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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者

2023-07-04沈学

青春 2023年6期
关键词:车子货车货物

一阵轻踏的脚步声从门外隐隐传来,父亲催我起床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懒懒地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一点。差点忘了,今晚得同父亲搭伴跑长途货运。父亲的老伙计,一辆前二后四的中型货车已在门口整装待发,背上装满了鼓鼓囊囊的货物,臃肿的车身毫无美感可言。车子发动时一声轰隆,像极了病人突然的咳嗽。周边的人们有些被乍然惊醒,有些仍在酣睡。这样起早贪黑的日子,父亲早已习惯如常。

世间负重前行的人,大多从黑夜出发。只有穿过了黑白嬗变的那一刻,心中所期才能得以变现。父亲深谙此道。他拨弄着方向盘,目光坚毅地望着前方。驱着车子从空落落的街道,驶进一片夜的海洋,外面的世界死一般空寂。天上的月和地上的夜之间,独见两根颀长的光柱在奔走。车灯拉长了眼皮,抻直了脖颈,像个信使一样打探着前方的路况。车窗外,晚风呼啸,星火摇曳。

车上,父子俩相对无言,一片静默。像父亲这样的货车司机,人间芸芸之众。他们东奔西走,同天南海北的一切打着交道。无论去哪,出车的一路上必须神经紧绷,要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有差池,则万事不逆。尤其是连续驾驶的过度疲劳,可以让车上所有的事物在一瞬间真正沉睡过去,永不复醒。

我敏锐地觉察到了路面产生的微晃,于是规劝父亲暂作休憩。父亲也听我的,把车停在了路边。在我们前后,依次停靠着几辆中途休息的货车,看车牌有陕C、川D、赣E。它们多半是和我们一样的天涯羁旅客。只是有的长着比我们更长的身躯,有的驮着比我们更多的货物。不管怎样,出门在外,此刻我们与星月同眠。

驾驶室内狭仄的空间舒展不开手脚,但父亲还是一躺下就睡着了。我望着明月,毫无睡意,想起夜一般宽阔的人生。我从小在父亲的车上长大,跟着父亲风里来雨里去,见过故意赖账不给的老板,见过路上千钧一发的险急,也不过才浅尝货运跋涉的劳苦。而父亲与一辆货车相依为命二十余年,其中迈过多少波折坎坷,经历多少世态炎凉,他的身上,必定藏着我看不见的累累伤痕。

路上来去的车辆稀疏无几,夜幕之下万物尚在酣睡。没等东方鱼肚放白,父亲就已经醒来,我们一同去附近餐店讨水洗脸。借着清浅的天光,我望见了前面走在风里瘦削的父亲,望见了他那凌乱的丛丛白发。那一刻,我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击打了一下。

我回头望了望货车,它的身子,在晨曦的映照下轮廓愈显。我骤然觉得,那不再是一辆没有生命的货车,而是一位有血有肉有见识的我的亲人。它和父亲一样,常年用一身铁打的筋骨征战南北,肩上载下了世间所有的浮沉。只有货车才是父亲唯一的知音。

无边无际的夜和无绵无尽的路是货车专属的天地,城市不属于它。倘若一辆货车突然置身城区,那多半会遭人白眼。它像一匹野性难驯的千里马,架子高大,不修边幅,举止间露着不羁的性子,与城里那些温文尔雅的小车格格不入。何况城里头的拥塞滞阻,条框规限,也约束着千里马的脚步。幸好,那里不再是它的用武之地。胸怀丘壑的它,心里只钟情大地长天。

货车有货车的使命。它日夜与背上的货物厮磨,即便满车的货物对它怀有偏见,不明白它的苦心。它也不会像乡下没见过世面的驴、牛一样,高兴时就乖乖驮运,不高兴时就尥蹶子甩腿。一辆常年东跑西跑的货车,远比一头驴、一头牛来得有忍性有担当。它会不言不语地去承受一切,将所有的苦水一一咽下。耿直的它甚至不会去找一个遮蔽之所,去暂避雨雪风霜。谁也不知道货车曾翻过多少偏僻山,走过多少冤枉路,才靠那些黑得彻骨的日子获得了今天的成长。它的一辈子只为做好一件事,那便是不辞劳苦地将货安全及时送到地方。

货车司机不会轻易为了生活另谋出路,责任和现实不会任由他们自由挑剔职业。尘埃落定后再起波澜,需要莫大的勇气和代价。即便能再起炉灶,生活的底色谁也涂抹不掉。他们年轻时面临三百六十行的选择,筛去不能做的、不会做的、不想做的,能够维持这副躯壳正常运转的职业,几乎毫不费力就能选出。

男人向来是万家灯火的守护者,米饭的喂养,清水的灌溉,足以让一个汉子的臂膀力承千钧。出车在外的货车司机们,谁也算不准下一条可以吃饭的路口在哪。事情的轻重缓急永远优先于吃喝拉撒。风餐露宿的父亲,节省惯了,自己一人在外顶多点一盘菜,只有我跟车时,才大方点。他们宁愿拆掉自己身体的东墙,也要修补好家里飘雨的西墙。

父親没有多大的理想,能够拉扯一大家子,就满足了。而我总忧心他的病。从事任何营生,除了能获得一份厚薄不一的酬劳,总会染上各种职业病,如同手机运营商那流氓的增值服务一样,取消不了,专门用来抵扣生命的租金。货车司机也不例外,他们积攒下来的病痛大大小小,长期久坐造成的腰间盘突出,熬夜熬出来的肝病,饮食不规律形成的胃病,摇晃在他们的风烛残年里。印象中,家里的冰箱常年摆着各种奇怪的中药和西药。

父亲曾拉货去大别山区。出发前,地图指示并未引起父亲的警觉,直到来到大别山附近,上下海拔差极大的山路,令父亲不由心惊胆战起来。长期跑车的人明白,这对车是多大的考验。彼时,父亲那辆货车的刹车存在问题,来不及去维修厂解决。载重上山,不亚于一场豪赌。但他进退无门,没有选择。他搬出数十年的驾驶经验,小心翼翼和一条危机重重的公路磋磨。快下高速路口时,刹车片过热失效,车子果不其然失控,父亲吓出一身冷汗。他立马镇定下来,将车靠边,用车皮和轮胎刮擦高速路障来获取缓冲,以降低行进速度,远远看去一路火花飞溅。最终,车冲出收费站才停下来。万幸,人车平安。

父亲年事已高,可他和他的货车仍在来回奔波。我时常希望有些东西能像蜗牛那样缓慢,蜉蝣那般短暂,譬如父亲日渐衰微的身体,乱草丛生的疾病;有些东西又能像飞鸟那样自由、高远,比如我代父亲完成的未竟的理想。

货车的一生,也是父亲的一生。当年,父亲从山里走出来时,阴差阳错地与一辆货车搭上了伙。从此,父亲和他的老伙计开始了为全家生计奔波的日子。世上谋生的行当里,货车司机是真正负重而行的人,他们无数次提心吊胆的货运之路,像是一场场同命运的博弈。车子驮着笨重的货物,人驮着沉重的车子。很多时候,人和车一样,别无选择。装什么样的货物,走什么样的路,身不由己。

俗话说,马行千里,不洗泥沙。但每次父亲出远门回来,总要将车子好好保养一番,清洗掉车上的泥灰,像爱护我们一样爱护一辆车。八年过去,这辆车跟随父亲征战天下,从没发生过一起大的交通事故,次次都平安归来。父亲常对我说,车是有感情的。你对它好,它便加倍对你好。我知道在父亲眼里,这辆货车不仅是他的好搭档,更是早已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家里多年来电器的更新换代,孩子的上学深造,这辆货车厥功至伟。它不仅是一份飞驰的希冀,更是一个家庭的脊梁。

当年刚买来它时,它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七八年的世事纵横后,它的身上刻满了岁月磨痕。它老了,要卸甲归田了。父亲和他的老伙计站在夕阳下终别时,我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了一辆货车多年来的刚强坚忍,也从一辆货车身上,看到了父亲数十年的铮铮担当。

作者简介

沈学,1996年生,中南大学博士研究生在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湖南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刊发于《北京文学》《延河》等。获第五届岳阳文学艺术奖、第四届四川散文奖。

责任编辑 苏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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