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太阳最近的树
2023-07-05毕淑敏
毕淑敏
30年前,我在西藏阿里当兵。
阿里,平均海拔5000米,冰峰林立,雪原寂寥。不知是神灵的佑护还是大自然的疏忽,在荒漠的褶皱里,有时会不可思议地生存着一片红柳丛。它们有着铁一样锈红的枝干,凤羽般纷披的碎叶,偶尔会开出谷穗样细密的花,对着高原的酷寒和缺氧微笑。这高原的精灵,是离太阳最近的绿树,百年才能长成小小的一蓬。到藏区巡回医疗,我骑马穿行于略带苍蓝色调的红柳丛中。曾以为它必与雪域永在。
一天,司务长布置任务——全体打柴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原之上,哪里有柴?
原来是驱车上百公里,把红柳挖出来,当柴火烧。
我大惊,说:“红柳挖了,高原上仅有的树不就绝了吗?”
司务长说:“拉一车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两车汽油。焦炭运上来,一斤的价钱等于六斤白面。红柳是不要钱的,你算算这个账吧!”
红柳通常都是长在沙丘上的。一座结实的沙丘顶上,昂然立着一株红柳,它的根像巨大章鱼的无数脚爪,缠附至沙丘逶迤的边缘。
我很奇怪,红柳为什么不找个背风的地方猫着呢?生存中也好少些艰辛。老兵说:“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红柳在沙丘上,而是因为有了这棵红柳,才固住了流沙。随着红柳的渐渐长大,被固住的流沙越来越多,最后便聚成了一座沙山。红柳的根有多广,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红柳如同冰山,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伟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紅柳的枝叶算不得好柴火。它们在灶膛里像闪电一样,转眼就释放了,炊事员说它们一点后劲也没有。真正顽强的是红柳强大的根系。它们如盘卷的金属,坚挺而富有韧性,与沙砾粘得如同钢筋混凝土。一旦燃烧起来,持续而稳定地吐出熊熊烈焰,好像把千万年来从太阳那里索得的光芒,压缩后爆裂出来。金红的火焰中,每一块红柳根都长久地维持着盘根错节的形状,好像傲然不屈的英魂。
听最近到过阿里的人讲,红柳林早已掘净烧光,连根须都烟消灰灭了。
有时深夜,我会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们的魂魄,如今栖息在何处?会想到,那些曾经被固住的黄沙,是否已飘洒到世界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