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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学科研究的“跨”与“返”

2023-07-05张均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跨学科史料文学

有幸参加此次由河南大学文学院承办的“中国新文学学会第35届年会暨中国现当代文学跨学科研究论坛”,受益良多。因我自己此前并没有认真地、系统地在方法论层面思考跨学科研究的可能与路径,故听到各位专家、学者有关“跨学科视野中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发言与讨论,尤感深受启发。再以之对照自己过往研究中的尝试与不足,愈发感到跨学科研究之于现当代文学研究其实是兼具积极意义与方法陷阱,都有值得思考、检省之处。

从会上诸位专家、学者的发言来看,无人对现当代文學跨学科研究的必要性与必然性持不同意见。刘勇教授以郭沫若研究中“半个郭沫若”的现象,批评当前学界跨学科研究能力的薄弱。依他之见,郭沫若是自由跨界的大家,文史并长,然而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又有几个懂得甲骨文、青铜器呢?就是想跨学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我们多年研究所得其实只是“半个郭沫若”而已。与此相似,徐志摩对“诗”与“歌”的兼通,余华小说与音乐的共生,村上春树写作与甲壳虫乐队的隐秘关联,都对研究者提出了“跨”的要求。可见,“跨”是现当代文学研究必须解决之事。当然,跨学科研究也是自然而然会发生的学术趋势,吴俊教授、吴晓东教授即以文体研究、风景研究为例,阐释了当前文学研究科际整合的必然。

我自己这些年做研究,惭愧没有达到这样的方法自觉。不过若以“跨学科”眼光回顾,也可说是不自觉地使用了某些跨学科研究方法。比如,在本世纪初做“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时,因为材料分散、零碎,并无现成“资料集”可以直接使用,所以阅读了几乎所有当时我能找到的与之相关的回忆录、日记、年谱、书信(并不限于作家所著)。整个研究过程,也变成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的过程,经此过程,我自己也变得比较依赖史料。现在看,这至少是“跨”在了文学与历史学之间。此后做“中国当代文学报刊研究(1949—1976)”“中国当代文学本事研究(1949—1976)”两项研究时,爬梳史料如故(本事研究还增添了到地方档案馆发掘历史档案资料的工作),但对媒介理论的引入,将史料考订与叙事学、后殖民理论、文化研究等域外理论资源整合成现代本事研究方法,无疑需要进一步地跨越不同学科、进行适当科际整合。这是我自己在研究中没有自觉到的但客观上必然发生的势不可挡的杂糅性。不过无论自觉与否,这也会是多数研究者的切身感受。这表明,“跨学科研究”其实并非新问题,除非要坚持做一个拒绝历史的“形式主义者”,否则“跨”即是自然、必然会出现的研究实践。1990年代以来“再解读”“重返八十年代”“史料学转向”“社会史视野”等当代文学研究潮流,莫不以跨学科为显著特征,且都具有明确的方法自觉,可进一步证明“跨”之必要与必然。

可见,“跨”已成为现当代文学研究不必争论的事实。不过,本次会议讨论的价值并不在于单向度地呈现这一事实,其间更能予人深思的还在于对如何“跨”的清醒思考。学术研究的目的从来都是能切实捕捉到中国现当代文学创作与发展中客观存在的问题并切实解决之,所谓“跨”亦当服务于此。有鉴于此,於可训先生在会上提出两层深刻、透彻的意见:(1)其他学科的概念或问题框架若不经认真转换,未必如看起来那样适用于现当代文学研究。比如1990年代传入中国学界的“现代性”概念,原本是西方社会学家针对现代社会经济政治演变提出的一种解释,作为社会学性质的背景理解原本无妨,但直接用于文学研究则未必妥当。至于更早“方法热”中出现的“老三论”“新三论”等自然科学方法,就更不宜直接套用了。(2)跨学科研究所要研究的问题,不是所跨学科的问题,而仍然须是现当代文学学科自身的问题。比如,我们向福柯知识考古学“跨”过去,但目的并非研究福柯(等而下之则是以现当代文学为材料去证明福柯理论之正确),而是通过借鉴福柯,进而用于现当代文学领域自身问题的解决。但问题是,有些文学研究者“跨”而忘“返”,造成文学研究最终成为福柯研究、社会学研究、历史学研究的附属性研究。对此种“跨”,於先生深表遗憾。

以我的感受,於先生所言所虑,可谓切中现当代文学跨学科研究的“痛点”。如何“转译”所跨学科的概念并施用于现当代文学研究,其实不大容易。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经历。记得以前在写一篇社会主义文学研究论文时,曾借用斯科特“弱者的武器”的概念来指代社会主义文学,在刊物录用过程中即有外审专家提出语境不合、不宜直接移用。其间道理不难明白,因为斯科特所言“弱者的武器”系指东南亚农民的日常反抗形式——偷懒、装傻卖呆、诽谤、纵火等,而《讲话》以后的社会主义文学所支持并参与的,是在中国辽阔国土上由千百万农民的希望与仇恨所汇成的针对优势阶级的疾风暴雨般的暴力反抗力量。两种反抗虽都涉及“弱者的武器”,但“武器”样态其实有异。这意味着,对跨学科概念的使用的确需要充分谨慎。与此同时,即使考虑得当,也需要予以必要转换与调整。比如,西方经典叙事学中有“故事”与“话语”之分,其“故事”指原本自然存在的经验事件,“话语”则指呈现此经验内容的文本形式。但中国人对“故事”的理解与此不同。“白蛇的故事”“杨家将的故事”流传数百年,其中“故事”就并非自然存在之事(“白蛇传”甚至不存在自然实事),而是指被讲述、被流传的叙述“成品”,其间已包含特定时代的话语实践。以此而论,此“故事”概念就应该代之以“素材”概念,即鲁迅所言“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中的“材”。如此种种,可证於先生之虑确为当前跨学科研究需要慎重对待之事。

当然,在怎么“跨”与如何“返”的问题上,无疑后者更成为本次会议上跨学科讨论的焦点。郜元宝教授提出“跨”出去之后可能出现“歧路亡羊”现象。他认为,一个学科发展成熟自有“分家”之必然,然而“分家”之后是否仍应保留“家族相似性”,是否还应保持自身凝聚力?对于近年当代文学研究中出现的“历史化”潮流,郜教授颇表忧虑,认为“历史化”研究如走到了取消“文学性”的地步,实亦取消了文学研究。这种忧虑颇具前瞻眼光。的确,现在也有不少学科“跨”到文学学科来,比如苏力以《窦娥冤》等传统戏剧为材料撰成专著《法律与文学》,中山大学历史系在研究生教学中也曾将《白鹿原》作为史料来讨论民国史。这自然是开放的“跨”的态度,但我们若真的以为通过文学可以研究法律或历史问题,就很难不落入“歧路亡羊”的尴尬。实际上文学并不真的那么宜于充任史料,比如《白鹿原》所构造的民国乡村社会,主要是为了在马克思主义历史叙述之外寻求创新而与文化保守主义“遇合”的结果,很难说是民国“实相”。举一个细节——小说写白家一祖上兴业发家的历史:他靠打土坯三年买了一亩一分二厘水地,又两年盖起两间厦屋,又一年娶了一房媳妇……给人感觉其时但凡勤苦都能发家(既如此革命便成了“瞎折腾”),但这明显自我矛盾,小说中鹿三勤苦非常,为何还是做了一辈子长工呢?可见,“小说家言”深蕴意识形态,作为文学看自有其生命的况味,但以“史料”观之则须万般谨慎。即使可以当真,把文学当成史料去研究其他问题,岂不成了於先生所说的“附属”了?实际上,近年“史料派”“社会史视野”等研究所引起的公开争论与私下非议,大半皆源于此。故郜教授希望跨学科研究要考虑跨出去“之前”与“之后”的问题。尤其“之后”应该时时记得“返回”,“常回家看看”。

那么,返回看看的“家”又是什么?对此,这次会议也提供了比较丰富的思考。郜元宝教授明确界定为“文学性”问题,认为文学的根本处在于它是现代中国人灵魂、精神与梦想的記录。张清华教授则更具体地提出重建“文学性”的问题,在他看来,边边角角的“历史化”研究可以无穷无尽地做下去,但也越来越远离文学研究,“文学性”研究反而成了低端、边缘之事。故在他看来,现当代文学跨学科研究需要不断返回,而不可以掉在别人家的园子里。

可以说,跨学科研究的“返”是此次会议与会学者的共识所在。当然,对于需要“返回”的“文学性”究竟为何,显然存在开放讨论的空间。张清华教授已在《当代文坛》杂志组织相关讨论,令人期待。我自己于此方面没有深思,但在操作层面倒有一定注意。我在近年之所以离开文学制度研究、文学报刊研究,即由于这两种“外部研究”较难与“文学性”建立联系,而做本事研究情况就好很多。不久前在知网上看见一位不相识的作者写的一篇关于我的本事研究的评论,标题为《始于史料,归于文学》,很准确地概括了我的研究诉求。实则我做文学本事研究的目的从来都不在于历史学意义上的还原真相(因为在后现代时代“真相”注定是个迷宫式问题),更没有兴趣凭借自己掌握的一些少为人知的“秘料”或真相去否定、指责文学作品。有些学者或文史工作者一旦发现某著名小说所述情节与原型不合,就大呼上当、斥为“谎言”,其实这样的态度乃文学研究所不宜有。和原型亦步亦趋的文学又如何成其为“文学”呢?《三国演义》与《三国志》不同,《林海雪原》与东北剿匪存异,《叔叔的故事》虚虚实实,正是作家驰骋才华、建构艺术空间之所在啊!实则几乎所有文学作品都须对本事做大幅改写乃至虚构,对于现当代文学研究而言,有价值者主要不在于史实层面的考订、辨别与还原,而是以此为材料基础进一步探究其文本内部存在怎样的策略与机制,而这些叙事建构又和作家灵魂、此时代生存境况存在怎样的关系。这种“归于文学”的思路,是我在研究中努力想要做到的。但目前而言,在文本叙事分析上略有积累,但在将叙事建构与作家灵魂相互映照方面,还欠深入,有待提升。

对于跨学科研究怎样“返”,不同学者的理解与路径当然会有不同,但它无疑是当前现当代文学跨学科研究最值得考虑、斟酌之事。“跨”是必要、必然,“返”则需要研究者时存反思之意才能充分体贴。如此,现当代文学研究跨学科之路才可以致广大、致深远。

作者简介:张均,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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