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是“扫黑”的故事,更是“人”的故事
2023-07-04沈鲁
沈鲁
2023年初,一部名为《狂飙》的电视剧“狂开飙走”,社交媒体上许多人都在热议着“高启强”与“张颂文”、“安欣”与“张译”、“强盛集团”与“刀哥”,甚至剧中警察安欣曾经推荐高启强阅读的《孙子兵法》与《红楼梦》也跟着“沾光”被讨论。该剧以2000年至2021年间的中国经济社会变迁为叙事背景,以新时代“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为基本题材,讲述了一个名叫“高启强”的卑微小人物如何成了掌控“京海市”诸多经济资源、官场资源甚至他人荣辱与生死的所谓“大佬”的故事。而同样普通平凡的警察“安欣”,与“高启强”展开了长达20年的“对手戏”。“高启强”是现实主义的“红与黑”,“安欣”是理想主义的“善与圣”。本剧剧情环环相扣,细节丰富生动,折射出在经济社会剧烈变迁的“最好与最坏”的时代里,人性撕扯酣斗的当代“浮世绘”。
《狂飙》之所以好看,主要还是因为全剧在形式上展现了包括“警匪”“黑帮”“动作”等在内的类型化元素本身的叙事魅力,同时也结合自身的创作环境与传播环境,将文艺气息贯穿始终。在“扫黑除恶”的阴郁悲壮气氛之中,总有人性的无奈与抗争,也还有令人纠结、难以释怀的另类英雄。《狂飙》在故事的原创性上并不强,基本上依然是“文艺为扫黑除恶常态化服务”的“主旋律套路”。剧中不乏一个个精心构造又好似无心介入的凶案现场,也不缺少机警、冷静、老练的公安干警。从这个意义上说,《狂飙》够冷静、够老道、够类型化,形式上至少具备了一般消费意义上的“卖相”,有收视率的基本保障。不过《狂飙》也并不是最好的反黑刑侦剧,之前我们已经有过《黑洞》与《黑冰》。而且与这两部以往同类题材的电视剧相比,《狂飙》在反思与批判上显然不如前两作。但《狂飙》依旧好看、耐看,而最好看、最耐看的与其说是全部剧情,不如说是我们全程最聚焦、最牵挂、最不解也是最矛盾的一个关注对象“高启强”。
张颂文饰演的这个“高启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可能是一个尊重生活惯性的人。无论是作为“成功商人”时,还是在扮演“黑老大”玩弄权谋与实施犯罪时,他总认為在惯性的流程里,你要做的就是果敢地下决断,不要考虑该不该做、怎样做,因为人的一生中做决定的时间并不多。这基本就是高启强的人生观,当然这也是为什么他最终犯下一个又一个令人扼腕而又深感不安的罪案的原因。高启强的坚毅、冷静与自信源于他对惯性的坚定执着,当然他的冷酷与自私也源于此,他不希望任何一件事情脱离他的设计与掌控。因而可以说,高启强在剧中是所有“男人”的心性代言符号——主流价值观里,男人通常都是这样,目标明确、策略简洁、执行果敢,当然很多时候这些特质又会转变为目标单一、逻辑严苛、胆大自负、一根筋等等。可以说,“高启强”这个人物形象作为一种颇具“精神分析”意味的隐喻,折射出的是“男人”身份的无限焦虑,有关尊严,有关认同。
《狂飙》几乎是一部由张颂文的表演撑起来的电视剧,我觉得今日的张颂文很像中国话剧史与电影史上的“一代名伶”石挥。张颂文与石挥对表演并无太多学识与学历的标榜,有的都是从生活中来、到艺术中去的表演哲学。他们对生活有自己切肤的体验与理解,对人性有深刻的省思与警醒,对情感有敏锐的感悟与表达。张颂文塑造的“高启强”与当年《黑洞》《黑冰》里分别由陈道明和王志文塑造的“坏人”形象又有所不同,“高启强”更加“草根化”。因此,我觉得高启强也可能是一个“坏”到“深情”的“坏人”。所谓“深情”,是指高启强代表了一类毫无背景却试图坚持自己做人原则与底线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里却常常少有人会向他们投去“理解”与“赞赏”的目光。用高启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从来没有过尊严”。
剧中的高启强曾经认为,他拜的干爹“泰叔”买下一家夜总会送给他,是他有尊严的开始。其实这个时候的高启强已经在彻底“黑化”的道路上完成了自己的心理建设,所以他把自己与“泰叔”的第一次利益交换视为自己找到“尊严”的起点。然而我觉得,2000年除夕夜,安欣给高启强的那盘饺子才是高启强感受尊严的开始。安欣的这个举动,让高启强即便在“黑化”之后都认为是值得拿出来偷偷温暖自己的最美好的回忆。《狂飙》的故事,从这盘安欣给出的饺子开始,也以安欣20年后在看守所给出的另一盘饺子结束。而萦绕在高启强内心最不安的疑问恰恰就是“如果我还是旧厂街那个卖鱼的阿强,你会不会跟我做朋友”。我们绝不宽恕十恶不赦的坏人高启强,但我们在各自的生活现场里却总能看见很多“卖鱼的阿强”。高启强被饰演者张颂文拿捏均衡,这种丰富内敛的表演感,赋予这个角色无尽的余味,任人品咂,也让我们反省各自的人生现场。
值得讨论的,或许还应该有关于“自尊”的话题。我相信,人,生而有自尊。自尊并不复杂,它就是一个人把自己当成独立的人来尊重。只有懂得尊重自己,才能进一步发现自己与理解自己,并且最终与自己和解。与自我和解是实现自我价值的重要表现。《狂飙》剧中的好人与坏人都是人,都各自有着对自尊的不同认识与执着。当然,受制于题材与创作空间的局限,《狂飙》的重点当然不是在探讨“自尊”这个话题,但是我总觉得对观众而言,当我们品味“旧厂街”的人们对“生活之网”的无奈承受与挣扎的时候,“自尊”可能是他们最后保护自己的方式,当然也可能是最后毁灭他们的方式。
我也尤其欣赏《狂飙》对底层人物面对窘迫生存环境的艺术表现。“旧厂街”的生存环境是逼仄的,《狂飙》在有限的篇幅中完成了对都市平民“生活碎片”的展示。很多“坏人”似乎根本无力做出任何选择,只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制着、引导着,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诸多“形而下”的生活所求与烦恼淹没了人物几乎一切对人生的希冀与追求,而所有这些生活的碎片都被一种力量控制着,那就是物质的力量。身处在由强大物质力量支配着的“生活之网”中的“高启强们”,似乎是纯粹的“被动存在物”。这种生存状态的实质在于将生活的全部意义归结为生活本身——生活不再是理想,不再是“形而上”的追求;生活不再有诗意,不再有终极的价值。现代社会某种基于身份与资本的社会流动,容易导致个人作为生活的主体逐渐丧失鲜明的主体性,主体人格的不健全导致人物在“生活之网”中的走失。《狂飙》中的大多数反面人物基本上都是走失了“自尊”的不知所措者,他们获得尊严的方式其实常常具有最深的遗憾和最大的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生活与人性能够对“卖鱼的阿强们”报以更大的、善意的尊重与抚慰,可能高启强与安欣就能坦然而大方地成为朋友。
(作者单位:南昌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