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宜瘟疫书写与山东康熙癸未、甲申灾疫
2023-07-04魏学宝张欣
魏学宝 张欣
摘要:文学史上,有关灾异的书写不绝如缕,但关于瘟疫的书写则较为罕见。康熙甲申山东诸多州县暴发瘟疫,此次瘟疫是前一年,即康熙癸未大灾的延伸。这两年齐鲁大地因连遭天灾、瘟疫,饿殍满地,一片焦土,史书、方志对此多有记载。这两年的灾异,在山左文士的诗文集中多有记录,却鲜有关于瘟疫的书写。胶州文士张谦宜《絸斋诗集》中存有一定数量的关于康熙甲申瘟疫的诗篇,似为仅有的有关这次瘟疫的诗歌书写。张谦宜的瘟疫书写,在社会层面,真实细致地反映了瘟疫给胶东大地带来的无尽伤害;在心理层面,又深刻形象地揭示了瘟疫给胶东民众带来的严重创伤。诚然,张谦宜的瘟疫书写限于胶州一地,但从这一地的书写中能够蠡测当时齐鲁大地瘟疫横行的惨状,不仅是直观的灾难损失,还有持久的精神苦痛。
关键词:张谦宜;《絸斋诗集》;山东灾疫;瘟疫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23)03-0108-07
康熙癸未(四十二年,1703年)、甲申(四十三年,1704年)山东大地频遭自然灾害,康熙癸未天灾连连,从广度和烈度上说在康熙年间乃至整个清朝时期都是罕见的;康熙甲申夏秋,多地暴发疫情,且瘟疫来势汹汹,齐鲁大地本已饿殍满地,再遭此劫难,便形成了影响巨大的“山左奇荒”[1]。山左文士诗文集中多有对这两年水灾、旱灾、虫灾及其影响的书写,但是几乎都没有涉及对生命和健康造成巨大损害的灾后瘟疫。然而这并非个例,历代关于灾异的诗文屡见于书,关于瘟疫的书写却并不多见。因此,胶州文士张谦宜(1649—1731年)《絸斋诗集》中对康熙甲申疫情的细致书写,就显得格外有价值。回眸此段历史,更能体认那个时代瘟疫的残酷;对这段书写进行梳理,更能体察那个时代面对瘟疫的无奈、悲伤与凄惶。
根据史书、方志的记载,这次疫情属于典型的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的情形,欲以史释诗,以诗证史,就需了解此次疫情的史书记载;欲理解此次瘟疫的残酷,亦需了解形成瘟疫的天灾背景。故本文拟以张谦宜的瘟疫书写作为最终落脚点,从山东各地方志中系统梳理出这两年的天灾和疫情,形成诗史互征,再去体认那段历史,体察那段感受。
一、瘟疫书写的宏观背景:山东康熙甲申瘟疫及缘起
清初,随着易代之战乱逐渐消弭,齐鲁大地也在逐步恢复元气,经济逐步繁荣,人口再度繁盛。但瘟疫一直如同鬼魅一般弥漫在这片土地上。康熙甲申瘟疫是波及面比较广的一次,就整个山东而言,十余个州县有瘟疫记载。
《清史稿》卷四十《災异一》记载:“四十三年春,南乐疫,河间大疫,献县大疫,人死无算。六月,菏泽疫。秋,章丘大疫;东昌大疫;青州大疫;福山瘟疫,人死无算;昌乐疫,羌州、宁海大疫;潍县大疫。”[2]1528就全国而言,这一年有春季疫情,在今河北;有夏秋疫情,主要发生在山东鲁中、胶东,青州、福山、昌乐、宁海等州县均对此有所记录。不过《清史稿》的记载毕竟是粗线条的,更加具体的细节在方志中有所展现。
(海阳)夏秋复遭瘟疫,民死大半,榆皮柳叶,取一空。(乾隆《海阳县志》卷三《灾祥》)[3]28
(威海卫)夏秋瘟疫盛行,民死几半。(乾隆《威海卫志》卷一《疆域·灾祥》)[4]438
(福山)兼以瘟疫盛行,死者无算。(乾隆《福山县志》卷一《天文·灾祥》)[5]
(荣成)夏秋复遭瘟疫,民死大半,其惨至食屋草、啖人肉(道光《荣成县志》卷一《疆域·灾祥》)[6]451
(章丘)四十三年夏大饥,秋大疫。(道光《章邱县志》卷一《星夜志·灾祥》)[7]
四十二年兖州、东昌等府大水,频年又大疫。(乾隆《曹州府志》卷十《灾祥》)[8]
(博兴)秋大疫,飞萤蔽天。(民国《重修博兴县志》卷十五《祥异志》)[9]
(青州府)秋大疫。(咸丰《青州府志》卷六十三《祥异记》)[10]
(广饶)大饥大疫。(民国《续修广饶县志》卷廿六《杂志·通纪》)[11]
(昌乐)春,大饥疫。(嘉庆《昌乐县志》卷一《总纪下》)[12]
(菏泽)四十三年,疫。(光绪《新修菏泽县志》卷十八《杂记》)[13]
由此来看,康熙四十三年,整个山东,东至威海,西至菏泽,多个州县均有疫情的记录,尤其是鲁中、胶东地区,夏秋瘟疫的记载更为详备。
山东甲申瘟疫的暴发并非偶然,而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的典型显现。齐鲁大地自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就频遭各种天灾,至四十二年其广度、烈度发展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各地方志对康熙癸未的灾害作了详细记载。
(海阳)春涝,夏旱,大饥。(乾隆《海阳县志》卷三《灾祥》)[3]28
(莱阳)春大水,夏秋大旱,无禾,大饥。(民国《莱阳县志》卷首《大事记》)[14]
(威海卫)春潦,夏旱,秋贼船入寇……物价腾贵。(乾隆《威海卫志》卷一《疆域·灾祥》)[4]438
(黄县)夏雨连绵,秋无禾。(同治《黄县志》卷五《祥异志》)[15]431
(文登)春大水,五月大旱,至八月不雨,大饥,人相食。(光绪《文登县志》卷十四《灾异》)[16]
(招远)自五月至八月不雨,大饥。(道光《招远县续志》卷一《灾祥》)[17]
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6月
第39卷第3期魏学宝,等:张谦宜瘟疫书写与山东康熙癸未、甲申灾疫
(荣成)春潦,夏旱,大饥。……是年通省饥馑,又值钱法更易,行使不便,夏秋复遭瘟疫,民死大半,其惨至食屋草、啖人肉。(道光《荣成县志》卷一《疆域·灾祥》)[6]451
(济阳)五月横水,深二三尺许,平地舟行,岁大饥。(民国《济阳县志》卷二十《轶事志·祥异》)[18]
(临沂)大水,无麦,冬无雪,大饥。四十三年自春正月至夏五月不雨,六月大雨,大饥。(民国《临沂县志》卷一《通纪》)[19]
(费县)夏大水,冬无雪,大饥。(光绪《费县志》卷十六《祥异》)[20]
(肥城)五月十八日大风起自西北,色甚异。秋大雨,伤禾。(光绪《肥城县志》卷十《杂记》)[21]
(邹县)夏秋大雨七十余日,山水泛溢,夏麦秋禾尽皆淹没,斗粟千钱。冬间,民饥乏食,流移载道,盗贼时闻。(康熙《邹县志》卷三《灾乱》)[22]
(东明)三月,淫雨坏麦;秋,沁水大至北门外,玉带桥冲圮。是岁大饥,斗米三百余钱。(乾隆《东明县志》卷七《灾祥》)[23]
(定陶)大水,五谷不登,民卖儿鬻女,流亡满路。(民国《定陶县志》卷九《杂稽·灾祥》)[24]
(莘县)夏五月二十二日,大风霾,昼晦,翌日大雨,浃旬不止,洪水骤至,禾尽淹,岁饥,人相食。平原广衍中,可通舟楫。南至南乐,北抵府治,徧成泽国。(光绪《莘县志》卷四《礻几异志》)[25]
(寿张)春大水,饥民多鬻子、剥树皮而食,饿殍甚众,逃散大半。(光绪《寿张县志》卷十《杂志·灾变》)[26]
(茌平)夏,河复大决,舟行陆地,一省告饥,多有鬻妻卖子者,人相食。(民国《茌平县志》卷十一《灾异志·天灾》)[27]
(阳信)五月,横水深二三尺许,平地舟行,岁大饥。(民国《阳信县志》卷二《祥异志》)[28]
(惠民)海啸,横水泛滥,舟行平地,岁大饥。(光绪《惠民县志》卷十七《灾祥》)[29]
(沾化)春正月,雨雪而雷;二月既望,海溢,飓风大作;六月朔,淫雨连日;秋,黄河决,大水至,田禾尽没。村民筑堰以居,悬釜而炊,死徙无算。海舟至城下,沾境几墟。(光绪《沾化县志》卷十四《祥异》)[30]
(安邱)秋大饥。八月城守戒严。淫雨。……冬十一月饥民不靖,旋捕治之。(道光《安邱新志》卷一《总纪》)[31]
从这些方志文献来看,康熙四十二年整个山东在夏、秋两季接连遭受洪涝灾害,临河州县遭受黄河(当是大清河或黄河故道)决堤之害,鲁北沿海地区遭遇台风、海啸,加之胶东地区春涝夏旱,整个齐鲁大地沦为人间地狱,饿殍满地,人们流离失所,鬻子卖妻,乃至人相食。
康熙癸未、甲申大灾引起了朝廷的极大关注,康熙皇帝多次下发谕旨,亲自指导救灾事宜,足见灾情之紧急。《清实录·圣祖实录》卷二一二载康熙四十二年七月初四:“戊申,上居景仁宮,不理政事,召大学士马齐等至乾清门,传谕曰:‘今岁山东雨水连绵,黎民被灾,若不豫为赈济,一经逃散,难复安集。今当照前养山东饥民例,多遣人员,令其抚养。尔等可会同九卿议奏。”[32]155是月二十九日,康熙再发谕旨:“山东饥民,事关紧要,应差大臣分为三路,每路差大臣一员,将先派去人员一并往返巡查,于事有益。自泰安至郯城为中路,著穆和伦去;自济南至登州为东路,著辛保去;自德州至济宁为西路,著卞永誉去。截留漕粮,亦属紧要,总漕桑额,见令无事,著作速前来,亲看截留。其赈济饥民人员,所领银两,虽系公物,而勉力自效,有济于民,事竣回时,一并议叙。”[32]158隔天即八月一日,康熙动怒,严厉斥责山东属地官员疏于备荒:“谕吏部:山东一省官员,平日不知重积蓄,备荒灾,所以一遇凶年,束手无策,致劳京师遣官赈济。”[32]159朝廷赴山东赈灾官员领齐赈灾财物出发之前,向皇帝具疏奏谢,八月十一日康熙谕旨这些臣子:“朕四次经历山东,于民间生计无不深知。东省与他省不同,田野小民俱系与有身家之人耕种,丰年则有身家之人所得者多,而穷民所得之分甚少;一遇凶年,自身并无田地产业,强壮者流离于四方,老弱者即死于沟壑。”[32]159即是说,山东平民多是佃户,丰收年景所获有限,没有什么储备可以应对灾年;一遇大灾,便会造成大量平民赤贫,流离失所,或四处逃荒,或家破人亡。据《圣祖实录》,此后半年中,朝廷多方举措以纾解山东灾荒危局,包括蠲免当年和来年乃至有的地方三年的赋税钱粮,整顿吏治,等等。但山东大灾已经发生,这些事后的救济只是杯水车薪。转过年来,灾荒所造成的山东流民聚集于北京城下。康熙四十三年三月十日,康熙“谕大学士等:‘朕近因山东及直隶河间府等处饥民流至京城者甚多,特命八旗诸王、贝勒……于数十处立粥厂,日煮粥赈济”[32]184。可以由此一个侧面看到山东前一年灾荒所造成的惨状。
连年天灾,加之地方官员赈灾不力,齐鲁大地沦为一片焦土,民众困惫不堪,瘟疫是系列天灾人祸之后的必然衍生品,于所涉州县而言,又是一次沉痛深重的打击。
二、瘟疫书写的微观背景:胶州康熙癸未、甲申天灾瘟疫
作为山东的一个州县,胶州在康熙癸未、甲申灾疫中亦难逃厄运。清初,胶州隶属莱州府,所统辖区域包括今天的青岛市胶州、黄岛两个区。《乾隆胶州志》卷六《大事记》:“甲申,四十三年春大饥,人相食。见府志。诏蠲今年、明年租赋。○大疫。见府志。”[33]29时胶州属莱州府,故“见府志”当是袭自《莱州府志》之意。《胶州志》于此的记载是因袭,因此非常简略,但亦能由此得知疫情暴发前,当年春天,胶州遭遇了饥荒,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春天的饥荒应该是夏秋瘟疫暴发的重要缘由。道光《重修胶州志》卷三十五《记二·祥异》相关记载就相对比较详细:“甲申,四十三年,春,大饥,人相食。秋,大疫。”[34]346民国《增修胶志》的相关记载亦袭自于此,文字一致。从此记载来看,疫情的时间起止比较明确,当在七月至九月间。与胶州相邻的即墨亦有关于疫情的记载,同治《即墨县志》卷十《灾祥》载:“(康熙)四十三年春大饥疫,饿殍相望,草根木皮立尽,人相食。蠲免本年钱粮。”[35]《重修胶州志》载“春,大饥”“秋,大疫”,分言之;而《即墨县志》则总言一年之事,“春大饥疫”,即春天开始先后有饥荒、瘟疫。两处文献记载虽略有不同,实则无异。
甲申年的瘟疫似乎有所先兆,乾隆《胶州志》卷六《大事记》记载:“(康熙)四十二年沙鸡过,淫雨害稼。”[33]29道光、民国两版的胶州志或胶志均沿袭这一记载,文字亦无变动。沙鸡,又名鵽,是西北的一种禽鸟。沙鸡往往是凶年灾祸的预兆,中国西北有谚语,“沙鸡过,不是凶,便是祸”[36],“沙鸡过,卖老婆”[37]。这一源于西北谚语中的凶兆在山东地方方志中出现,《胶州志》并非个例,同治《黄县志》卷五《祥异志》记载,崇祯七年“春,有鸟自海飞来,翅摇如杀杀声,大如鸽,惟食沙,因名曰沙鸡,人以为兵象”[15]431;乾隆《诸城县志》卷三《总纪下》记载,康熙四十二年“冬,沙鸡来”[38]。客观而言,胶州饥荒、瘟疫到来之前,“沙鸡过”是值得怀疑的,因为毕竟沙鸡是西北的禽鸟,在山东出现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因此这一文献记载的真实性有待进一步考证。
值得注意的是,道光《重修胶州志》卷三十五《记二·祥异》中关于康熙甲申灾疫记载的后注,为我们提供了推断瘟疫种类的细节,“有蝇自北结阵而南,所止疫作,全家没,村落成墟,后投海死,潮出成堆”[34]346。民国《重修博兴县志》亦有“秋大疫,飞萤蔽天”的记载,萤虫并非山东常见之物,亦非某种疾病的传播载体,“飞萤”殆为“飞蝇”之误。从上述记载可知,苍蝇是这次瘟疫病原体传播的重要媒介。结合前述降水偏多,水患成灾,人相食,尸体在炎热的气温下得不到及时处理,滋生虫蝇,等等,可以揣测,康熙四十三年夏秋鲁中、胶东蔓延的瘟疫,极有可能是与蝇虫传播关系密切的霍乱①。
康熙四十三年胶州饑荒、瘟疫的暴发与前一年山东大灾密切相关。从胶州方志记载来看,康熙四十二年的灾情并不是特别严重,各版胶州方志中均载“淫雨害稼”,即雨水过多,农田歉收。与胶州相邻的几个州县,如即墨、平度、诸城、日照、莒等,相关方志中没有这一年灾异的相关记载。但是山东癸未灾情发生后,必然调集全省之力予以赈灾,即使灾情不严重的胶莱诸县州,也难免受到牵累。而山东平民多佃户,加之地方政府此前疏于抗灾储备,因此当大灾到来时,山东全境陷入饥荒。以胶州为代表的胶东地区于次年青黄不接之际,社会完全陷入一种濒临崩溃的境地,到了夏秋两季,瘟疫到来,民众因为长期饥荒,身体羸弱,免疫力低下,因此瘟疫得以迅猛地、大规模地暴发,从而产生了比饥荒更为严重的破坏力。
三、瘟疫书写:张谦宜的观察、遭遇与心灵创伤
齐鲁大地癸未、甲申两年连续遭受天灾瘟疫,当时山左文士及宦寓山左的官员诗文集中有关天灾的书写较为丰富,例如,蒲松龄《聊斋诗集续录》中有多篇诗文详细描写了这两年天灾的恐怖状况和民众颠沛流离、苦苦挣扎的境遇,今人王昕对其有文详细探究[39]。但如前文所言,有关瘟疫的书写却非常鲜见,即使同期胶州文士高凤翰诗文集中亦未见相关诗文。张谦宜留有一定数量诗篇的相关记载,以笔者目力所及,似可视为仅有的有关这次瘟疫的诗歌书写。
张谦宜,名庄,字谦宜,以字行,号稚松、山民,山东胶州人;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癸酉科举人,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壬辰科进士。参与修纂《山东盐法志》,著有《絸斋诗谈》8卷,收入《清诗话续编》;著有《絸斋论文》6卷,收入《历代文话》;此外著有《四书广注》36卷,《絸斋诗集》12卷,《焚余》2卷。道光《重修胶州志》卷二十八、民国《增修胶志》卷四十二、民国《山东通志》卷一百七十七有传。②
《絸斋诗集》收录了诗人自26岁至83岁近60年的诗作,以年编次。编次甲申的诗篇总计10题27首,其中数首涉及瘟疫或者疑似涉及瘟疫,其中《大疫》是最为直接、最为显豁的一首。
通国将鱼烂,人言死定佳。三冬食恶草,二月困风霾。症苦无方救,棺常破壁排。亲知相见少,强半骨如柴。(《大疫》)[40]83
“通国将鱼烂”展示了一个哀鸿遍野、狼藉满地的悲惨景象。“人言死定佳”也许是一种无计可施后的愤懑之言,但却从另一个层面揭示了瘟疫给胶州民众带来的身体和精神创伤:一方面,瘟疫肆虐,人人难逃疾病折磨,生不如死;另一方面,不断有亲人因为瘟疫而离世,家破人亡,存活者忍受着失去亲人的悲痛,亦生不如死。颔联似乎是在探讨瘟疫暴发的原因,又似乎是在倾诉胶州民众遭受的各种天灾,从去年冬天至今,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颈联全力描摹瘟疫的景象:瘟疫带来的疾患无药可治,无方可医,民众束手无策;诸多人家棺材挨着墙壁排成一排,等待殡殓。如果说颈联是正面描述疫情的话,那么尾联则是从侧面,即幸存者角度,进一步描述瘟疫给胶州大地带来的创伤:有幸未染瘟疫或染疫得以病痊者,出门所遇,少却了很多亲朋故友,且所见皆骨瘦如柴,或为病患所折磨,或因瘟疫带来的民生凋敝、食不果腹而挣扎。
如果说《大疫》是从整个社会层面进行描述的话,《饥女》③则立足于一个鲜活的备受摧残的生命进行描摹。
褴褛斯饥女,爷娘忍弃捐。一家支口分,独不到官前。邻媪来相劝,为梳小髻偏。携筐寻菜出,倘被使君怜。(《饥女》)[40]83
在《絸斋诗集》中,这首诗编次于《大疫》之后,又皆为五律,根据《絸斋诗集》诗篇编次规律,有理由相信此篇作于《大疫》之后,因此亦能确定此饥女乃因瘟疫而流离失所。起首描述饥女衣着外貌:衣不蔽体,褴褛憔悴。紧接着感慨饥女之命运:父母怎能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在外流浪。但在瘟疫肆虐的背景下,饥女的父母是否尚在人世亦未可知;即使尚在人世,父母亦有可能迫于无奈不顾天伦、抛弃弱子。建安王粲《七哀》描述汉末大乱中的生灵涂炭:“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当灾难来临时,父母无力保全子女,亦无力保全自己,舍弃——这一有悖人伦的做法——也许是对子女最后的付出,因为舍弃,有可能会给子女带来一线生机;厮守,极可能是无人得以存活。诗人似乎在给饥女出谋划策,官府有赈济灾民之义务,大灾之年,贫民有口粮之分。所以诗人似乎在劝饥女投奔官府,邻媪的一片苦心似乎也是为此。
这次瘟疫给张谦宜带来的创痛,并非仅仅是目睹了民众的颠沛流离、死于沟壑,这次大疫给他的亲人、他的家庭也带来了重创。于这次瘟疫而言,他不是观察者,而是真真正正的亲历者。《絸斋诗集》第二册编次甲申有《伤心十三首》,其序云:“两月以来,家遭三丧,虽以理自胜,其若心何?每有所触,泪涸神伤,随手写怀,不知其为诗也。”[40]84此诗题注:“时二儿已亡,已二十七日。”[40]84第七首自注:“长男妇以八月廿八日殂。”[40]85第十一首自注:“九月十三日,仲兄之长孙殇,年廿五。”[40]85张谦宜次子、长媳、侄孙在七月至九月间相继过世,虽然诗中并未明言死于疫情,但他们去世的时间正处于胶州瘟疫肆虐的时间段,因此即使非瘟疫之病,亦与这次疫情有着莫大的关系。张谦宜有三子三女,在此之前长子、长女相继过世,此次又损一子一媳,白发人送黑发人,其内心的苦痛可想而知。在《伤心十三首》中他说,“彻骨酸辛不忍言”
(其一)[40]84,“一叶敲窗病骨惊”(其六)[40]85,“愁肠百结病缠绵”(其七)[40]85,“凄风苦雨泪纷纷”(其十)[40]85;诗人感慨自己的这大半生“此身酷似悬崖树,蟉屈横枝战朔风”(其十三)[40]85。凄风冷雨中能够感受到诗人内心的极度苦痛酸楚。至此,张谦宜尚未至暮年,其三子三女却已损折二子一女。其《絸斋论文》卷五评韩愈《祭十二郎文》云:“琐碎曲折,意到笔随,此不可以文字求之,为我能知其故,盖身经之也。”[41]
瘟疫中逝者众多,亲人的意外离去给生者留下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和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张谦宜于甲申年年末作七律《甲申冬除》,颈联、尾联云:“荒山到处围坟塚,短发凭他点雪霜。最是此时多苦语,眼枯灯下字茫茫。”[40]84据地方志记载,是年年终时疫情已经消退,但在这一年里遭受诸多晚辈亲人凋零变故的诗人,在即将迎来新年之际,不但感受不到丝毫除夕迎新年的喜庆气氛,反而在这一本应欢喜的节日里因家人的凋零倍感凄楚。
一般的创伤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渐痊愈、消弭,但瘟疫带来的沉重的心灵创伤和浓重的心理阴影,并不能随着时间流逝而淡漠。此后每遇灾年,张谦宜都不自觉地就回想到甲申的沉痛经历,这也是诗人甲申瘟疫书写的一部分。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夏秋之际,胶州发生特大水灾,《清史稿》卷四十《灾异一》记载,“康熙五十八年,……七月……胶州大水,平地深丈余,漂没民舍无算,城垣崩圮”[2]1542。《增修胶志》卷五十三《祥异》有相似记载,康熙五十八年“秋七月,大水,平地深丈余,城垣崩圮,漂没民舍无算。饥”[42]。《絸斋诗集》第六册编次己亥和是年补遗的诗作中,有近20余首诗书写了此次灾难。
一饼五铜钱,嗷嗷饥可怜。行人皆菜色,不数甲申年。(《八日又雨杂詩十首》其八)[40]257
秋霖连绵,暴雨不断,胶州沦为一片泽国。诗人将这次水灾与15年前相比,客观而言,相对于甲申瘟疫,张谦宜对康熙己亥胶州水灾的描述更为详尽。《难民谣》九解:“传闻骨肉亡,十日无确信。海壖胀尸多,爪发不能认。”[40]234洪水肆虐,民众被淹死,尸体被冲到海边,累计无算。面对如此严重的灾害,诗人首先联想到了“甲申年”,认为此次水灾并不比甲申年好到哪儿去,一方面的确可感知己亥水灾之恐怖,另一方面又再度印证了甲申年瘟疫灾害之严重。当然“甲申”往往引发汉族士子家国之悲、民族之痛,因为再上推一甲子的甲申是清兵入关、崇祯自缢、改朝换代之年。当然这首诗中的“甲申”自非清兵入关时的1644年,因为此时诗人尚未出生,种种惨状皆是耳闻;而15年前的甲申大疫却是诗人亲眼目睹、亲身经历。
这种创痛到了诗人风烛残年之时依然难以忘怀,《絸斋诗集》第十二册编次庚戌《絸斋诗集补遗》的《粟贵》,诗人又再次回忆起关于甲申瘟疫的惨状。
甲申丁大無,五谷不上市。斗糠直八百,腰钱多饿死。人尽食姜棒,疠疫从兹起。当时填沟壑,五十万不止。官尚急催科,谁肯告天子。清问及民艰,但称八分耳。当时命如丝,岂料活至此。二十七年间,劫数终复始。牟麦幸薄收,焉敢嫌其粃。六郡总饥荒,休言去乡里。(《粟贵》)[40]539
此诗写于诗人去世前一年(雍正八年,1730年),是年诗人82岁。这一年胶州应当又遇天灾,农田歉收,再次饥荒,由此引发诗人关于27年前甲申灾疫的苦痛回忆。甲申年瘟疫暴发的原因,前文已述,是前一年的天灾引发的饥荒,民众食不果腹,不用说粮食了,即使米糠亦是普通百姓所买不起的,只能到野地里挖野菜草根(姜棒)充饥。疫情暴发后,迅速席卷胶州,最终百姓死于沟壑者“五十万不止”。虽然这个数据可能是诗人听闻、揣测的,未必真实④,但大量民众死于沟壑却是不争的事实。当然,这首诗中似乎也透露出灾情进一步扩大的缘由,即官府不作为,乃至乱作为,瞒报灾情“但称八分耳”,造成灾情进一步扩大。诗人感慨,当时人命如丝,能从甲申瘟疫中活了过来,实属侥幸。
四、结语
以胶州为代表的胶东地区在甲申疫情中遭受了惨痛的损失,大量民众在这次疫情中失去生命,大量家庭在这次疫情中家破人亡。这次瘟疫给世人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和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文中所述的张谦宜的诗很能显现这一点。张谦宜的这些诗篇可以纳入文学灾害书写——或者再直接一点——文学瘟疫书写范畴,笔者限于学养所及,无法在更大范围之内搜集有关这次疫情的相关诗篇、文章,但是寻求文学对历史上影响甚大的瘟疫的反映是不断探寻民族心灵史的必然途径之一。
当然,康熙癸未、甲申山东灾疫再一次印证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一久经历史验证的结论,天灾抑或难以避免,但对天灾的防备,尤其是灾后次生灾害如瘟疫的防护是可以做到的,这于今天这种物资丰富、装备优良、技术先进的时代亦是重要提示。
注释:
①目前学界一般认为,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以前的霍乱,多是发生于夏秋两季的以上吐下泻为表征的急性肠胃炎或者细菌性食物中毒,与蝇虫传播关系密切;之后的霍乱则指霍乱弧菌引起的烈性传染病。两者都有较强的流行性。参见复旦大学单丽2011年的毕业论文《清代古典霍乱流行研究》。
②张谦宜生平履历、著述情况,可参见:魏学宝、伊强的论文《张谦宜生平著述考证》,发表于《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魏学宝、伊强点校的《絸斋诗集》后所附《稚松先生年谱》,2016年齐鲁书社出版。
③《絸斋诗集》抄本作“季女”,显然“季”为“饥”之误。
④康熙时胶州隶属于莱州府,据统计,百余年后的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莱州府人口是3374017人,见由路遇和腾泽所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中国分省区历史人口考》第1220页。由此大致测算胶州在18世纪初的人口应为60~70万人,因此50万人死于疫情当属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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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