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重视和加强跨学科研究中的文学性
2023-07-05於可训
编者按:本期三篇笔谈文章围绕“现代中国文学跨学科研究”的必要性、存在的问题及对治方法展开讨论。在肯定现代中国文学跨学科研究的必要性的同时,三文也指出了其中存在的问题:“使文学成为所跨学科的附庸和注脚”、“跨”而忘“返”以至于“越来越远离文学研究”、“不是‘跨界而是‘出界”等,进而分别提出了对治方法:於可训教授指出“要重视和加强跨学科研究中的文学性”,张均教授指出跨学科研究怎样“返回”文学的问题,袁盛勇教授指出“应该坚守文学研究的边界,接受文学边界的规训和导引,回到文学本体上来。”这些方法无疑有助于纠正文学跨学科研究中出现的问题。
很高兴有机会参加中国新文学学会第35届年会,我发言的题目是《要重视和加强跨学科研究中的文学性》,我讲三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个方面的问题是:文学研究为什么要跨学科?
首先,因为文学是一个多学科知识的有机综合体。一部文学作品,尤其是叙事性的文学作品,包含了多学科的知识:社会生活的、政治经济的、哲学宗教的、道德伦理的、自然科学的等等方面。哪怕是像汪曾祺的《受戒》这样的短篇,里面也涉及很多佛教和民俗方面的知识。恩格斯说,巴尔扎克在他的小说中“汇编了一部完整的法国社会的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诸如革命以后动产和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①。孔子也说,《诗》中有很多“鸟兽虫鱼之名”,要学生“多识”,多学。
“文学”一词是近代从英文Literature对译过来的。中国古代最早的“文学”概念,出自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也就是今天说的专业门类。后人把这时候的“文学”,解释为“文章博学”:“文章”是指各科经典,“博学”是指对各科知识的广泛研习。也就是说,中国最早是把“文学”看作研究人文社会各科经典的学问,说明“文学”一词最初就包含了“多学科知识”的含义。
其次,因为文学创作和传播过程中的许多问题涉及多学科领域,需要借助这些学科领域的观念和方法,才能搞清楚。例如文学创作中的灵感问题,要借助心理学;文学传播中的史料辨伪和版本变异问题,要借助考据学;文学接受和读者反应中的阅读效应问题,要借助社会学、统计学等等。
第二个方面的问题是:跨学科研究是一件难度很大、要求很高的事。
说它难度大、要求高,首先是因为研究者对所涉及的学科要有比较全面深入的了解,要了解该学科发生发展的历史,掌握该学科基本的理论观念和研究方法,弄清楚该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是否适应你的研究对象,不能满足于搬用一些名词、概念。马克思说:“对象如何对他来说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①比如现在很流行的“现代性”问题,很多人都把它当作一个文艺学的问题,其实这是一个社会学的问题,可能也涉及哲学和其他相关学科。“现代性”问题是现代社会学家,对现代化发生以来现代社会有别于传统社会的一些性质和特征所作的社会学的考察和思考,其中包括文艺学的问题,但远远大于文艺学的内涵和外延。严格说来,它只是文学研究的一个社会学的和哲学的背景,不能等同于更不能代替文学研究中对具体的精神文化现象的分析。不是冠一个“现代性”的名称,如某某作家近期创作中的现代性问题,或某类文学创作的现代性问题,就可以解决文学中出现的“现代”问题。
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文学,也存在这样的问题。比如20世纪80年代,有一段时间,时兴用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的方法研究文学,也是因为对这些由科学发展和技术进步催生的新兴学科的性质和发生发展的历史,缺少深入的了解,就直接搬用,把文学现象当作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个案处理,结果并没有真正解决文学研究所面临的问题。此前,西方学者就已经说过,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文学,要么宣告失败,要么宣布存疑,意思就是说自然科学的方法不适宜用于文学研究。
其次是因为文学的跨学科研究,要明确它的目的,不是为了研究所跨学科的问题,也不是为了成为所跨学科的专家,而是为了学习和借鉴所跨学科的观念和方法,为自己的文学研究所用。这就需要把所跨学科可以为我所用的观念和方法来一番转化,使之尽可能适应文学研究的对象,有效地解释和说明文学中的问题,这样的跨学科研究,对文学来说才是有意义的。例如,我们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俄狄普斯情结”——来研究某些文学人物的心理,是要对人物进行深层的心理分析,从潜意识深处揭示影响人物行动的心理动机,不是非要找出这个人物内心深处真有一种“杀父娶母”的想法,也不是非要把“杀父娶母”这样的概念生硬地套用在作品人物身上。又如我自己在20世纪80年代研究“艺术生产”问题,当时借用的是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和方法,其中涉及”艺术生产”中的“消费”问题,就需要这种转化。政治经济学讲物质产品的消费,是指产品被使用过,被耗损了,才叫消费。一件衣服,如果没有被人穿过,一间房屋,如果没有人住过,一条铁路,如果没有通车、不被磨损,都不能说是被消费,都不是现实的消费品。马克思说:“消费是在把产品消灭的时候才使产品最后完成。”②但是,文学作品作为一种精神文化产品,它的“消费”却不是如此,文学作品的“消费”不但不能“耗损”它的物化形式(文本),不需要把产品(书刊)“消灭”,相反,还要对它的物化形式加以保护,以便传承。这就需要对“消费”这个概念来一番转化。
现在很流行的文学的传播与接受研究,借鉴新闻传播学的理论和方法,也有这个问题。把文学传播研究等同于文学作品的发表和出版研究,把文学接受研究等同于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都缺少这种必要的转化。
第三个方面的问题是:要重视和加强跨学科研究中的文学性。
原因也有两点:第一点,是因为文学性不是一个抽象空洞的概念。广义地说,文学性是指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东西,也就是文学区别于其他学科的独特性质。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文学如果与别的学科都一样,也就没有“跨”的必要了。具体而言,文学性是由一部文学作品的社会生活形象——主要是人物形象和语言形式,包括表现的方法和技巧——综合呈现出来的一种独特品质。跨学科的文学研究,是在已有的文学研究方法不能有效解决研究者所面对的文学问题时,需要借助其他学科的观念和方法来加以解决,其最终目的还是要揭示文学作品的这种独特品质,舍此无他。例如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和英美新批评,都是因为当时的诗歌创作中出现的一些新问题,无法用传统的方法去研究,才借助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寻求解决,但最终还是回到文学文本的“细读”上。20世纪 80年代我们研究先锋小说,也是如此,只是当时满足于追逐西方理论新潮,搞概念轰炸,没有真正落实到文本分析上。
第二点,文学的跨学科研究切忌使文学成为所跨学科的附庸和注脚。常見的现象是,拿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到文学中来寻找证明,或进行实证操练,结果只证明了该学科的理论和方法的正确有效,并没有真正解决研究者所面临的文学问题。还有就是用所跨学科的观念、方法、专有的名词和概念,制造一个阐释的模型或框架,将作家作品置放其中,所得结果只是这个模型和框架的高楼大厦,具体的作家作品则成了这座迷宫般的高楼大厦中的囚徒。凡此种种,都不是跨学科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也不是跨学科研究应持的观念和方法。
谢谢大家。
作者简介:於可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