120，救护车很快赶到。

然而，容俞在经过16个小时的抢救之后，因颅内重伤引发高血压和心脏病，被医生宣布不治身亡。容俞的女儿当场报了警，坚称是赵奇志杀了妈妈，要求警方严惩。

与此同时，赵谦也及时赶到，在询问爸爸打人的缘由后，赵谦悔不当初，直言是自己对父亲不够关心，才让他走入极端，一直跪在地上求王少明和容俞的女儿原谅，希望能减轻爸爸的罪责。

王少明也悲痛欲绝地说，妻子只是年轻时过够了苦日子，有些争强好胜罢了，并没有什么坏心，平时还总是让他多关心一下赵奇志。赵谦给她打电话，她还一度劝赵谦理解父亲。听到这些，赵奇志忏悔不已。

2022年7月，赵奇志被检察院以过失致人死亡罪向法院提起诉讼。

目前，赵奇志被羁押在看守所，赵谦也四处奔走，拿出所有积蓄，赔偿了王少明父女42万元钱，替父贖罪……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相关信息做了技术性处理。）

[以案说法] 如今，随着家庭小型化和人口老龄化趋势的加快，“共房养老”不失为一个社会性的养老办法。但由于当前城市“共房养老”的助老机制面临着管理运行机制不健全、社会认同度较低、老年人关爱照料体系存在短板等问题，亟须政府、社会及个人多元主体加强对独居老人的关注。

湖北省心理学会专家张丽老师认为，这起由“共房养老”演变成“拼子大战”的悲剧，归根结底是独居老人的孤独感在作祟。如何重视独居老人的精神需求，丰富独居老人精神生活，是作为老年人家属，政府和相关机构都应该重视的问题。

作为独居老人的家属，要多关心独居老人的身心状况，多与独居老人沟通，有条件的还可以陪伴独居老人参与有益活动或一起出游，让独居老人与外界多接触；政府也可以制定独居老人精神慰藉服务，动员相关机构和志愿者落实施行，让独居老人的养老生活能够多姿多彩。编辑/包奥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