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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偏移与异形

2023-06-30颜炼军

扬子江评论 2023年3期
关键词:新诗诗人诗歌

颜炼军

“青年”是一个充满现代性意蕴的概念,它是人类“进步”和“未来”的化身。与古典时代的“好古”“尊经”相反,现代社会更多地寄望于“青年”对现有生活的不同意,以及对当下世界的改进与优化。最近这些年文学批评领域的相关讨论,也是基于某种暗含忧虑的期盼:希望有“青年”的力量来打破文学生产和文学认知的闭环和僵局。与“青年”概念相关,在近代以来的汉语文学中,“域外”总是代表新知和现代,求新声于异邦,新文学之“新”,正是得益于来自“异域”的能量,而接引能量者,都是担负了“使命”的“青年”。讨论当代青年诗人的“域外”写作,也需在上述思虑中展开。

对汉语新诗而言,青年既是闪耀的词,也是个充满“延迟性”的概念。前者比较容易理解,自“五四”新文学开始,青年就是独具意蕴的词:青年既是新文学最有效的读者,也是文学创造的新生力量。a新诗与青年关系更为密切,民国时期著名的新诗集,比如《尝试集》《女神》《死水》《猛虎集》《鱼目集》《十四行集》等,大多由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青年诗人完成;当代以来,无论“文革”期间形成的“朦胧”诗群,还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道的诗人,大都在青年时期写出了具有影响力的作品,一些诗人甚至在灿烂的青年时期就不幸离世。“延迟性”是指批评意义上的:迄今为止,相较同龄段的小说家,许多优秀的60后、70后诗人,尚未得到有效的批评阐释;而后起的80后诗人正陆续超过四十岁,90后也不再年轻。

基于当代诗歌批评明显的“延迟性”,讨论当代青年诗人的“域外”写作,需以几位70后诗人作为开端。主要原因有三:首先,这批诗人开始写作的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正快速跨入互联网时代,新媒介带来的语言信息爆破,根本上改变了21世纪以来诗歌写作的“域外”感;其次,在这批诗人身上,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长期担负的历史感,即夏志清所谓“感时忧国”的心结,开始发生变化;另外,一些青年诗人身上新生的“地球人”自觉,有利于他们在写作中摆脱新诗传统和当代中国文化场域的制约,建构新的崇高意识。

众所周知,当代诗人的“域外”写作,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部分当代诗人的去国开始。被剥离母语环境抛掷“域外”,导致他们的作品显示出某种经验或文化的分裂性。正如曾长期旅居法国的诗人宋琳所言:“无论是国境、语言,还是物质的隔绝状态,都将世界分成两半。在复原完整性的努力与实际的疏离的矛盾中所产生的相反的力,都试图将诗人推向精神分裂的悬崖。”b“朦胧”诗群多系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是与共和国同龄的一代。他们的诗情基本都与大历史话语相纠结,他们“域外”主题的写作,亦多是对此的二度隐喻或深杳象征。“第三代”诗人的域外写作,更多吸纳了二十世纪世界文学中的现代主义和“流亡”文学传统,多维拓展了新诗对语言/生存、文化/乡愁等命题的表现。参照之下,我们可回到当代青年诗人“域外”写作的重要开端:几位当代70后诗人——以王敖、倪湛舸和不久前遽然病逝的胡续冬为代表——的“域外”写作。王、倪大致都在世纪之交留美,然后在美国大学任教。胡续冬毕业于北大,后在北大西语系任教。他在21世纪初期(2003-2005)曾到巴西访学,留下众多诗作和其他文字,他大概是首位将巴西体验见闻写进新诗的汉语诗人;后来他又短暂游历美国,也留下了优秀诗篇。这三位诗人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写作始于1990年代后期,风格成型于新世纪头十年。

前面说过,在世纪之交,互联网开始在中国迅速普及。三位诗人出国留学、工作或访学,都是自主生活选择或学院知识分子常见工作的一部分。互联网客观上弱化、甚至取消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国的诗人们面临的时空阻隔、语言丢失和文化流放之苦。回想20世纪90年代初诗人北岛在海外主持《今天》杂志复刊时,流散世界各地的诗人们只能通过纸质书信邮寄往来,辅以昂贵的长途电话商谈,最后在香港印出杂志,再慢件寄往世界各地。而21世纪以来抵达“域外”的中国青年诗人们,无论身居何处,都能以互联网搭建虚拟而亲密的共同体,不再有张枣们当年“痛失中国”和“知音难觅”的迷惘。虽然青年诗人们在诗艺养成过程中与前辈优秀诗人有各种关联,但网络化的新世界催生的一切,却让他们的写作发生巨大变化:“域外”固然有各种新事物新经验,但“网内”世界却相通相近。旅美诗人王璞(1980—)曾讲过这种区别:“从十九世纪末以来,出国留学一直是中国海外经验的重要一面,但新世纪我们这一代海外学子的经历,已经很难归入‘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那种传统了。”c胡续冬、王敖、倪湛舸的“域外”写作里,前辈诗人笔下常见的关于“对抗”的直接表现隐匿了,也不再有因理想的幻滅、时空或语言文化阻隔引发的怨郁。或者说,一直占据甚至束缚二十世纪新诗表达的“历史感”,在这些诗人的“域外”诗思中,明显发生了偏移。

胡续冬对当代诗歌公认的贡献之一,是他对诗歌喜剧性的杰出发明。在他有关巴西和美国见闻的诗里,密集出现的当地元素,他卓越的喜剧风格、祛魅本领和语言熔接术,为独特的异域体验与见闻赋形;略作比较便可发现,在朦胧诗和第三代诗人的“域外”诗歌写作里,更多表现的是诗人个体处境/心境,即使有许多作品跟心仪的、纸面上的诗人展开对话,也是为了明确某种受伤或流亡的自我形象;而较少直面“他者”或“异域”经验。胡续冬在这点上显然不同于前辈。青年学者周星月曾敏锐地注意到2003年开始的巴西之旅在胡续冬写作中的“拐点”意义,并指出2008年秋的旅美组诗“是对他由巴西时期发展而来的异旅诗学的一次大规模集中实践”d。异域碰撞拓展了胡续冬的风格,或者说,胡续冬拓宽了当代新诗的“域外”想象力。典型的例子之一是他的《IWP关于社会变迁的讨论会》一诗,写爱荷华一次学术讨论会。与周星月呼应,诗人王敖在胡续冬笔下辨认出了“新的诗歌物种”:

诗人(指胡续冬——笔者)就像一个世界诗歌领域里穿透各种边界的自由原子,拥有多个立足点,以强烈的个人节奏开掘另类文化、缠绕非线性历史、在旅行中自我更新、融合方言、横跨媒体。由此,他发展出一种不断偏转和回放的诗歌思路——既接受现代主义诗学对于完整有序的传统的幻想,又能从中逃逸出来,生成不同时间观念中的自我形态,把很多被现代诗学抛弃或压制的主题和美学,改造成新的诗歌物种。e

胡续冬“缠绕非线性历史”的能力,对当代诗的“历史感”限阈形成了有效突破,典型作品便是他“域外”主题的诗。这种突破在旅美70后女诗人倪湛舸笔下,亦有别样风采。下面这首不分行诗《黑色暖泉》,虽也有诗人自我形象的展演,却不是将其置入民族、政治或文化话语逻辑中,而是某种个体心绪的迷离、缤纷和缠绕:

那些丝线,银灰、恹红并串着残缺的甲虫,缠绕我们的脚踝和手腕,牵引着必朽者为留下痕迹所做的挣扎。说你爱我或是留恋任何还苟存于世的事物,说你推开窗只为数一数正凋落的郁金香和桃金娘,说你会在天黑前缝缀起溅落满地的水滴。再沒有什么,比编织这一丛又一丛的细弱谎言,更令人沉醉却仍旧无济于事。

在倪湛舸的这类不分行诗里,语流词汇的委曲结缔,隐喻涟漪般的辐射形态,以及腹语式的言说气质,都十分迷人。这种抓取串联事物的方式十分特别,比如在她的许多诗里,无论是对中国古典文化因子(比如《周易》、老庄或上古神话)的萃取,还是对科学或宇宙科幻元素的挪用,目的似乎都是创建想象力空间,追求某种言说的“异形”,而非表达某种故国文化情结或姿态。换言之,是诗歌缥缈影绰的触须磁场般训导着各种诗歌材质,而非相反。

诗人王敖发明了一种至今仍在继续的“绝句”实验:以较少行数(四行上下为主,一般不超过十行)来实现诗的完成:“金发的绝句,像秋天的小村庄/住着人,梳着最成熟的音乐,发出邀请/当我降临,告诉我那最迷人的隐喻,你是谁。”这首三行诗,可视作他“绝句”观的绽露。他的诗并非经验的直接呈现或剪裁,而长于制作语言幻象。这对应了他的诗歌史观,在最近一篇文章里,他谈到当代诗与历史的关系,并涉及“域外”写作:“九十年代诗歌对‘历史意识应急性的借用,让诗人们迅速转型,从八十年代的‘启蒙者或‘天才转向历史的‘承担者,‘见证者。”f历史“担当”“见证”等主题让诗歌获得诸多独特精神品质,但诚如王敖批评的那样,与政治、道德和历史的纠缠,因难免堕为表演而限制了诗的翼展和振幅。基于这种认识,王敖的诗擅长制造各种起伏潜跃和忽闪明灭的花式效果,敲弄出语言秘响共鸣的各式形态,有一种类乎“依字行腔”g的魅力,不执迷于给定的主题,可谓开辟了一种跳脱经验束缚与历史桎梏的诗歌路向。正如他在一首绝句诗中表达过的:“我喜欢一场一场空中的欢喜/就像永动机与没有机,互相寻找着不自知//我和谁不翼而飞了吗,互相虚无了对方的翅膀。”这样的诗,正是通过破除本质化的“主题”,来发明诗的“不翼而飞”。

诗人王璞也是先在北大求学,而后赴美留学并在美国大学任教。他的写作既与北大校园诗歌传统和1990年代诗歌有关联,也在“域外”旅居中发生了异变。相比前述三位诗人,王璞的诗更热衷于经验的直接拾取和打磨。首先,作为一个有“左翼”思想底色的诗人,他“域外”主题的诗,既密集表达了对全球化资本主义生活场景的警醒与批判,也试验以游吟与纪行的方式,把诗歌组装成驳杂和博学的搅拌装置:驳杂是行走于“小小寰球”的各种体验和目击;博学则是努力援引化用倾心的思想资源。这种写作方法,在未完成的《世纪初:走神或有待澄清的诸方面》里比较典型。当然,在以思考的“重量”和“幅度”为显著特征的作品里,也有如下短章,展露了诗人灵逸的侧面:

《绘——宇宙城市地图》

潮声似乎来自地上的街市,

遥远,虚假,但在他听来,

像是那些星座在谈论真理。

他蜷缩着,想要加入它们的

嘈杂,和时不时的沉默。

无法形容:这浩瀚的声、光、电

不可能袖珍于掌中,他的此时此地

却又不值一提。星座呢?却

只有那些星云散在万柳

宽街,第五大道,畅春园,东十四条。

他仍然蜷缩着。在那遥远的子宫里,完整的酣睡仿佛不可能醒来。

这是诗人尚未完成的《纽约线索绘(组诗)》中的一首。城市里的“潮声”,星座的“谈论”,“他”“不值一提”的“此时此地”,三者之间形成了别致的天、地、人、我的互鉴与组合,用第三人称“他”而不是“我”,暗含了某种疏离和自我审视的姿态。倒数第二行列举诗人学习生活过的北京故地名物,展现出一种有克制的抒情感。这个组合在末句幻化成“遥远的子宫”:“宇宙之大”是一个子宫,“他”所在的“此时此地”也是一个子宫。诗里的“时空”装置,给人一种“地球人”酣睡于“宇宙城市地图”之感。在更多诗里,王璞非常自觉地抒写在地化的日常感。比如在上述这组诗里的另一首《编——本地新闻》:

昨儿圣诞。今天26号,礼拜天。

岛上一派赖床的倦容。

腋下夹着圣经的几位,早~

踩狗屎的晨练者,早~

无家者,缩在街角喝咖啡,胡扯。

做工的仿佛只有捡破烂的华人老婆婆们。

节日排泄的所有瓶瓶

罐罐,她们俯身搞定。

然后装车时吵吵,

一会儿粤语,一会儿普通话。

湖南人岂能听得真切?

天就下雪了。

四十一小时前,一个福建妈妈

在布鲁克林某医院死于产后大出血。

读罢此诗,或可以说,1990年代以来,当代新诗省察日常生活的能力在此延续;然而他写的是美国,在二十世纪“域外”汉语新诗写作里,似乎很少有这种细致编织“本地新闻”的作品。想起在王璞诗的某处,我惊异地见到他提及从特洛伊出逃,最后历经苦难、漂泊和战争的罗马创始者埃涅阿斯(古罗马拉丁语史诗《埃涅阿斯纪》的主人公)。自“五四”新文学发生以来,现代诗人作家似乎喜欢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而当代诗人尤其漂泊海外的诗人,则喜欢乔伊斯开启的尤利西斯(即奥德修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主题;相比之下,很少见到与埃涅阿斯产生共鸣的作品。与古希腊被命运主宰的英雄不同,埃涅阿斯是一位有建国使命感的逃亡者和漂泊者,王璞与他的“共鸣”让人想见,在诗人未完成的那些埃涅阿斯“使命”或本雅明“拱廊街”式的写作计划里,将有更丰富的“域外”经验和诗思。这似乎也符合他近期一篇文章里表达的诗观:“也只有在诗歌语言的内部,我们才能建立新诗和社会变革的联系”,“诗歌语言的开放性、公共性正应合着人性之更新乃至‘共产主义理念”。h

诗人范雪(1984—)曾在新加坡求学,也曾短暂旅居美国。她有一批关于中南半岛和南洋地区的作品颇为出色。近些年,黎紫书和林棹等粤语风格或南洋题材的小说颇受好评。实际上,关于这一区域的抒写在当代大陆青年诗人中间也有力作。范雪十来年前的一批作品,青年诗人杨碧薇前些年关于中南半岛和南洋地区的“下南洋”系列诗,既显示出对相关经验的优秀表现力,也出色地融合了女性视野和相关历史思考。在范雪相关题材的诗里,充满了对日常生活和社会历史的自觉观察:“坐在火车上,我路过当地人的贫苦生活。/我当然不认为棚户生活有独特的乐。/我努力思索着不平等的根源。/我走进他们,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回应了我,/希望我与她的蛇共舞,/用中文向我要一元美金。//啊,不要说了罢,/1930年代左翼画的大问号直到今天,/我怅然若失感觉到大雨正倾盆下落,/坐在突突前行的三轮车上/黑夜里,/车棚的灯只照清大片地方。”i这是范雪2011年写就的《嘘》一诗最后两节,全诗写在柬埔寨旅途所见。二十世纪的“左右”分歧与博弈,红色高棉时期的血腥历史,全球资本主义渗透下当地畸形的日常生活,成为这首诗展开的潜在背景。“嘘”似乎是对这些角落故意被忽略的一种讽刺,世界资本主义化的过程中,忽略受害群体成为一种可怕的默契;而最末一句,则隐喻了缺乏“未来蓝图”引领的当代人类处境。这自然让人想起过去一百多年里,各色激情澎湃的理想主义。

与王璞和范雪偏重经验的写作相比,另一位近年引人注目的诗人包慧怡(1985—)更擅长语言幻想嫁接和知识的通灵。她2015年在爱尔兰取得博士学位,许多诗里也充满了域外体验与感悟。作为一位中世纪英语文学研究者,包慧怡诗里明艳而神秘的质感,似乎沾染了自己学术领域的色彩。她在某次采访中说:“诗人是微小之物的编年史家,而被编年得当的微小之物,关乎我们生命中最恢宏的秘密。”这句话,颇像在描述欧洲中世纪教堂里老器物的纹路,或经书抄本里的隐秘细节,暴露在镂空窗格中漏进的光照下的情形。除了在诗里重新演绎黑死病、死神一类明显有中世纪气息的诗之外(2012年的《收割者》一诗,其中也写到13世纪意大利神学家波纳文图拉Bonaventure),诗人甚至也敏感于中世纪的颜色。比如在2011年的一首诗里,她就展示过十九世纪拉菲尔前派诗人和画家风格下的中世纪色彩构成:“最危险的颜色/红与绿。请别向我提起罗塞蒂/笔下垂死的碧雅特丽齐。”j在但丁《神曲·天堂篇》里,神的使女碧雅特丽齐出场时就是红绿配。当然,对色彩的敏锐,即捕捉生命悲欣的利器——诗人在2012年写的《关于抑郁症的治疗》一诗,主题非常动人,读来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也很自然地涂抹了迷人的色彩:“每种我不屑、不愿、不能倾诉的苦痛/都将郁结成棕色、橄榄色、水银色的香料/在时光的圣水瓶里酝酿着一种奇迹”k。同年写的一首诗里她这样说道:“黑岩碑,白天使,塑料榛叶冠,/雨后在凿缝中以微生物/呢喃着陌生名字的光石板,/癌症般无往不胜的厚青苔,//凯尔特十字藤蔓纠盘。”l教堂或修道院附近的乡村墓地,是英语诗的常见主题,熟悉该传统的诗人依然续写出动人诗行。简言之,异域历史文化寻思,山川风俗见闻,跨语言的曲径通幽,纷纷成为她绽开想象的源泉。这样的诗句堪称她风格的隐喻:“我的白船焚烧在异域海岸,火焰定格成珍珠矩阵。”m

青年一代诗人不论旅行、漫游、求学访学甚至寓居或移民海外都越来越便捷,异域之“异”的陌生感正在褪去。如90后诗人簌弦诗里写的那样:“在移民中介的话术里挑拣愿景/为小镇风物配上异域的滤镜”,“西海岸的朝云连着南中国海的暮云,/算一算时差,海鸥翻叫皆忙音。”n与簌弦一样,90后诗人王彻之、秦三澍都有域外求学经历,他们在国内期间已是初具风格的校园诗人,域外经验和知识激发,让他们的写作进入了新的伸展期:“服膺于跨越浅桥的心灵/不再为感官尽头的帝国所束缚”,“狗尾草的证词,充满抑扬格/但风使它的立场摇摆如狗尾”。o在这批诗人笔下,可以看到杂语/综合能力多姿多彩的新萌芽。茱萸、李海鹏、甜河、何浩楠等青年诗人(这个名单可列更长),也都在相关经历中发展出自己的语言触须,伸展向更远的“域外”。“域外”正在变得“触手可及”或“触网可及”;反之也可以说,“域外”渐渐被“本地化”,被某种“单向度”的认知简化,而如何发明与这种悖谬处境对称的新型词语显微镜和诗意探测器,将是青年诗人们的使命所在。

还有一些在海外旅居已久,新近开始集中诗歌创作的诗人,比如以研究科幻文学闻名于学界的70后学者宋明炜。他近来重拾青年时代的诗歌写作理想,今年刚与台湾作家骆以军合出的诗集《白马与黑骆驼》 (台版),就显示出某种新的诗歌风貌。其中《无题(听见有人说未来)》一诗,十分微妙地写出了全球化时代“未来”想象力的枯竭:

睡到懵懂的时候,听见有人说未来

声调如打卡机那样单一,冗长不断重复

2049,2066,2079,2092……

我自己卑微的甜梦被惊醒

我睁开眼睛,却看不到

是谁在瓮声瓮气喋喋不休

这关于未来的论调,听上去来自一个背诵小学作文的中年男人

他不紧不慢,没有感情,催眠的声音让人失眠

我坐在床沿上,疲倦,气愤,绝望

窗外的寒冷,不透明的气体,占据着房间

现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

在剥夺我唯一的梦,我的未来

这首诗的“未来”主题,可以让我们回到前面提及的诗人王敖对当代新诗被狭隘历史政治化的反思,胡续冬式的反讽和王璞、范雪式的“小小寰球”之忧。作为一个21世纪20年代的地球人,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没有社会历史激情支撑的技术化未来模型,是令人绝望的。詩人对这一问题的呈现不再局限于国族、文化或政治层面,也不仅仅是古典“天下”观的一种当代组装。在一个“未来”不再催人奋进的当下,“未来”的声音变得像故障的人工智能系统般“单一”和“冗长”。与倦怠化“未来”的直面相向,恰好意味着我们需要“美好”的未来;正如我们一直以各种陌生、异质的“域外”景象,来激活、照亮枯燥的“本地”处境一样。

以上关于当代青年诗人“域外”写作的粗陋勾画,当然只能在个人见识限度内展开。在当代生活的物质和精神网罟内,“青年”如何构筑新的主体性?“青年”“破坏”和“燃烧”的激情从何处来,目标在哪里?谁是我们的“他者”?何处是我们的“异域”?这些都是没有固定答案的问题。乐观地看,悬而未决的状态,或许正是诗歌和所有写作自我革新的契机。

在写这篇文章的中途,我受朋友委托,到机场接一批在非洲打工的中国工人,由于新冠疫情,他们在北非某国滞留了四年,期间遭遇种种周折和困难;回程经过几十个小时飞行和中转,最后在杭州萧山机场落地。他们的手机卡都已过期,因此借我手机订票、天南地北地联络家人,还问我换人民币现金……他们都没有大学教育经历,年纪三十到四十多岁为主,而每个人显然都充满故事。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我难免陷入痴想,若他们中出个“打工”诗人,写下的“域外”应该是啥样的?在这个全球高速信息化而依然充满苦难和危机的时代,想要写下更广阔的“域外”之诗,发明更动人的词语“异托邦”和新锐的汉语诗歌语法,诗人需重新端详世界地图,以新的尺规打开“域外”想象,构建新的世界精神。

【注释】

a 藤井省三《鲁迅〈故乡〉阅读史》 (董炳月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一书对此有细致研究。

b宋琳:《域外写作的精神分析》,《俄尔甫斯回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86页。

c蒋浩编:《新诗24·王璞专辑·序诗与杂咏》(民刊),2021年,第183页。

d周星月:《被石头教育:胡续冬与葡语诗》,《新诗评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6、30页。

ef王敖:《现代诗人与历史深水区》,《诗刊》2023年第6期。

g王敖业余玩音乐,他在《当代诗歌:一份访谈》(未刊)中曾说:“我写诗的时候会讲究音色,考虑情境中和声的感觉,引发身体与感官的律动,而不是简单地制造某种文字上的节奏,这些应该都跟音乐上的体会有关。”

h王璞:《新诗的文化政治——漫谈诗歌语言的“革命”“不革命”或“反革命”》,《新诗评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29页。

i范雪:《走马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0页。

j包慧怡:《青苔学》,《我坐在火山的边缘》,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51页。

k包慧怡:《我坐在火山的边缘》,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72页。

l包慧怡:《去墓地——访空村修道院》,《我坐在火山的边缘》,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55页。

m包慧怡:《婴孩》,《我坐在火山的边缘》,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58页。

n簌弦:《代小学同窗答故国亲友问》,见王东东主编:《雅努斯的面孔》,東方出版中心2022年,156页。

o王彻之:《敲门》 《审判》,见蒋浩编:《新诗23·王彻之专辑·狮子岩》(民刊),2019年,第90、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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