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维夫的天空是圆的
2023-07-04梁鸿
梁鸿
特拉维夫的天空是圆的。
傍晚开车沿着海边往赫兹利亚(Herzllya)方向行驶,天空湛蓝,空气柔和,让人心生温柔,大片灰蓝色的云停在天空的不同位置,穹顶、地平线、海岸线,就好像在提醒你注意到天空的形状。
这天空是圆的啊。你不由得在心中低叹。
夜晚,你从朋友家出来,走在安静的街道上,哪怕只是九点钟,路上已寂然无人。天似乎又蓝了些,和黄昏时相比,蓝色多了一点重量,夹杂着丝丝潮湿,云朵重又变回白色,大朵大朵的白,你不需要仰視,你平视甚至俯视就可以看到它们,那天空的空间似乎不是缩小了,而是收拢在一起,变为一个圆形摇篮,让你油然放松,脚步轻盈。
这天真圆啊。你不由得叹息。
这天空太抢戏,你简直拿它没办法。你走在特拉维夫的海边,享受着海风吹来、衣衫鼓起的凉爽,享受着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水给你带来的虚无之感,可海风还没有吹透你的魂灵,海水的荡漾还没有完全进入到你的呼吸,那天空就开始变幻它的色彩,一片片云朵列兵排阵,缓慢行进,尽管无法去除轻盈的本质,但是,它们紧贴着海岸线,用庞大的体积和超级数量制造出一种庄严,以其军队般的阵势让你看到天空的形状。是的,无垠中显现有垠,那有垠更加强势。那无垠就是限度,人类目光的限度,它制造出边界、轮廓,让无法描述的空间显现出它的形状,就像风吹过树,树以它的摇动和声音显现风的存在。那虚无,那深藏于心的渺小被硬生生地拉回,你仍然是你自己,立于这海边,这天地间,你有一己之地。
为什么特拉维夫的天空是圆的?这问题一出声就受到了嘲笑,那理科生立刻分析了一通,海洋、沙漠、湿度等等,等等,我假装认真倾听,其实脑子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我才不愿意煞风景听他的分析,我才不愿意让一堆数据堆在我那美丽的圆形天穹之上。它是圆的,是独一无二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也许所有地方的天空都是圆的,哦,不是“也许”,而是“肯定”。但是,在以色列,在特拉维夫,那圆形是如此清晰、确定,你不得不注意到这一特征,因为目之所及,你可以看到天空的巨大弧度,它笼罩着你,天地好像一个摇篮,你就走在摇篮里,温馨、踏实,一种深深的被庇护的感觉。那一刻,你能体会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背后的意义:人类就像幼儿,这一空间所提供给你的是最古老的依靠和安全感。
可是,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幻象。也许,这天空、这摇篮太过古老,它经历了太长太长的时间,无法不经历剧烈晃动的痛苦。
那天夜晚,伴随着似乎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无数金色的线条突然射向以色列的天空,它们形成长长的抛物线,像无数金色的蟒蛇,悍然飞向天空,毫无留情地下落,扑向夜幕之下正在摇篮中沉睡的城市。与此同时,在摇篮的另一端,同样的抛物线从地平线升起,无数条弧线迎头相撞,灿烂的火花在天空爆开,像节日的烟花,此起彼伏。那是何等残暴的美丽啊!
如果不是站在那天空之下,如果不是那传入耳内的巨大闷声和那邻居小孩无限恐惧的哭声,你几乎会被那天空的美丽所震撼,那是无法想象的盛景,象征着人类智慧和知识的最远边界,但同样,却也象征着人类所能想象的最大恶意,无数的死亡,最大的暴力。
如果不是那抵墙祈祷的人群,如果不是那如黑洞般的枪眼,如果不是那发自摇篮深处不绝如缕的哭声,如果不是那状如蘑菇的巨大云朵曾经自大地深处升起,你无法想象,那石墙已经经历了数千年的战争,那墙面被一代代人以头碰触过,那如摇篮般柔软的天空被自人类以来的鲜血、弓箭、子弹、原子弹划过。
那晚如暴雨、如雷鸣般的声音已经远去,那曾经眼看着不远处炮弹落下的朋友已经可以顺畅地谈起那景象,并且平静客观地讨论缘起、历史和永远无法解开的结。是的,永远无法解开的结。当你站在巴勒基坦难民营前,听已经从军队退出的年轻人谈论他们的“烈士”,谈他们如何反抗以色列军队到家里搜索,谈墓碑上无一例外的“来自XX地”,那些地方曾经是阿拉伯人的居住地,他们要让后代记住,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家。当你和以色列朋友谈起他在军队里死去的战友时,他说“他年轻时的朋友大部分都到了地下”,他谈起军队里最好的朋友,描述他的性格、样貌及他们之间的友谊,尽管已经经历无数沧桑,他仍然无法释然。在那些时刻,你才真切地明白,什么叫“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它变为了一种日常生活,它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在其中的人每时每刻都浸然其中。我的心左右摇摆,我是一个局外人,我听了谁的叙述,都无比难受,深受震动,都觉得是对的(虽然根本无关乎对错)。但是,我也知道,这恰恰是因为我是个局外人,我与这片土地的关联不深,所以我不能血融于水,无法真正体会那切肤的千百年的疼痛。
特拉维夫的天空仍然是圆的,你走在路上,它仍然是你最好的庇护,就像千万年来,它庇护所有的生物,它把这些生物拢在它的摇篮之中,让它们安静。它洗涤那一代代人浮躁的心灵,洗涤那因为宗教、家园、历史而互相怨恨的心灵,哪怕一次次遭受背叛,一次次被人类脆弱易怒的行为所伤害,仍然保持着最初的形状。
我喜欢这圆形天空,喜欢这摇篮。谁会不喜欢呢?那永远可依赖的母亲般的温柔,那永远可回归的故乡般的安全,那永远可以发出的来自灵魂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