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条大路通罗马

韩博

“……一切永远在罗马发生着。这是为什么说：条条大路通罗马。”

2月底，打算移居葡萄牙的李钰，来看我在南京的展览《变形记》，得知我将远行意大利，遂推荐匈牙利作家瑟尔伯·昂托所著《月光下的旅人》，以为那本小说便是最好的靴子半岛漫游指南。开头那番话，出自《潜逃者》一章。

我深以为然。2019年6月，我在罗马待过一周，确如瑟尔伯所言，“别做任何计划”，“由着兴致来”，“尽管把自己托付于偶然”，只因，“在罗马你绝不可能感到无聊”。实际上，我不仅没有感到无聊，还差点儿被累死——每一天，闲逛带来的偶然，仿佛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总会牵出一长串扑面而来的美。虽然我并不同意“罗马让所有意大利城市自矮”这一首都中心主义的夸张说法，然而，日日沉浸于至少两种致敬希腊的时代——古罗马及文艺复兴——馈赠后世的遍地遗珠，哪里还有什么闲暇去顾及当代社会生产的无聊呢。最后一夜，我简直成了米哈伊，“漫无目的地绝望游荡，感觉这座城市还藏着千万种风情，他将永远不能见识”……自然，罗马本尊是冷静的。费里尼说到了点子上：“罗马是一位母亲，一位完美的母亲，因为她漠不关心……你来的时候她接纳你，你走的时候任你自去，像卡夫卡的法庭。”

我的那份绝望，迹近暂别恋人的绝望。那几年，我对地中海的古代世界生出浓炽兴趣，自忖很快便会再见，大约在冬季，最多，越明年。没成想，这一别，就到了2023年。

无论如何，此番重出国门——藉由“中意人文艺术对话”，上海当代艺术馆与意大利百科全书机构主办，中外语言交流合作中心、中国驻意大利大使馆与意大利文化部支持，旨在重启国际交流的一场论坛——居然让我生出二十多年前方有的忐忑。那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护照，对于外国的全部印象，来自各类居心叵测的二手知识，它们出土于“冷战”的墓葬，但未肯死去。我来到浦东机场行李托运柜台，一位年轻女性，许是尚在见习期，一面反复摩挲我的五年多次往返申根签证，一面祭出两个死循环的问题：近三个月内是否已经出境；为啥不事先预订返程机票？她还将护照递给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同事，后者得出一个结论：空白页不够了，海关可能无法盖章。我顿时替那位先生的视力担忧起来——天哪，新冠后遗症真厉害，九张白纸都瞧不见。柜台卫士请来了领导，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小姐姐，她显然经历过2020年之前的“正常岁月”，直接建议，“请旅行社的朋友代订一张无需付费的返程机票”，谁知旅客人缘太差，居然声称没朋友，她随即指挥下属输入一个四月初的航班号。

我们都是为了您好——多么熟悉的口吻！它已热切指导了我至少三年如何吃喝拉撒——您在赫尔辛基转机，欧洲海关会要求您出示返程机票。忠于职守不啻去年春天魔都小区保安的柜台卫士不无遗憾地目送行李缓缓离去，再度重申自己的职责所在——让世界充满爱。十几个小时之后，芬兰海关的极简主义大哥半句话都懒得问，咔嚓一声，盖下入境章。

接下来一天，我在平行世界之中——罗马原封未动，与几位意大利的策展人，探讨数字时代的艺术。我的论坛发言起点，来自去年4月至6月，无处可去之际读完的《柏拉图全集》。《美诺篇》中，苏格拉底声称：“如果你有一个未加捆绑的代达罗斯的作品，那么它不值什么钱，因为它会像一个逃跑的奴隶一样溜走。但是一件捆绑住的作品，那就非常值钱了，因为它们都是伟大的杰作……它们一旦被捆绑住，也就变成知识，成了稳定的东西。”这段话揭示出人类与自身造物之间的关系，人工智能话题的不退高烧，无非其晚近版本。

代达罗斯乃古代希腊能工巧匠，堪称人间的赫菲斯托斯。2020年，我买过一本庞贝画册——它成了绝望之中的最佳伴侣，《变形记》展出的作品，受惠于斯，多有神话原型与现实的对话——其中一幅壁画，绘有代达罗斯为日神赫利俄斯之女帕西法厄，克里特国王米诺斯的老婆，精心构造的偷情专用仿真木牛，自此，一系列不可思议之事纷纷孕生，除去命运，别无人神可将其捆绑：米诺陶洛斯问世；代达罗斯奉命建造囚禁牛头怪之迷宫；雅典来的忒修斯依靠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相赠的线团闯入迷宫，击毙米诺陶洛斯；忒修斯事了拂衣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米诺斯女儿的一片云彩；欧罗巴的孙女伤心欲绝，却撞上酒神率众而来，二者一见钟情，干柴頓时洒满九十七号汽油，根本无力抗拒命运女神亮出的打火机，文艺复兴晚期威尼斯画派的提香·韦切利奥曾毫不留情绘下那一场面的情欲本质；而披上蜡粘的翅膀，追随父亲飞离克里特的代达罗斯之子，则成为从老彼得·勃鲁盖尔到亨利·马蒂斯一再诠释的“坠落的伊卡洛斯”……

人类与自身造物的关系，类似造物主与人类关系的翻版，它是世界基本关系的一个模本，影子的影子。人类所造之物，无论木牛、迷宫、翅膀，还是病毒抑或人工智能，即便被捆绑为知识，亦与真理无涉，充其量仍属柏拉图“洞喻说”所指的火影。重温罗马之后，我启程前往庞贝——当自己终于置身曾被维苏威火山倾泻之物覆盖的一处“洞穴”，维蒂伊之家，见到墙上的代达罗斯正为帕西法厄掀开木牛脊背的盖子，伊卡洛斯却在画面左下角挥锤劳作，倒是宁愿被柏拉图描述的那些绳索永远缚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