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儿》背后的真实事件
2023-07-04李丹
李丹
1856年,一位名叫玛格丽特·加纳(Margaret Garner)的黑人女奴带着四个孩子,和她的家人沿着俄亥俄河从肯塔基州逃到自由的俄亥俄州。当奴隶主带人追到她的藏身之处时,她砍断了小女儿的喉管,这就是著名的“玛格丽特·加纳弑女案”。这个故事经过废奴主义者的改造一直流传到当代,20世纪80年代,美国非裔女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以这个故事为原型,创作了《宠儿》。这本小说获得了普利策奖,莫里森后又凭此书及其他著作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么真实的案件是如何发生的?玛格丽特·加纳又是如何被历史塑造的呢?
玛格丽特·加纳也被她的奴隶主叫做佩吉,约1833年出生于肯塔基州布恩县里奇伍德镇的一个种植园,是一名黑白混血儿,约有三分之一的白人血统,其生父是一名白人,身份不详。因为肤色较浅,她主要做家奴,经常陪伴她的女主人一起旅行。或许在一些旅行中,她曾被带到自由州俄亥俄的辛辛那提市——当她的女主人购物时,玛格丽特·加纳可能观察到自由对她来说有多近。
1849年,玛格丽特·加纳与来自另一个种植园的奴隶罗伯特·加纳(Robert Garner)结婚,在生完第一个孩子后,她又生了三个混血儿。由于在不同的种植园工作,他们的孩子常年由玛格丽特·加纳独自抚养。奴隶制下的黑人家庭是脆弱的,随时面临分离的危险。黑人妇女的工作单调且枯燥,除了要承受奴隶主的劳动压迫和打骂外,还可能遭到其不同程度上的性暴力,因为肤色更浅,玛格丽特·加纳的三个混血儿可能就是性侵犯的产物。生育过的女奴可能继续留在种植园工作,也有相当一部分被卖到其他种植园,这样,奴隶家庭随之被拆散。19世纪50年代,废奴运动正值高峰,“地下铁路”处于鼎盛时期,特别是在辛辛那提附近。布恩县地处肯塔基州最北部,毗邻辛辛那提,是“地下铁路”重要的通道之一。该县拥有奴隶的白人家庭大多为自耕农或者小农场主,里奇伍德镇是一个重要的农业生产基地,有近一半的居民是奴隶。罗伯特和玛格丽特渴望自由,最终决定带着他们的孩子逃亡。
1856年1月27日星期天的晚上,这个八口之家——21岁的罗伯特·加纳及其父母西蒙和玛丽,还有其怀孕的22岁妻子玛格丽特·加纳及其四个孩子——托馬斯、山姆、玛丽和西拉,越过了俄亥俄河逃向俄亥俄州。罗伯特及其父母属于奴隶主詹姆斯·马歇尔(James Marshall),玛格丽特及其四个孩子属于奴隶主阿奇博尔德·盖恩斯(Archibald Gaines)。他们前往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的亲戚凯特家——这是一个由玛格丽特的叔叔领导的自由黑人家庭。凯特把他们到达的消息传达给辛辛那提著名的废奴主义者利维·科芬(Levi Coffin),科芬建议玛格丽特·加纳一家立刻搬离此处,逃往另一个安全点,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玛格丽特·加纳一家逃跑十二小时后,他们的白人主人带着联邦专员的授权令,在法警卡尔文·巴兹、副法警盖恩斯和托马斯·马歇尔的陪同下,包围了凯特家。玛格丽特·加纳一家拒绝投降,罗伯特·加纳开枪打伤了一名副法警。眼见逃跑无望,玛格丽特·加纳用一把刀砍断了小女儿的喉管,并试图杀死其他孩子后自杀,但人们强行制服了她。据说被捕后的玛格丽特·加纳十分平静,只是不断地说:“他们不能那样活下去。他们不能那样活下去。” 玛格丽特·加纳很快受到法庭的审判,这一事件发生在废奴运动蓬勃开展时期,引起了公众的广泛关注。
有关玛格丽特·加纳弑女和被捕的报道迅速占领了《辛辛那提每日问询报》的头条,人们议论纷纷,玛格丽特·加纳案受到全国媒体的广泛关注,当地法庭一时难以给玛格丽特·加纳定罪。奴隶主试图根据1850年联邦《逃奴法》宣示他们对玛格丽特·加纳一家的所有权,而她的律师则想要法庭以自由黑人的身份审判她。玛格丽特·加纳一家的代理律师是废奴主义者约翰·乔利夫(John Jolliffe)。乔利夫原是弗吉尼亚州的一名贵格教徒,以为逃奴辩护而闻名。他是全美反奴隶制协会的成员,其妻子则是妇女反奴隶制缝纫协会的成员,该组织在玛格丽特·加纳夫妇被监禁期间为他们提供了干净的着装。19世纪50年代以来,乔利夫无偿为17起逃奴案服务,用自己的钱帮助一些女奴重获自由。
乔利夫主要运用两个法律策略为玛格丽特·加纳争取自由,一个旧的反奴隶制策略是请求以反奴隶制著称的约翰·伯戈因(John Burgoyne)法官为她颁发人身保护令,将玛格丽特·加纳夫妇押到俄亥俄州政府,防止奴隶主将他们带回肯塔基州;另一个策略是证明玛格丽特·加纳一家曾和他们的主人一起来过俄亥俄州,这使得他们和玛格丽特·加纳的后代都将获得自由。为了证明后者,他收集了辛辛那提黑人社区、有名望的德裔屠夫雅各布·莱斯和他女儿的证词。乔利夫详细论证了《逃奴法》的违宪性以及它的非人道性,“它迫使一个疯狂的母亲谋杀了自己的孩子,而不愿看到她被带回美国奴隶制的炼狱中。”他还引用诸多理论保护玛格丽特·加纳,比如基督教、自然权利理论学说,甚至使用道德说教做结案陈词,然而,结果却未遂人愿。
玛格丽特·加纳被拘捕后,地方法院面向全社会举行了一次听证会。会议召开前夕,玛格丽特·加纳得到了反奴隶制人士的声援,黑人因被禁止进入法庭,只能在法院外集会对玛格丽特·加纳表示支持;俄亥俄州反奴隶制协会的成员霍勒斯·布什内尔(Horace Bushnell)牧师前来拜访玛格丽特·加纳,并记录了他们之间的对话,牧师问:“你为何要杀了你的孩子?”玛格丽特·加纳回答:“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是上帝赐予我的,让我尽一个母亲的力量去保护她。我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我会做得更多更好。对他们来说,回到上帝身边比回到奴隶制下要好得多。”在玛格丽特·加纳被审判的最后一天,白人女权主义者、废奴主义者露西·斯通(Lucy Stone)在玛格丽特·加纳听证会上发表演讲,表示玛格丽特·加纳杀掉的女儿是一名混血儿,以此暗示奴隶主和玛格丽特·加纳之间发生过性行为,各方报道也称被杀小女孩的肤色要比她母亲浅得多。斯通认为,虽然玛格丽特·加纳的行为既鲁莽又严厉,但最重要的是,她也是仁慈的。反奴隶制人士想要证明玛格丽特·加纳遭受强奸的事实,从而打击南部奴隶主势力。尽管乔利夫和露西·斯通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论据,但法官还是拒绝了玛格丽特·加纳夫妇的自由请求。
与之相反,肯塔基州的奴隶主利用此案妖魔化玛格丽特·加纳,将她比喻成“疯狂的女黑人”,玛格丽特·加纳杀女的行为反而成为黑人妇女野蛮的证据。其实她正是由于无法承受奴隶制带来的痛苦,才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盖恩斯的律师找到了包括家庭医生和周围邻居在内的多位证人,通过对比玛格丽特的外貌特征和证人证词得出结论,玛格丽特·加纳及其孩子确实属于盖恩斯,且盖恩斯不曾带他们来过俄亥俄州。乔利夫随后试图让加纳留在俄亥俄州接受谋杀她女儿的刑事指控,声称玛格丽特·加纳一家会在绞刑架上歌唱,而不是被送回奴隶制下。在没有武装对峙的情况下,俄亥俄州官员屈从于联邦法律和彭德里针对玛格丽特·加纳夫妇的裁决。俄亥俄州最高法院称国家有权决定一个人受奴役或者自由的状态,根据宪法中的逃奴条款和1850年《逃奴法》,奴隶主的申诉优先,最终,玛格丽特被判“盗窃财产罪”,由其主人带回了肯塔基州。
废奴主义者对这个案子的结果非常失望,当玛格丽特·加纳一家被送回蓄奴州时,他们募集了800美元的捐款,希望将玛格丽特·加纳带回俄亥俄州继续受审。一位废奴主义者写道,“在如此可怕的斗争,如此血腥的牺牲,如此接近自由之后,我们为她而叹息,由于她那‘体面的白人主人的邪恶和谎言,她将再次被卷入奴隶制的深渊!”废奴主义者塞缪尔·梅在1861年的演讲中盛赞玛格丽特·加纳,称“她英雄般的气质与胆识已赢得成千上万人的钦慕”。露西·斯通对玛格丽特·加纳的行为充满了溢美之词,“这是一种引领我们走向上帝而不是回到奴役下的精神。”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也对玛格丽特·加纳赞赏有加:“如果所有母亲都能像玛格丽特·加纳一样,把刀插进自己孩子的胸膛,使她免受奴隶制的罪恶,那么大家就应该支持她,并尊她为孩子的恩人。”不过,也有报纸认为,玛格丽特·加纳弑女是“恼怒和失望达到疯癫高潮的产物。她这种报复性的、魔鬼般的气质源于她的父亲,她新结交的朋友教会了她上层社会的美德,即割断后代的喉管是高贵的”。
玛格丽特·加纳案是当时的法庭就逃奴问题审理过程历时最长、社会影响力最大的一个案件。这场由“奴隶母亲的道德困境”引发的争论激起了社会各界对奴隶制一片声讨。在废奴主义者的眼中,玛格丽特·加纳是一位需要救赎的母亲,她在极其绝望的情况下,运用身为母亲的权利为孩子争取自由,同样,她也是一位反抗奴隶制的英雄;然而,在南部奴隶主的眼中,她是一名疯狂的女奴、是偷窃主人财产的奴隶。
在玛格丽特·加纳案之后,自由州和蓄奴州围绕逃奴的追回问题矛盾愈演愈烈。著名的共和党人、废奴主义者、俄亥俄州州长、未来的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萨蒙·蔡斯(Salmon P. Chase)要求肯塔基州州长立即将加纳夫妇送回俄亥俄州,以便他们接受谋杀指控的审判。蔡斯不希望建立一个先例,允许肯塔基州的奴隶主来到俄亥俄州,随意收回逃奴。在他给州议会的年度咨文中,他认为玛格丽特·加纳案破坏了俄亥俄州的主权。当肯塔基州州长接受并同意这个请求时,盖恩斯却先斩后奏把玛格丽特·加纳一家送到了他哥哥在阿肯色州的种植园。途中,玛格丽特·加纳乘坐的渡船与另一艘船只相撞,发生事故。玛格丽特·加纳幸免于难,但她的另一个小女儿被淹死了。之后,盖恩斯先后将玛格丽特送到路易斯维尔、新奥尔良,最后将她卖到了密西西比州。1858年,玛格丽特·加纳死于伤寒,但在此之前,她告诉丈夫罗伯特不要在奴隶制下再婚。罗伯特在内战中加入了联邦军,内战后,在辛辛那提定居并以自由人的身份结婚。
玛格丽特·加纳在历史上并未留下只字片语,这一事件的经过和细节都源于当时的报纸以及废奴主义者的文学作品。逃奴是著名的废奴主义者女诗人沃特金斯诗歌的主题。在1857年出版的扩展版的《奴隶母亲》中,她把副标题改成了《俄亥俄州的故事》,主人公便是玛格丽特·加纳。然而,文字记录并不能准确代表历史事实,北部政客和废奴主义者为了打击南部势力,影响政治局势,意识到这是宣传废奴主义的有利时机,于是借此案进行废奴主义宣传。玛格丽特·加纳被废奴主义者塑造成一位英雄母亲、一位政治女英雄。由此,他们向公众传递了一种站在北部反奴隶制人士角度理解玛格丽特·加纳行为的方式,在基督教救赎文化和英雄主义盛行的美国,政客和反奴隶制人士不仅要激发普通人对玛格丽特·加纳遭遇的同情,还需建立玛格丽特·加纳和大众思想上的共同认知。一方面,从母亲的角度理解,玛格丽特·加纳“弑女”是出于对孩子神圣的母爱。母亲用形而上学的方式把孩子从永久奴役中解救出来,这明显是对奴隶制度的控诉,同时,她运用自己作为母亲与生俱来的权力公然抵抗盖恩斯对其孩子的财产权,母亲为什么没有权力让自己的孩子免于灾难呢?另一方面,关于玛格丽特·加纳当时做出“弑女”举动的精神状态是存在争议的,她究竟是冷静、清醒地作出这一决定,还是在神志不清、近乎癫狂的状态下“谋杀”了她的女儿?对此,反奴隶制人士引用古罗马人物维吉尼亚斯的悲剧来解释玛格丽特·加纳的做法,揭示美国的奴隶制法律与古罗马的法律一样腐败不堪。玛格丽特·加纳被塑造成一位政治女英雄,是政客和反奴隶制人士将基督教救赎文化、英雄主义与感伤主义的奴隶悲剧相结合的产物。在经过媒体的渲染和舆论引导后,“玛格丽特·加纳案”成为控诉奴隶制的有利素材,对美国的政治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正如2019年《纽约时报》记者丽贝卡·卡罗尔(Rebecca Carroll)所写,“玛格丽特·加纳的故事被保存下来,既轰动又特别。它突出了一个在内战前美国白人心中一直没有答案的问题:奴隶制是一种比死亡更糟糕的制度吗?玛格丽特·加納手里拿着刀,给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答案。”
除玛格丽特·加纳外,其他女性逃奴也通过加入废奴组织或者出版自传的方式为废奴事业做出了贡献。18世纪、19世纪黑人女性遭受性别暴力的现象如此普遍,女奴遭受种族和性别双重压迫,在社会上几乎没有发声的机会。与女逃奴相关的文学作品通过展现女逃奴真实的生活,带领公众“再忆”奴隶制的历史,反思女性遭受性别暴力的现象。1861年,哈里雅特·雅各布斯(Harriet Jacobs)的自传《一个奴隶女孩的生平》出版,这本书控诉了女奴受到的性剥削,成为贯穿奴隶叙事的这一主题的高潮。雅各布斯因不堪忍受奴隶主的侵犯和女主人的监视,选择与一个白人邻居发生关系并生下孩子。当奴隶主知道此事后,怒称要将母子二人送入种植园劳作。雅各布斯为求自保,便策划独自逃跑,同时又害怕遭到逮捕,最后选择隐藏在祖母家的阁楼中长达七年之久。从阁楼出来之后,雅各布斯逃到北部州,在她四处颠沛流离期间,偶然结识了白人废奴主义者莉迪亚·玛丽亚·蔡尔德,在这位白人女性的鼓励下,1861年,她顺利出版了个人自传。与雅各布斯的叙事不同,汉娜·克拉夫特(Hannah Craft)的《女奴叙事》是对作者逃跑经历的虚构描述,直到2002年才被历史学家重新发现。和雅各布斯一样,邦德称自己是“从北卡罗来纳州逃出来的奴隶”,她强调了女奴受到的虐待,并明确地希望她的故事成为废除奴隶制的论据。与男性奴隶的叙事相比,女奴叙事并不是特别多,其影响力也不是特别大,但是女奴却用自己的方式对奴隶制发出了强有力的抵制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