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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

2023-06-30余同友

长江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长信麻子荷花

余同友

 一  汪永军

“怎么样?好吃吧?”汪永军指着新上来的鱼杂火锅眼巴巴地看着我说,“这家店里的招牌菜,食材好,烧得也好,同样一个锅子,比别家店里贵几十块呢。”

这家伙是个啬皮鬼。读高中时,我们俩同桌,关系看起来好得黏成了一个,一道去食堂打饭,一起去上早自习,就是课间上厕所也一道,哪怕是另一个没有尿意。他母亲会烧饭做菜,经常给他捎来闷笋豆、炒米糖等各种好吃的,但那个时候他就不跟我一道了,总是一个人躲在学校角落里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匆匆吃下,生怕吃慢了被我们发觉后抢走,因为匆忙,免不了噎得脖子老粗,眼睛往上翻。工作以后,他这习惯也没改多少,同学聚会,让他请客吃饭简直要了他的命。今天他不但请我喝酒,还上了招牌大菜,不由得我不提高警惕。

“老汪,到底有什么事?别磨磨蹭蹭的像狗撒尿。”我吃了一块鱼籽,确实,这家店鱼杂烧得真不错,不柴不腻,香味浓郁。

汪永军有点急,急得脸上通红,他是个娃娃脸,个子又小,因此显得嫩生,四十岁的人看起来还像个小伙子,但这一急,就急出了老相,抬头纹横亘,鱼尾纹四散,法令纹也尖突成锐角了,他喝了一口酒说,“老余,老同学,我的好同桌啊,这次你务必要帮我,你知道的,我们局马上要提一个副局长,我这次很有希望,所以这件事,我一定要办得漂亮。”

“到底什么事嘛?”我也急了,我说,“我一个区区市委党史办的小研究员,能办成什么事?”

汪永军说,“这事还非得你办不可。”他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摞资料。

从汪永军絮絮叨叨的叙述中,我大体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汪永军在本市河口区民政局工作了快二十年,工作没几年就提了科长,但就是在科长这个位置上原地踏步踏。不是他工作不努力,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每次提拔都没赶上趟,一步错,步步错,因此晋级之路就耽误下来。汪永军以为自己快要歇菜了,突然机会来了,区里决定改扩建原烈士陵园,要将它打造成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为此专门增加了领导职数,确定由一名副局长兼任烈士陵园管理处的主任,因人选一时不能确定,几经反复,局里研究并报区委同意后决定,暂由熟悉此项业务的科长汪永军负责前期工程,也就相当于这顶副局长的帽子一大半已经戴到了汪永军的头上,汪永军因此干得格外起劲,他想好好表现。但一个多月前,汪永军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那天汪永军上班后,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并郑重递上了一份报告,报告的题目是:《关于请求将吴长信遗骸移入区烈士陵园安葬的报告》。报告中说,红军吴长信是1934年在本区五里店战斗中牺牲的,当时因种种原因,临时由当地老百姓安葬于雷打岭村,解放后一直未进入烈士陵园,现值烈士陵园改扩建之际,请求落实烈士待遇,将吴长信的遗骸移入烈士陵园安葬。

递报告的农民叫吴春生,汪永军接下报告后,一搜索,发现这个吴长信并不在当年的烈士名录中,这就不符合入园安葬基本条件,便给吴春生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他以为这个事就这么办结了,不料,吴春生很有缠劲,不屈不挠地,隔两三天就到民政局来,他一口咬定吴长信是烈士,必须要进烈士陵园。他的理由是:吴长信这位当年的红军连长參加了1934年五里店战斗,这是有据可查的,他牺牲时身中三弹,这也是有证人的,那他不是烈士是什么?与他同时参加战斗牺牲的战友们,都进入了烈士陵园,为什么吴长信不能进?!

吴春生不仅找汪永军,还找局里别的领导,写信给区委、市委领导,写信给省政府网站上公布的省长信箱,这事最后一层层落实责任批示下来,还得汪永军解决。

汪永军带了科室的两位同志为此专门去了一趟雷打岭村,现场看了吴长信的墓地,又走访了几个农户家庭,搜集了一些资料,不调查还罢了,一调查,他发现这件事情远比想象的要复杂,解决起来非常棘手。

“这不,专业的事只能专业的人来干,我就想起老同学了,你是党史专家嘛。”汪永军又指指那锅鱼杂说,“吃,吃,乌鱼泡养胃。”

我顾不上吃鱼泡,拿过汪永军撰写的调查报告看。报告不长,行文是标准的公文格式,显得严肃认真,但也刻板无趣,不过,我看了后还是差点将一口酒喷出来,原来,还有这么一件事,当然,当我忍住笑,再去看时,意识到了这工作的难度,我又笑不出来了。

老汪问,“怎么样?帮我个忙,出个结论,好吗?”

“好,我去调查。”我瞅准了一个肥美硕大的乌鱼泡,吃相不雅地塞进了嘴里。

我爽快地答应了汪永军,不是要帮他圆局长梦,而是我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很值得去探究,这也是我这么多年研究大别山党史,接触到的第一桩关于红军干部与当地妇女发生的“生活作风”案例。你肯定觉得我这个人趣味有问题,有点鸡贼,那你就冤枉我了,我只是草草地翻了一下材料,便觉得其中疑点多多,深入研究进去,说不定能有新的发现呢。

二  吴长信

我第二天一早一个人开车去往河口区五里店镇雷打岭村民小组。那个地方好找,是大别山一带著名的老区,此前,为了搜集我们市的党史资料,我曾经多次到那里走访,可以说轻车熟路。

我没有走高速,选择走省道,我喜欢这个季节的山区,稻田里插上了新秧,山坡上的小竹笋疯狂抽苗,青草大面积铺展开,各种鸟的鸣叫悦耳动听,映山红像一束束火把,点燃了无边的绿色。

我慢悠悠地开着车,一边看景,一边琢磨着吴长信烈士的身份问题。汪永军的调查报告里说,吴长信当年带着部队驻扎在雷打岭这个小村庄,违反部队规定,在红军家属蔡荷花的家里与其共住一室,一夜未归连队,两个人关系不清不白,导致村庄里的族人告状到团部,还没等到问罪处理,五里店战斗打响了,作为突击连连长,吴长信带着本连的士兵拼死突围,最后牺牲在战场上,他死后,蔡荷花不顾族人反对,将他安葬在雷打岭一处荒山上,在村民们看来,这坐实了他和蔡荷花的私情,也正因此事,后来,有关方面便没有承认吴长信的烈士身份,吴长信当时没有结婚,没有留下后人,老家又远在河南,因此他的墓地就一直孤单地落在了雷打岭村。

作为一名本地的党史研究者,五里店战斗我较为了解。那是1934年秋天,大别山区进行的一场最惨烈的战斗。1934年春天,蒋介石任命张学良为“鄂豫皖三省剿匪副总司令”,并将其东北军半数以上的两个军九个师从华北调到鄂豫皖地区,这样敌人“围剿”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总兵力计有十六个师又四个独立旅,共八十多个团,敌方狂言要在三个月内将大别山区红军“完全扑灭,永绝后患。彻底肃清,以竞全功。”面对严峻形势,当时省委根据中央指示精神,确定红军主力应在避实就虚的原则下,设法消灭孤立、薄弱之敌,抽调几个善于打游击的连队,在主力外围行动,以迷惑牵制敌人,以便让红军主力作战略转移。吴长信所在的连队作为“善于打游击的连队”之一留在了大别山一带。从目前有明确记载的资料看,吴长信所带的连队在不到一年时间内,大大小小打了二十多仗,不仅和地方民团干,也和敌人的正规军对垒,负少胜多,时年二十四岁的他,有了个“吴长胜”的外号,可惜五里店一战,敌我力量悬殊,加之准备不足,为了给转移的大部队扯开一个包围口,争取宝贵的转移时间,他们连队迎着敌人火力最猛的方向硬冲,全连最后只剩下6个战士活着跑了出来,吴长信胸、腿和腹部各中一枪,血尽而亡。

我知道这一段历史,但我并不知道吴长信的身后事。按照汪永军给我的提示,我很顺利地找到了雷打岭村,并在村后的一处山岗上找到了吴长信的墓地。

出乎我的预料,吴长信的墓地并非荒草萋萋,虽是朴素的土坟堆,只在墓前简单地立了一块低矮的石碑,但墓地四周的排水沟起得深而宽,这样雨水积雪便不会渗进坟地里,坟头上还培了厚实的新土,不见一根杂草,坟尖上插着一根青绿的竹枝,上面挂着五彩的纸幡,墓碑前摆放着一束花,鲜艳,灿烂,我知道那是塑料花,自从禁止村民携火进山后,当地人清明祭祀时不再在坟前燃炮烧香,而是以塑料花代替。从坟墓的维护程度可以推想,年年清明节还是有人上山来为这座坟里的人祭祀。

我伏下身,仔细研究墓碑上的字,中间一行大字“吴长信之墓”,一旁另有一行小字,“嗣子   吴富友  立”,这个发现让我既喜又惑,这么说,吴长信并不是没有留下孩子啊?

我拍了墓碑的局部照片后,便往雷打岭村庄去寻找那个吴春生。

等我刚打问到吴春生的家门口,他已经迎了出来。

五十多岁的吴春生显得很精干,他家的房子是二层小洋楼,院子里栽了几棵树桩盆景,前庭后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突然想到,那坟墓弄得那么干净,应该也出自他的手笔。

没什么寒暄,我开门见山,“吴富友是谁?”

“我父亲呀。”吴春生爽快。

我一脸惊讶,“这么说,吴长信是你的爷爷?”

“那倒不是,”吴春生摇头,“不是,我对你说,这个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可是很多人都以为我是编故事,你说我一个老农民,我要编那些故事做什么?”

我说,“你说你说。”我随手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吴春生说,“这要从我奶奶蔡荷花说起。”

三  蔡荷花

那天是1934年的农历八月十四,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后来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就发生在第二天晚上——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个日期蔡荷花后来说她永远忘记不了。

那天半下午的时候,一支红军连队驻扎到了雷打岭的祠堂里,部队准备在村里好好休整几天,因此,像往常一样,村子里的人有送去柴禾的,有背去大米的,还有的听说队伍中有几位伤员,便将自已家塘里养着准备过年食用的草鱼也打捞起来,送到祠堂里熬汤。

蔡荷花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送,她家穷得水洗过一样。她丈夫吴南方五年前“扩红”时,参加红军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捎回来一星半点消息。吴南方一家在村子里几代单传,蔡荷花嫁过来后,给他家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算是扳了本。吴南方的父母在儿子参军后不久先后去世,因此,这家里的农活便落在了蔡荷花一个人身上,又要在山上忙,又要照顾家里两个孩子,累得一年到头喘不了气,生活却是一年管不了一年,家里穷得拿不出一根针了。

寡着两手,一贯要强的蔡荷花十分不好意思,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去祠堂,她想,没钱可以出力嘛,她可以缝洗浆裳,顺便要打听一下,可有她丈夫吴南方的消息。生活的苦和累,蔡荷花不惧怕,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一样苦和累,山里人从小就苦惯了,累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吴南方一去无消息让她受不了,五年,一千多个日子,她老想着吴南方,想着和他在一起生活时的点点滴滴。吴南方是个好男人,对蔡荷花非常好,不像村里别的那些糙老爷们,时时刻刻在女人面前耍大男人的威风,他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甚至在蔡荷花身体不舒服时,还给她端洗脚水,为她洗脚,这要是让村里别的男人知道了,还不得笑死呀。蔡荷花日思夜想着丈夫,有时候想着想着就笑了,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哭了。

每次,一有红军的部队来到村里,蔡荷花就要想起丈夫,就会忍不住两眼落泪。那天,蔡荷花就是肿着眼睛去祠堂打听丈夫的消息,她一走进祠堂第一进的天井边,就看见一位红军闷着头拉锯,锯的是一根碗口粗的松树,锯屑纷飞,空气中飘荡着好闻的松香味儿。那个人中等身材,脱了上衣,穿了个白色汗布衫,一拉一扯,胳膊上的肉腱子就上下窜跳,秋天的阳光从天井上洒下来,给他整个人圈起了一道光。朦胧中,看着这个人劳作的样子,红肿了眼睛的蔡荷花一下子愣住了,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梦境。

这时,一个士兵手持着一个信封跑过来说,“吴连长,团部来了一封信。”

那个拉锯的人停下来,接过信。

吴连长?蔡荷花绕到侧面去打量了一眼那个吴连长,她突然上前惊喜地說,“他大,孩子他大,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怎么都不回家看一眼?”

后来,村里人分析蔡荷花这一举动,都认为她是太想念丈夫了,这个痴女人脑子出毛病了,这是其一,另外一点,那个吴连长,也就是吴长信,和吴南方本人确实也有点像,个子像,身材像,头发像,举动也像,包括那个拉锯的动作,那个有力的胳膊,甚至连笑容也像,他们都温和有礼,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可是他们的区别也是明显的,除了脸相不太像之外,最明显的是说话的声音不像,吴南方说的是大别山南乡话,而吴长信却带着更北边的侉子腔。

但蔡荷花就认定了这个姓吴的连长是她的吴南方,她那时候已经处于一种迷颠的状态了,她突然哭了起来,她说,“孩子他大,你也太狠心了,你一走就是五年,五年里一封信也不写来,一句话也不托人带来,你这都到了家门口,你却连家门都不进一下,你,你,你还是个人吗?”

蔡荷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是真伤心了,她抱着祠堂里一根木头柱子,哭着哭着,整个身子软软地往下哧溜,都快要躺倒在地上了。

吴长信急出了满头汗,他们连队一个女兵都没有,他搓着双手,又不便于去扶起蔡荷花,他只得一遍遍地解释說,“老乡,你认错人了吧,我,我,我还没结婚呐,我不是你这个村子里的人呐,我老家在河南那边呐。”

不管吴长信怎么解释,蔡荷花就是不听,她说,“吴南方,你骗我也不能这么骗呐,我难道连我孩子他大大都不认得了?你是连长了,你就不认我和孩子了,你难道要做陈世美吗?”

吴长信示意战士去村里找一个妇女来,将蔡荷花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扶回了家。他以为这个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不料,吃晚饭时,蔡荷花又来到祠堂。

这回,蔡荷花还带来了两个孩子,8岁的儿子,6岁的女儿。“喊大大,”她左右手一手扯着一个孩子说,“快喊啊,这就是你们天天想着的大大呀。”

两个孩子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吴长信,嘴唇嚅动着,喊不出来。

“快喊呀,你们不是天天哭喊着要大大吗?”蔡荷花大声呵斥着孩子,“你大大不认你们了,可你们要认呐!”

蔡荷花像疯了似的,整个身体颤抖着,上下牙齿碰撞着,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咬冰碴的声音。两个孩子大约被蔡荷花这副模样吓住了,他们怯怯地喊了声,“大大,大大,”然后就哇地一下哭了,“妈妈,妈妈!”他们哭喊着躲在了蔡荷花的身后。

吴长信看见蔡荷花新换了衣服,头发也搽了头油,梳理得服服帖帖的,左边的头发卡上还别了一朵小小的野菊花,随着孩子的哭声,她也两眼泪水汹涌,不过她还是硬挺着,直直地站在吴长信面前。

吴长信从没见过这阵势,硬生生急出了一脑门的绿豆汗,他想,这不能让老乡一家在营地里哭哭啼啼啊,便喊住了两个通讯兵说,“走,我们一起去老乡家看看。”

蔡荷花听说吴长信答应回家,立即收住了哭,欢天喜地地在前面带路,一边走还一边对两个孩子说,“我就说的吧,只要你们一喊,你们的大大就会回家的。”

好在蔡荷花家在村子西头,单门独户,这一路上并没有遇见多少老乡,否则吴长信不知道自己该有多么尴尬。

到了蔡荷花家一看,吴长信的心里陡地沉重起来。她家是土坯房茅草顶,茅草易腐烂,一般是一两年要换一次,可蔡荷花家的屋顶大概很久都没有上新草了,有的地方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层草,天光都可以从屋顶上漏下来,风吹雨淋,桁条朽烂,土壁上一窝麻雀子进进出出,水渍在墙上画出各式各样的痕迹,屋里的泥地即便是大晴天也湿漉漉的,有的地方甚至长出了绿汪汪的青苔。

吴长信二话没说,架起梯子就上了房顶,他招呼两个通讯兵说,“再来两个人,就近上山砍点硬茅草来。”

这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可吴长信决定要连夜将蔡荷花家的房顶给苫好,因为部队随时可能开拔,他们一走,蔡荷花家这房顶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人苫了。

蔡荷花那个高兴啊,看着屋顶上的吴长信,她奢侈地点了两盏油灯,将灯芯拨到最亮,她在屋子底下有点夸张地大声喊着,“孩子他大,这房顶还是你走那年苫的,你和爷爷两个人苫了两天呢,也幸亏苫得厚实,要不然早就塌了。”

到了这个时候,吴长信顾不得再辩解,他心里头嘀咕着,这个傻女人呐,真是想老公想疯了哟。

战士们听到蔡荷花喊叫吴长信,一个个捂着嘴笑,吴长信瞪大了眼吼,“麻利点,苫厚实点!”

蔡荷花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些南瓜籽,在灶房的铁锅里炒着。“你们等着啊,等会下来吃炒瓜籽。”她在灶台上一边翻炒,一边高兴地朝房顶上的人影喊道。即便是在漆黑的夜里,吴长信也能看见蔡荷花的眼睛里闪着光。

农历八月十四的月光也很亮,这给吴长信他们苫房顶创造了好条件,到了晚上十一点多钟,他们已经将整个屋顶都重新铺盖了一层新茅草。

新茅草的清香气息十分好闻,蔡荷花使劲地嗅着,她又跑到外面院子里看房顶,月光落在屋顶上,就像落了一场大雪。

吴长信和战友们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蔡荷花早就泡好了茶,又捧着一葫芦瓢南瓜籽等在门口,“吃点,再喝点,你们辛苦啦!”

吴长信带头,每人抓了一把南瓜籽,转身要返回祠堂营地,蔡荷花拉住吴长信说,“孩子他大,你,你在家洗个澡吧,我都烧好一锅开水了,干净衣服也给你找好了。”

吴长信看见灶房的铁锅里,水汽蒸腾弥漫,锅灶里火光熊熊,蔡荷花的脸上也红通通的如一天烧霞。他嗫嚅着说,“哦,哦,不了,不了,部队规定,不能未经允许随便在外面留宿的。”他说着,飞也似的跑了,他不敢回头看蔡荷花,他觉得蔡荷花那眼里的光与热足以将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熔化掉。

四  吴富友

汪永军那份短短的报告里根本没有写上吴春生讲述的这些细节,他可能认为吴春生所说的这些都是没有依据的,不便采信,干脆一个字不提,但在我看来,却是无比珍贵的历史记忆。

吴春生说的其实是他们家庭的记忆,虽然小时候蔡荷花对他说过一些,但更多的内容是父亲吴富友告诉他的,父亲每年都会在清明以及冬至这两个日子带着他,为吴长信上坟祭扫,一到了那坟头,父亲就会向吴春生说起1934年中秋节前后发生的那些事。

“那么你父亲对你说了些什么呢?”我对吴春生说,“你对我说说,说得越细越好。”

吴春生盯着院子里那棵映山红老树桩看,一只山斑鸠在树桩上跳来跳去,惹得花枝乱颤,像灯火摇曳。他喝了口茶,这时,那只斑鸠飞走了。

“我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那个中秋节的晚上。”吴春生说。

晚上是从白天开始的。那天一大早,八岁的吴富友就被蔡荷花叫了起来,洗了脸,穿了家里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他们一家又往祠堂里走去。

结果,祠堂里的通讯兵告诉蔡荷花,吴连长一早就到三十公里外的古碑店团部汇报工作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

蔡荷花对通讯兵说,“请你告诉孩子他大,今晚是中秋节,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了,让他晚上回家里吃饭。”

蔡荷花说这些话时神情笃定,臉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神色,她牵着一对儿女走过村子,遇到一个人就告诉对方,“孩子大大终于回来了,昨晚上还连夜带兵苫了家里的房顶,苫得可厚实了,以后刮龙卷风下冰雹子都不怕!”

蔡荷花这样说的时候,吴富友其实心里很疑惑,他当然记不清自己父亲的模样,父亲离开家时,自己才三岁,哪里记得呢,但是他观察到村里人的反应,他们的脸上浮现出又怜悯又有点促狭的神情,仿佛在听一个笑话,这一点,除了沉浸在喜悦中的母亲蔡荷花不知道,连他这个八岁的小孩子都看出来了。因此,蔡荷花逢人就说时,吴富友总是不断地拉着她说,“快回家吧,妈,我饿了,快回家吧。”

吴富友不敢当着母亲的面否认吴连长这个父亲,他如果直接说出来,母亲一是坚决不会承认,二是又要哭天抢地,说不定就要激发出病来。还有,那时小小年纪的吴富友已经看出来了,那个连长父亲估计是不会来家里吃晚饭的,他应该是坚决不会承认他就是他的大大、蔡荷花的丈夫吴南方的。

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夜晚如期降临在雷打岭这个大别山腹地的小村子里,那一整天,蔡荷花像一只准备下蛋的母鸡,咯嗒咯嗒地叫着,从院子里跑到灶台下,从灶台下跑到菜园里,从菜园里跑到墙头上,一张脸像红透了的鸡冠子,她不时地打量着祠堂的方向。平时,蔡荷花的脾气不是很好,摔桌子打板凳骂鸡怨狗是常有的事,可是那天,她特别温柔,眼角、嘴角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她早上摸了一回吴富友的小脑袋,中午又摸了一次,到了傍晚又摸了一次,摸得吴富友的头皮痒痒的酥酥的,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天色越来越黑。看着母亲蔡荷花跑前跑后,吴富友的心里也越来越紧张,他被母亲支派在院子外的一个柴禾堆上,作为观察哨,等到吴连长——母亲认为的他们的父亲——身影出现了,就跳下来告诉她,她这边就将早已经准备好的饭菜还有咸鸭蛋和大月饼端上桌子。

秋天的夜晚,蚊蠓子一团一团地聚集在吴富友的眼前,有点阻挡他的视线,吴富友趴在柴禾垛上,时不时双手在眼前挥舞一把,驱赶那些捣乱的蚊蠓,他心里一遍遍地说,他不会来的,他肯定不会来的。

月亮升起来了,在大山的围合中,小小的雷打岭村像是漂浮在月光里,眼前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的,就在这时,吴富友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匹马就飞奔到了他家的门前。马打着响亮的喷嚏,扬起它们的蹄子像在过河,马上各坐着一个人,一个就是那个吴连长,而另一个则是一个女兵,她留着齐耳短发,腰间还挂着一副竹快板哩。

吴富友愣了一下,准备跳下柴禾堆向母亲报告时,却看见那个女兵在马上向吴连长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掉转马头走了,那个吴连长一直看着女兵骑马的身影转过山坳不见了,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才下了马,用力咳嗽一声,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他站在门前说,“我,我回来了!”

那天晚上,在吴连长,不,在父亲的提议下,他们一家将小饭桌端到了门前场院里,边赏月,边吃饭,那天的晚餐丰富极了,除了母亲蔡荷花烧的菜,除了咸鸭蛋和大月饼,父亲还带来了花生、酥糖,说那是团部的领导送的。

母亲要去邻居家借一点苞谷烧酒,可是父亲没有同意,他说,部队规定的,特殊时期,时时保持警惕,一滴酒都不能沾的。

那就喝茶吧,喝的是大别山山里自产的老黄茶。吴富友发现,母亲和父亲在月光下面对面坐着,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将茶碗里的茶喝得滋滋作响。月光太明亮了,他们俩细微的表情在月光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母亲的脸始终是明亮的,眼睛像蝴蝶一样黏在父亲身上,而父亲呢,他总是回避母亲火辣辣的眼光,顶多是冲着母亲笑一笑,然后又闷着头喝茶,他手上还抱着六岁的妹妹,他抱的姿势有些笨拙,但他就是不愿意将妹妹放下来,妹妹很久都没有被大人抱过了,她很享受,她赖在父亲的怀里,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撒起娇来,用小手去摸父亲下巴上的胡须,父亲躲闪着去挠她的胳肢窝,妹妹笑得浑身抖花。母亲蔡荷花看着这一切,并没有阻拦妹妹的胡闹,反而也上前嘻笑着拍打妹妹的脚脖子。

蔡荷花拍着拍着,拍出了节奏感,随着那节奏,她轻声地哼出了歌来,曲调是大别山一带民歌“八段锦”,而歌词呢,却是串着唱的,她一会儿唱“小小鲤鱼压红腮,上江游到下呀嘛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呀哈,头摇尾巴摆呀哈,打一把小金钩钓呀嘛钓上来。小呀郎来呀啊,小呀郎来呀啊……”唱到这里,母亲蔡荷花有点害羞,她又换了词,用相同的调子唱,“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吴富友看见,母亲蔡荷花唱歌,一旁的父亲跟着打拍子,胸脯起伏不平。后来,吴富友听母亲说过,她和他的父亲吴南方第一次认识,就是通过唱那首红歌《八月桂花遍地开》。那时,在乡村宣传革命,五里店模范小学的一位女教师在各村子里选了十六个小姑娘,以打花棍的形式,边唱边表演。蔡荷花就是那十六个女子之一,而且数她舞得最好唱得最好,她一个人领舞又领唱,那天表演到雷打岭村时,已经是夜晚了,村口戏台前围了一圈当地青年。年轻的蔡荷花有点人来疯,人越多她表演得越起劲,那花棍舞得满天流星一般,不料舞着舞着,花棍上用细绳系着的一颗铃铛松了,径直飞出去,打在一个人的头上。人群里一阵哄笑,说是小媳妇抛绣球了。等表演结束,蔡荷花看到一个小伙子笑眯眯地站在她跟前,将那颗铃铛递给她,小伙子的额头上,鼓起了一个新鲜的大红包。那个小伙子就是吴南方,他们就这样谈起了恋爱,结了婚,那时,他们俩可是村子里第一对自由恋爱的,在他们两人影响下,后来村子里才有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大着胆子自由恋爱了。

那晚,母亲蔡荷花唱着八段锦,她一定又想到了她和父亲吴南方当年恋爱的场景,真的,在吴富友听来,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裹上了新鲜的蜂蜜。

那晚的茶喝到什么时候?吴富友说他记不清楚了,随着夜越来越深,月亮升得越来越高,月光越来越亮,妹妹在父亲的怀里笑着笑着就睡着了,自己努力撑着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但他内心十分清楚,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月亮照得院子里像白天一样,亮晃晃的,他努力想看着父亲,也就是那个连长的模样,可是月光水一样在身边晃动,晃动得他站不稳脚跟意识模糊,他隐约记得是母亲将自己牵到屋里的床上,为他盖上了薄被,他还听到屋后竹林里传来的清脆的鸟鸣,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的第一眼,吴富友就跳下床去看父亲,却发现只有母亲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晾晒湿漉漉的衣服,父亲和他的那匹马早不见了,秋雾弥漫山岭,将他家的院子和院外的世界分隔开来,昨晚的父亲像是消失在一场大雾里,又像是一场梦,仿佛那个叫父亲的人从没有来过。

“大大呢?”吴富友还是向母亲问了句。

蔡荷花像是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她脸上原先那种疯癫的神情退去了,面对吴富友的询问,她怔了一下,轻声说,“吴连长啊,他早走了,你们睡后他就走了。”

吴春生说,我父亲吴富友后来一遍遍地回忆那个中秋之夜,回忆多了,他都觉得有几分不真实了,他甚至怀疑,那些记忆中的场景,有的是现实,有的是想象。因为,他每次的讲述总有一些内容前后表述不一。

比如,关于吴连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有时候觉得母亲说的是半夜就走了,有时候又觉得母亲说的是天亮就走了。

再比如,关于那个骑马的女兵,母亲有时说她是和吴连长一起进到他们家的,在他们家一起吃了月饼才走的,有时又说,那个女兵是半夜的时候来的,她其实是个通讯兵,她是来送团部的加急文件的,从而叫走了吴连长。但不管记忆多么混乱,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女兵是存在的,因为,她还留了一件东西在家里呢,是留给我奶奶的。

“什么东西?太好了,那是最好的证据啊,拿给我看看吧”。我叫了起来。

吴春生摇摇头说,“是一面镜子,可惜,我奶奶去世时,我父亲将那面镜子做了她的陪葬品,一起埋在坟墓里了。”

吴春生找了根树枝,顺手在地上画了那个镜子的形状,是一把小圆镜,镜两边有两个小小的挂耳,这在那个年代可是很稀罕的呀。镜子后面是一张小尺寸的四方形照片,照片上面是两个学生模样的人,一男一女,女的穿旗袍,齐耳短发,男的穿长衫,戴礼帽,英俊潇洒。照片上还有两行小行草——

赠陈育君:

年年长忆君

人间信有情

“陈育君?”我在地上写下这三个字,问吴春生,“是这三个字?”

吴春生点点头说,“嗯,嗯,是的。”

有意思了,半路上又杀出了个陈育君,照这么说来,要想了解真相,就必须找到陈育君的一些相关材料。我在笔记本上记着一些关键词:1934年,皖西大别山,红二十五军,五团,陈育君……

“那这面镜子是陈育君在什么时候送给你母亲蔡荷花的呢?”我问。

吴春生说,“应该就在那个中秋节的晚上,因为,第二天,就发生了五里店战斗,驻扎在我们这里的五团其他人员全部随主力转移到了河南桐柏山区和伏牛山区,从那里再北上,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不管怎么说,雷打岭村这一趟走访,收获还是挺多的,我觉得我越来越接近真相了,眼下我要做的,就是尽快查找相关资料,顺藤摸瓜,层层剥笋,我就不信,在信息检索如此方便快捷的年代,我还弄不清近九十年前发生的那一桩事了。

和吴春生互留了手机号码和微信,我挥手向他告别,老吴站在我车子旁边说,“你说,让吴长信进入烈士陵园这事能成吗?”

看着老吴恳切的目光,我说,“能成,能成!”

“这次要是不成,恐怕就永远搞不成了。”吴春生忧心忡忡地说。

“我一定尽力。”我对他说。

从后视镜里,我看见吴春生一直站在他家门口看着我离去的方向。

五  钟凤山

出乎我意料,我在市党史办的资料馆里将我能搜罗到的红二十五军五团的相关资料查了个遍,也没有查到一个叫陈育君的女兵信息,不过,也没有白查,有两个新的发现。

其一,是发现了吴长信这个人的前史。他原本是河南光山县一个地主家的少爷,读了信阳师范学校后,受到新思潮的影响,慢慢走上了革命道路,1927年参加了党组织,此后在组织安排下,赴上海东亚大学学习,以学习为掩护,从事工人运动。这个吴长信革命很彻底,工运失败后,他回到家乡发展党组织,创办农民夜校,没有经费,没有场地,他先将自己家的一间大宅子腾了出来,又卖了家里的粮食,最后,自己率领一帮子农民将自己家的粮仓砸了,将一仓粮食分了个干干净净。发展农民武装时,他又骗过父亲,将家族在武汉置办的几处产业变卖,换了一批汉阳造枪支,武装革命队伍。也因为这,他父亲气得大病一场,然后专门在报纸上刊登启事,宣布与这个不孝之子断绝父子关系,要知道,吴长信可是他后代中唯一的男丁啊。

其二,是找到了红二十五军五团团长钟凤山的一些资料。这个钟凤山是湖北英山人,乡间屠夫出身,脾气火爆,打仗勇敢,外号就叫“杀猪的”,他后来参加了红军长征,解放后从部队转业在湖北一个地区做过专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钟凤山离休后,我们市民政局和黨史办的同志还专门去湖北武汉他的家中访问过他,主要是搜集和了解当年五里店战斗的相关情况。感谢那两位负责任的工作人员,他们对这次访问做了详细纪录,对照这个纪录,再结合吴富友生前的讲述,五里店战斗中有关吴长信的一些细节得以更加清晰地呈现,至少,他们的讲述大部分是和现有材料相吻合的,从而形成了一个互相印证的闭环。

五里店那场战斗并不是预先计划好的,对于红五团来说,是不得已而打之。当时,红军已经陆续地悄悄地进行大部队转移工作,但部队给养出现大困难,缺衣少食,更不要说紧俏的武器和药品了。恰在这时,我情报部门获悉敌十二师三十五旅七十二团两个营,押运一个师的给养的七十多对毛竹排,由史河逆水而上,运往皖西金家寨,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军部便立即让五团带几个尖刀连队,连夜行动,于凌晨时分赶到预定地点,抢先埋伏下来。等到中午时分,敌人的毛竹排开到,战斗打响,一直到夜晚结束,歼敌一个营,缴获大米一百五十多万斤以及大批军服、猪肉、油盐、罐头、香烟等物资。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解决了部队的燃眉之急,也大大鼓舞了士气,但也大大惹恼了敌方,暴露了军事目标。敌人一方面将鄂东北的两个旅全部调集到皖西北地区,封锁公路,阻止红军西归,同时又调动六个师的兵力从四面向皖西北根据地进犯,形成全力合围之势。

由于中共鄂豫皖省委继续采取了内线单纯防御的作战方针,在敌人疯狂的攻击下,首尾难顾,致使红二十五军奔忙于东西两条战线,虽经艰苦奋战,给敌人以一定杀伤力,但未能制止住敌人的攻势,反而使自己陷于被动应付的不利境地。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五团等几个尖刀连才撤了出来,准备在雷打岭一带休整一段时日,避敌锋芒,然后,瞅准机会再打翻身仗。不料,部队仅仅休整了两天,第三天,也即农历八月十六日的上午九点钟左右,钟凤山便接到密报,由于叛徒告密,敌人掌握我主力行踪,已经连夜西进,企图将我主力红军一网打尽,情况紧急,上级要求红五团带几个尖刀连立即在五里店实施阻击,拼死拖住敌人,为大部队转移赢得宝贵时间。

接到任务的那天早晨,钟凤山本来就十分生气。他刚刚吃完早饭,就被一个从雷打岭村过来的人堵在门口了,那个人姓吴,一脸麻子,他是村中吴姓族长专门派来向他告状的。

“你们的连长吴长信公然睡到我村农妇吴蔡氏家中,孤男寡女的一起过了一夜,这个蔡荷花的丈夫也是红军呐,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那个麻子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气呼呼地说,“你们看这事怎么处理?”

钟凤山听完后火冒三丈,在根据地,军民关系可是最重要的,部队一再要求要做到对根据地民众秋毫无犯,这个吴长信又不是才入伍的新兵,更何况还是个老资格的党员呢。他摔掉了手上的香烟,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把桌上卧着的一把大茶壶都震得差点掉了下来。“这个吴长信真是犯浑呐!”他大声喊通讯员,“马上把吴长信给我押过来,这事要是真的,我当场就毙了他!”

吴长信接到命令赶到团部时,人还没下马,就听到“杀猪的”钟凤山大着嗓门在骂娘。

等吴长信下了马,一脚才跨进团部作战指挥部,两个士兵就遵照钟凤山的指令,一左一右绑定了他,缴了他的枪械,扭押到了钟凤山的跟前。

钟凤山看见吴长信一脸的倦意,眼圈四周黑不溜秋,好像是一晚上没睡觉似的,这不由人不生疑,他恨不得上前踹吴长信两脚,真是犯浑啊,他大骂道:“你这个混蛋!你是头牙猪么?”“牙猪”就是专门为母猪配种的公猪,骂别人是牙猪,在大别山一带可是最伤人的话。

吴长信头一犟大声说,“团长,我问心无愧,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人的事情!”

钟凤山指着那个吴麻子说,“无风不起浪,人家告状都告上门来了,你还说没事?”

吴长信说,“团长,我要是晚上不去吃那餐饭,你知道吗?那个女人会疯掉的,况且,我以我的党性和生命保证,我没有做一丁点错事!你要相信我!”

钟凤山又骂了一句粗话,他说,“放屁!怎么相信你?你是不是在妇女屋里住了一晚上?你这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啊!”

吴长信说,“你不信你就去问蔡荷花,你问她,我都做了些什么。”

一旁的吴麻子“哧”地一声笑着说,“哎哟,我说你这位长官,去问蔡荷花,亏你还说得出口,这种事,怎么问?她又怎么答?她是个痴子,你也是痴子?”

钟凤山手一挥说,“先关禁闭,等调查清楚了,该剁就剁,该杀就杀!”他这句话有一半是说给吴麻子听的。

也就在这时,军部的密报来了,让钟凤山赶紧部署五里店阻击战。恶战在即,钟凤山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又叫回了吴长信,归还了手枪,下达了命令,最后说了一句,“先打了这一仗,结束后我再找你算账!”

吴长信飞身上马,在马上回了一句,“团长,你真的应该相信我!”他说着,狠拍了一下马屁股,在一阵腾起的灰尘里消失了。

六  吴麻子

见团长钟凤山说了狠话,吴麻子只好拢着衣袖子走回雷打岭。重又放出来的吴长信骑着马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很快就隐入群山。吴麻子冲着吴长信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妈的,送上门的肉你能不吃?哄鬼呢!”

一想到这里,吴麻子的身体又燥热起来。这种燥热每每在村子里见到蔡荷花时他都会发作。说起来,他和吴南方是隔房头的堂兄弟,他应该喊蔡荷花嫂子。蔡荷花嫁到雷打岭时,还是他去抬的礼箩接的亲,而闹洞房时,他的手也极为不老实,好几次碰到了蔡荷花鼓鼓的胸部。因为脸上坑坑洼洼的麻子,他的娶媳妇之路一直艰难,一开始是他自己要求高,想娶一个和蔡荷花一样的女人,可是始终没有人看上他,等到年纪再大点,他慌了,降低了要求,托了媒人,身体有残疾的,二婚丧夫的,找来找去,也还是不成,主要原因,其实不仅在于他的满脸麻子,而是他干的营生,他做的是收殓的活,也就是亡人下葬时,由他穿衣、修脸、装棺,如果是遗骨安葬,他负责拣骨、入墓等,三天两头跟死人打交道,大家觉得他浑身阴气森森,大多数女人就都不愿意和他过日子了。

吴麻子就这样一直单着,自从吴南方参加红军后几年都没有音信,他便有了新想法,他觉得蔡荷花应该就是老天爷安排给他的了。吴麻子在村子里散布谣言说,吴南方在部队当了逃兵,被军法处死了,再也不會回家了。他有事没事就在蔡荷花的门口转悠,她喂鸡,他跟在一边学鸡叫,她撵狗,他也跟着汪汪地喊,她到地里挖红薯,他也要帮着理红薯藤,但是蔡荷花除了不理会他,还经常拿起柴刀锄头要打他。蔡荷花是个说到做到的泼辣女人,吴麻子不想被打,所以后来他就远远地看着她。蔡荷花很烦吴麻子,吴麻子就像是一颗粘狐蝉,找准一切机会粘住人。

时间一长,吴麻子就有些恨上蔡荷花了,他觉得自己的不幸生活全怪她,是她让他没有及时娶上媳妇,又是她,让自己魂不守舍,却亲近都不让亲近一下。那天蔡荷花在村祠堂花痴一样认丈夫的行为,更是让麻子恨上加恨,他不仅恨蔡荷花,也恨那个连长,如果他和蔡荷花好上了,自己就更挨不到蔡荷花的边边了。

那两天,麻子什么活也不干,甚至推掉了一桩邻村葬人的生意,他说自己打摆子拉肚子,一步也出不了门,事实上,他每天都出门,隐蔽在蔡荷花家东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从那里,他能一览无余地看见蔡荷花家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那天晚上,从吴长信迈进蔡荷花家院子里起,麻子的眼睛就没有眨过,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蹑手蹑脚伏在蔡荷花家的院墙外,除了看,还努力支楞起两个耳朵,想听听这一对男女到底在说些什么。

除了蔡荷花的歌声,他并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当月上中天,蔡荷花的两个孩子睡着了,吴长信跟在蔡荷花的身后,也进到屋子里后,麻子感觉全身血液像山里发洪水一样奔腾,他很想冲进去,狠狠揍一顿那个连长,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落荒而逃,然后,再扯起蔡荷花的头发,剥光她的衣服,狠狠地羞辱她,让她跪地向自己求饶。当然,这一切只能出自吴麻子的想象,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那个年轻连长的对手,更何况,人家还随身带有枪呢。麻子痛苦地双手抠着院墙,把墙上一块麻石都抠下一大块来。

天色微明的时候,倚在墙边的麻子从一场睡梦中醒来,他赶紧看向院子,恰巧,他看见那个吴连长正跨上马,往祠堂方向奔去,而蔡荷花家的屋门也打开了,蔡荷花在灶台下烧猪食水,她脸上痴痴的神情也不见了,在烧锅的间隙,这个女人还拿起一面小镜子,照着镜子平静地梳理头发。

麻子想,昨天晚上,月圆之夜,那个连长一定是把不该做的事都做了,然后,一早就溜走了。麻子拔腿往族長家跑,他得把这件事向族长说说清楚,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冲着蔡荷花这个晚上公然勾引野男人回家,按过去的族规,是要装猪笼沉塘的,现在,虽说红军来了,规矩变了,但总不能对这样伤风败俗的人一点惩罚没有吧,最好的惩罚就是把她的家产没收,分给他这个堂兄弟,然后将她这个人也一并分给自己。

族长吸着旱烟筒,听完了麻子的申诉,半晌没做声。

麻子说,“太爷,这种明显伤风败俗的事你都不管管?”

族长吐了一口烟圈说,“麻子,这里面掺进来一个红军连长啊,我想管也管不了啊。”

族长了解红军的政策,他最后想了个借刀杀人的计策,让麻子去红五团团部告状。这一招,几乎就要奏效了,如果不是五里店战斗突然打响,吴长信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吴麻子闷闷不乐地回到雷打岭,中午时分,即便是隔着十几里路,他还是听见了密集的枪炮声铁锅炒豆子一样,从五里店那边传来,他没想到,战斗这么快就打响了,听那枪炮声,双方是拼死命杠上了。

枪炮声持续响了一夜,靠五里店方向的天空都被烧红了,八月十六的月亮成了一轮血月亮,到了黎明时分枪炮声才渐渐停息。

第二天, 红军派出一个小分队去五里店打扫战场,因为人手不够,部队请了雷打岭村的几位农民到战场帮助部队救助伤员清理遗体,这些人当中就有吴麻子,毕竟他平时的职业是收殓。这支小分队走了有一段路了,蔡荷花一路小跑着跟了上来,她脸色苍白,喘着气对红军们说,“我也去!”

硝烟散尽了,可是惨烈的气息却怎么也驱赶不去。遍地尸体横陈,零碎的肢体挂在石头上,树丛里,土地被鲜血泡成了殷红色,像没有晒熟的蚕豆酱。四下一片静默,只有黑老鸹拖着黑色的身影,在焦枯的树枝上枯叫一两声。

吴麻子负责搬过牺牲的红军战士,搜索他们军装里的身份信息标牌,由另两位战士将这些烈士登记入册,再集中起来安葬。

突然,吴麻子发现一个人,他虽然硬僵僵地仰天躺着,但脸色平静,加上四肢齐全,所以他一眼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那个一天前还打马飞奔的吴连长。麻子愣了一下,随后走向下一个尸体。他刚迈动脚步,就看见蔡荷花扑在吴连长身上,大哭了起来。吴麻子这才想到,这个蔡荷花原来是要亲眼看看吴连长是死是活啊。

吴长信所在的连,一共牺牲了67人,集中安葬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蔡荷花要求将吴长信交给她单独安葬,因为留下来的红军小分队急于转移,便同意了蔡荷花的请求。

什么?蔡荷花还真认这个男人做丈夫了?吴麻子当即去喊来族长。

族长一听是红军部队同意的,沉默了一会儿,便摇摇头走了。

蔡荷花盯着吴麻子说,“对不起,麻子,这事你不服气也不行,收殓师傅你还要做。”

墓地就选在蔡荷花家的柴禾山上,远远地就看见雷打岭村的全貌,视线很好,朝向也很好,早晨的阳光一出来,首先照到这个坡地上。

直到石碑运上山,吴麻子才知道,蔡荷花这是要为那个吴连长滴血认亲招魂入墓。大别山这一带的风俗,如果一个男人生前没有结婚,没有留下自己的骨血,死后一般要找一个男孩过继到他名下,在下葬时,将那个男孩的手指头刺破,滴三滴血到墓地上,再磕三个头,就表示血亲相认了,亡者从此就有了后代,他的魂魄归于大地就此安息了(据后来有关部门的统计,在皖西大别山一带,这种滴血入墓认没有子嗣而牺牲的红军战士为父亲的,约有一万多人,可以想见当年红军的牺牲之巨)。

蔡荷花让儿子吴富友披麻戴孝,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吴长信的墓碑前,第一锹土铲下时,蔡荷花已经泪流满面,她抽泣着,用细针扎破了吴富友的中指。她扎得深,血珠立即大滴大滴地滴落下来,然后,她一个人用锹奋力地铲着土,一锹又一锹,随着土层越来越厚,她还在嘴里一遍遍念叨着,“回家来了,你儿子吴富友来葬你了,回家来了,你儿子吴富友来葬你了!”她念得如泣如歌,念得吴富友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吴富友趴在坟前,抚摸着崭新的石碑,虽然还不认得字,但他知道,那上面左边一行小小的字,就是他的名字,不管土里埋着的人是谁,那个人从此都和自己有了永远的联系。

吴麻子不理解蔡荷花这个疯狂的举动,照她举办的这个滴血认亲仪式看,她已经明白了,土里埋着的那个吴连长不是她的丈夫,既然不是她的丈夫,她和他却在一起过了一夜,换作别的女人躲都躲不及呢,她为什么还要单独安葬他?这仿佛就是将一桩自己的丑事永远地晾在村庄里,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呢。这个女人真是脑子坏了,吴麻子只能这样想,因此,蔡荷花铲土时,他就忿忿地离开了墓地。

吴麻子后来在雷打岭村做了一辈子光棍,每当他外出做营生,路过那座吴连长的坟墓,他心头都会涌上一股莫名的嫉妒与仇恨,还有深深的不解。

1953年,地区修建烈士陵园,原来和吴长信一起在五里店战斗中牺牲的六十多位战士遗骨,集体移往地区烈士陵园重新安葬。蔡荷花听到消息,便让儿子吴富友去地区反映情况,要求也将吴长信的遗骨移到烈士陵园。据说上面来人调查情况时,吴麻子带头反对,他对工作人员说,当时钟团长已经下命令要将那个吴长信革除军职就地正法了,这是当着他的面说的,只不过因为打仗,才没有立即执行,面对这样一个有辱红军形象玩弄妇女的败类,怎么能追认为烈士呢?建国之初,百事待兴,接下来的1954年大别山又发生罕见水灾,救灾任务重,有关部门便将这事耽搁下来,没有继续调查走访,甚至连走访记录都没有留下一字半句,也就是说最后没有任何结论。

吴长信的墓地仍旧寂寞地待在雷打岭的山坡上,与他昔日一同牺牲的战友们隔了八十多公里。

1985年,因为铁路建设需要,1953年修建的地区烈士陵园要整体搬迁,并进行新一轮改扩建,已经82岁的蔡荷花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她又一次让吴富友带着申诉材料到地区反映,那一次地区民政局和党史办还十分重视,他们两家单位各抽调一名工作人员,对此进行调查,也就是因为这件事,那两位工作人员才去了湖北武漢实地采访了钟凤山。

工作人员问钟凤山,吴长信这个红军连长当年到底有没有犯男女生活作风错误?

钟凤山像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很久都没有说话,可他回过神来所说的一番话却让两个工作人员哭笑不得。

钟凤山说,“我情愿吴长信那个混蛋那天晚上和那个妇女真的睡在了一起,你想想,他那时还是个青头郎,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呐,如果就那样走了,多冤呐!那他做鬼都是个哭鬼嘛。”

钟凤山这样说着,就“嗬嗬嗬”地笑了。可这句话在两个工作人员听来,相当于什么也没说,等他们想再继续追问时,钟凤山王顾左右而言他,显然,这个老团长是不会给予那个事件一个明确的答复了,他可能也确实无法给出一个简单的“是”或“否”的答案来。

由于钟凤山没有给出明确说法,吴麻子又死咬着那一夜的事不放,加上还有族长的证词,蔡荷花的这一次申诉又不了了之。

1986年夏天,吴麻子死在镇敬老院。

三个多月后,蔡荷花也死了。蔡荷花的丈夫吴南方一直没有找到下落,所以她被安葬在村西的一处公共墓地里。

随着他们离世,1934年中秋节,那一夜的真相,似乎也被深深地掩埋了。

七  帅戈

线索都断了,我的整个调查陷入了僵局,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吴春生恳切的眼神总在看着我,吴长信朴素的坟墓上五彩的纸幡也老在我眼前飘动,确实像吴春生说的,这可能真是吴长信最后一次被正名从而进入烈士陵园的机会了,我不想让这次调查在我手上中断。

可是,我又到哪里去寻找真相呢?

这件事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农历八月十五那一夜的后半夜,在蔡荷花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每天都在想象,那一夜的情景:圆月高悬,山路上马蹄声得得,声音由远而近,到了蔡荷花家院门前,吴长信翻身下马,马打着响鼻,他也清了清嗓子,院里应该有一丛大别山人家喜欢栽种的杮子树,杮果没有红,一颗颗半青半黄地挂在枝头上,像一盏盏小灯笼,而他大步走向院里,走向期待他归来的一家,那是多么美丽动人的一幅“明月照人来”的画面啊。

那一段日子,我除了不停地在图书馆搜索材料,还在网上搜索,因为上各种网站,我认识了一个叫金沙洲的人,这个人是做中药材生意的,但业余干的事很有意思,就是寻找革命烈士,他自己申请注册了一个网站叫“寻英网”,网站的口号是“让烈士回家,请英雄安眠”。

通过网信部门一位熟人介绍,我和这位金沙洲很快联系上了,互相加了微信和QQ。金沙洲介绍,在过去战争年代,战场善后事宜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仔细核实,对战争中牺牲的烈士们的相关记录非常潦草,导致相当一部分牺牲在战场上的烈士就地掩埋在异乡,和家人永远失去了联系,而他这几年来,利用“寻英网”,动员社会各方面力量,已经帮助19位烈士找到了在世的亲人,将他们的遗骨或送回老家,或交由地方烈士陵园安葬。

金沙洲对我说了一个他寻找烈士的故事。前年3月,他在当地烈士名录上看到了一个烈士,这个人叫牛正屏,是淮海战役时牺牲在他家乡双堆集的,一直以来都没有联系上烈士的亲属,名录上牛正屏的家乡地址写的是“鱼台县”,恰好山东省就有个鱼台县,于是,他几次前往山东鱼台,却发现根本对不上这个烈士信息,但他没有放弃。去年夏天,金沙洲出差到江苏盱眙县,晚上吃饭喝酒,桌上有位合作伙伴开玩笑说,我们盱眙还有个名字,叫于台,因为好多人不认得“盱眙”两个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于台”,“鱼台”,金沙洲一下子想到那位叫牛正屏的烈士,便将他的相关材料拿出来,请求当地公安和民政帮忙寻找,这一找果然就找上了。原来,当年填写烈士名册时,估计是一个人读,一个人抄写,读的人想当然将“盱眙”读成“于台”,写的人也想当然地写成了“鱼台”,这就隔了两个省份了,找错了省怎么可能找对人?牛正屏烈士的儿子还健在,接到电话后,哭得稀里哗啦,因为村里人都传说他父亲打仗时当了逃兵,被部队就地正法了,如果是烈士不可能没有证明的,这说法让他一家在村子里一直抬不起头来,现在可算知道父亲是个烈士了。去年底快过春节时,牛正屏的孙子还受父亲委托,亲自到金沙洲家表示感谢,并在他陪同下,在烈士陵园凭吊了烈士。

金沙洲是个爽快人,他说起成功的案例,绘声绘色,说到得意处就哈哈大笑。于是,我立即想到了吴南方和陈育君这两个人,虽然这两个人不一定是烈士,但他们都是当年的革命者,不应该就此人间蒸发了呀。老金答应了,他说他的业余爱好就是看各种党史、军史资料,通过网络,他和许多地方的方志办、党史办的人都熟呢,大家伙儿都愿意帮他打听各种信息。“你别小看了民间的力量,”金沙洲对我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哇。”

又过了半个多月,老金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而这期间,汪永军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催问我,“吴长信那事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只能说,“等等,再等等,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真相的。”

汪永军嘟囔着说,“相信,相信,可是我们的头儿越来越不相信我了哇。”通完了电话,他似乎意犹未竟,特意在微信对话框里添加了一个大大的哭丧的表情发给我。

就在我快要失去信心之际,半个月后,金沙洲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说,通过网络求助,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一位叫帅戈的和他联系上了,那个人说,比对金沙洲提供的信息,陈育君这个人的情况和他祖母有点像,他祖母就是在胡适兴办的上海中国新公学上学的,随后就在上海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工人运动,大革命失败后,几经周折,她到皖西参加了红军,她是一名卫生兵,也兼职参加部队的文艺演出,生前她最喜欢哼唱的就是那首《八月桂花遍地开》,在大别山区她所在部队就是红二十五军,后来,参加红军长征途中,在四川川西,因为伤病,她掉队了,从此,她再也没有追上部队,病危中,她被当地一位老中医救了下来,她就跟随老中医学医术,后来又和老中医的儿子结了婚,再后来,解放了,她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四川彭山,那个老中医的儿子,就是帅戈的祖父,这一切时间、地点和遭遇等似乎都和陈育君对得上,唯一比对不上的是,他祖母的名字不叫陈育君,而是叫陈望西。

“那也有可能改名嘛,”我对电话那头的金沙洲说,“快,给我帅哥哥的联系方式。”

“是帅戈,化干戈为玉帛的戈,不是哥哥妹妹的哥。”金沙洲笑着说。

关键时刻,这老兄还开玩笑,我可是等不及了,拿到电话后,立即和帅戈联系,说明了情况,我决定第二天就启程去彭山寻访帅戈。

帅戈在电话里说,“欢迎,欢迎,只是怕让你白跑一趟。”

我说,“没关系,权当是一次旅行。”说是这样说,其实,我心里还是充满希望,当然也有点担心无功而返,那我可真就哭都找不到坟头了。

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高铁到了成都东,又倒车到眉山,下车时已经是夜晚八点多,帅戈已经在车站停车场等我了,他操着一口四川话说,“辛苦了噻,上车走起哟。”

在车上,我才知道帅戈现在是一位小农场主,他承包了几百亩山场,种植柑橘和猕猴桃。

“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水果多好吃呀。”帅戈骄傲地说。

彭山现在是眉山市下辖的一个区,开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在宾馆办好登记手续后,帅戈非得请我去吃个消夜,我在去宾馆的路上也看到,街道上灯火闪烁,大排档摆到了路面上来,四川人还是会享受生活啊。不擅饮酒的我要了瓶啤酒,帅戈准备找代驾开车,他说有朋自远方来他要喝二两白酒,他这么说让我感到很温暖。

彭山县城边紧靠着岷江,我们消夜的摊子就摆在岷江堤坝下,西南特有的黄桷树沿坝站立,长长的气根垂立下来,像一根根长胡须,我老是疑心这是一街的老者在扎堆摆龙门阵。

听我讲述了这一趟寻人的来龙去脉,帅戈的一杯白酒也下了肚,他说,“我有预感,我的祖母就是你要找的陈育君,对,一定是她。”

我喝下一大口啤酒,在这温柔的晚风里,在满街的黄桷树下,在岷江不息涛声中,喝下这一杯温润爽口的啤酒,还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我心里一动,说:“凭什么认定呢?”

帥戈说,“我祖母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大别山走一遭,可那时候不通高铁,一个老人出门哪有那么容易呢,始终没有去成,1981年,祖母上街时被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学生撞倒了,她知道自己受了伤,但看着那位惊慌的中学生,她连名字都没问,就让那个小男孩走了,她自己拦车住进了医院,没几天人就走了,临走前,她意识有点模糊,她拉着我父亲的手,嘴里喃喃地说个不停,我父亲听不明白,但有几个字听得清楚,就是大别山大别山。可见,她一生都难忘大别山。后来,我一看地图,那一带不是属于皖西吗?那么她改名叫‘望西,是不是表明她一生都在惦念那个地方?”

我问,“祖母平时不对你们说她的革命往事吗?”

帅戈摇摇头说:“很少说,她认为自己没有追上红军大部队,后来没有继续参加长征,是她一辈子引以为耻的,所以,她拒绝民政部门的登记,也从不允许我们说她是曾经的红军战士。”

“可是,这些也很难说明您祖母就一定是陈育君哪?”我说。

帅戈从身后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纸,他拍拍说,“在这里呢,整理祖母的遗物时,我才发现,她老人家写了本回忆录,这里面就记载了她在大别山参加革命的经历。”

我跳了起来。“太好了!”我将剩下的半瓶啤酒一饮而尽。

感谢帅戈的信任,他直接将回忆录的原件交给了我,厚厚的一沓,钻孔穿绳装订,封面是结实的黄牛皮纸,上面是一行漂亮的毛笔隶书,“生涯有记   陈望西”,内文是用300字一面的方格稿纸写的,繁体小楷,字字见锋,可以想见她写的时候一定非常认真,非常用力,经年的纸张已经变黄,散发出一种老纸特有的岁月沧桑的气息。

我坐不住了,我要赶快翻阅它。

 八  陈育君

“现在我终于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啦。”第二天早上,我揉着红肿的眼睛,将那本《生涯有记》交给帅戈时,我说,“找到了,我觉得我找到真相了。”

那个八月十五的早上,吴长信骑着马到古碑店团部找钟凤山汇报工作,不过是个借口,他更着急要见的人是陈育君。在钟凤山那里坐了一会儿,吴长信起身要走,临走,他假装突然想起了一桩事,“哎哟,我还得找卫生员要两粒药。”

吴长信骑着马刚到了团部,陈育君就知道了,她知道,他隔不了一会儿就得来“拿药”。

“拿药”是他们俩的暗语。吴长信对她说过,见你就是我的药啊,不见到你我就会病倒的,所以,我要定期来“拿药”。吴长信在上海读书时,就喜欢读报纸副刊上那些新诗,他也没少给陈育君写那种火辣辣的情诗,后来,到了部队,条件不允许他写诗了,可是,一不留神,他的诗人本性就暴露无遗,对陈育君说些诗一般的话语。

不过,这天吴长信没有说出诗一样的话语,而是向陈育君求救,他说了农妇蔡荷花的事。

“如果我直接拒绝她,不再见她,我估计她会发疯的,我看得出来,那是个烈女子,也是个犟女子,她要是认准了的,九头牛也拉不回,她怕是真要做出傻事来。”在一处山坡前,吴长信一边喂马,一边对陈育君说。

陈育君一开始难免有些醋意,她说,“那吴连长,你就半推半就从了她呗。”

吴长信恼怒地将手上的一根狗尾巴草轻轻鞭打在陈育君身上,他说,“我都愁死了,你还见死不救,说真的,我怕看那个女人的眼神,在她眼里,我就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陈育君说,“我听说过相思病,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相思病,那个女人好可怜啊。”

吴长信说,“是啊,只不过,她把对象搞错了,这麻烦更大了啊。”

陈育君忽然抱紧了身子说,“我听说大部队即将转移西进,你们尖刀连准备敌后牵制,我要是也五年都见不了你了,我,我,我可怎么办哪?我说不定也会发疯的。”她说着,两眼潮潮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吴长信说,“不会的,一旦突围成功,我就会向组织上打报告,我们就结婚,我要追上大部队,再说了,真要是失散了,我也绝对不会五年都不给你一个消息的,我就死也要托梦给你,仔仔细细地告诉你我的行踪。”

听到“死”这个字眼,陈育君一把捂住吴长信的嘴说,“你呀,胡说什么?”

这一番话让两个人沉默了下来,草丛中的两只草椋鸟却惊飞起来,不安地在天空上叫着,这附近一定有它们的雏鸟,它们在担心孩子们的安全。

陈育君忽然说,“我有个主意。”

吴长信说,“什么?”

陈育君说,“你去见蔡荷花吧,陪她过一夜吧,你就圆她一个梦吧,你想想,她多可怜啊,可是,她又是多可敬啊,这么多年,她一直思念着她的红军丈夫,就冲着这,你也不能让她失望。”

吴长信急了,他说:“你这是什么馊主意?”

陈育君红了脸说,“我只是让你去陪她过一个中秋节啊,度过一个她生命中无比珍视的夜晚啊,至于,那一夜怎么过,我相信你,你心里只会有我的,是不是?”

吴长信低头不语。

陈育君说:“我都相信你了,你自己能不能相信自己的定力?”

吴长信笑了说,“那好,你相信我就好。我肯定能经受考验。我也有个主意,我啊,陪她和孩子吃了中秋夜团圆饭,喝了茶,赏了月后,就开始帮她家劳动,我看见了,她家缺男劳力,好多活没有干仔细,马上过冬了,她家过冬的柴禾还没有锯成段,剖成片,我可以给她干这些。”

“一夜都在干活儿?”陈育君说,“那多累啊!”

吴长信说,“吃了饭,喝了茶,还不得到半夜了?那时,月亮正亮着呢,跟白天一样,正好锯树劈柴。对,这是个好主意。”

陈育君想了想,又从挎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她说,“这个你拿着吧,背面还有我们的照片呢。”

吴长信接过镜子笑着说,“哦,我知道了,你这是让我时时照镜子呢,让我不要犯错误,你这个小气鬼,你放心,今晚,它会照著我的,让它做证。”

陈育君说,“嗯,镜子就是我派出去的眼睛。”

当吴长信要离开团部回到雷打岭村时,陈育君忽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的心里又慌又堵,她也要了一匹马,和吴长信一起骑马到雷打岭。

这一路上,陈育君不停地做着选择,同意,不同意,同意,不同意,同意吴长信单独在农妇家过夜,他可能就会……而不同意吴长信去见农妇,那个农妇可能就会……或者,她就和吴长信一起走到农妇家里,告诉农妇,这个吴长信才是自己的未婚夫,他们俩早在上海就认识了,他虽然也姓吴,他不是你那个吴南方,可是假如那个农妇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呢?她一下子疯掉了呢?想来想去,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快到雷打岭村口了,天已经黑透了,中秋的月亮升上了天空,这正是人间团圆的好日子啊,村子里人家的屋顶上飘起淡白的一笔笔炊烟,窗口亮出了一豆豆灯火。根据地的老百姓这些年为了支援红军,三天两头被“围剿”,生活窘迫极了,眼下这样安宁的田园景象十分难得,也十分让人感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陈育君反复吟咏着这句词,松开马缰绳,和吴长信并排慢慢骑马行进。她突然下了决心,“我送你到那个蔡荷花家门口,然后我就返回。”

“为什么?”吴长信问,“我以为你是要陪我一起进去向她说明的呢?”

“我要看着你进去。”陈育君说,“那样我就放心了,是我让你进去的,而不是你自己要求进去的。”

吴长信笑着说,“你这是什么逻辑?”

陈育君的眼泪突然就迸发了出来,她哽咽着说,“我是女人哪,这就是女人的逻辑。”她说着,猛地一紧缰绳,打马上前。

吴长信只好也拍了一下马,赶上了陈育君,在前头带路,到了蔡荷花家院门口,吴长信正犹豫着呢,陈育君做了一个手势,她指着自己的心口,又指指天空上的圆月。“进去吧,我相信你!圆月作证!”(多年后,陈育君写《生涯有记》时是这样解读自己那个手势的含意。)随后,她就掉转马头,飞快地离开了雷打岭村。

此后一生,她再也没有回到雷打岭,但她直到临终前的一刻还念念不忘那个大别山腹地的小小村庄。

《生涯有记》虽然比较厚,但关于那一夜的记载并不详细,甚至有点语焉不详,过去了那么多年,许是记忆出现了偏差,晚年的陈育君自己的讲述有的地方也略有对不上之处,但是关键的线索是明晰的,所以我才敢于做一些人物心理的演绎,上面的这些就是我根据她书稿中的一段原始文字加以想象而成。为了在后续我的调查报告中尽量呈现客观的内容,我特意将涉及那一个夜晚的部分做了摘录:

长信一早来,告我农妇蔡氏事,闻之心酸,问世间何物,直叫人相思如许?我相信长信,他的安慰或许是救人一命,临行让他转赠农妇一枚小圆镜,背面有吾二人在沪时照片,抑或蔡氏见镜而迷梦醒矣。余一夜未眠,长信恐也整夜未睡。二日晨,村民来团部告状,长信被缚之际,忽接战斗任务,彼飞身上马后,对吾喊,相信我,相信我,那是清白的一夜,此役归来我们就结婚吧。

我对他喊,我相信。

不意,此一别,竟成永别矣。军中战友告诉我,长信苦战至最后一刻,完成了战斗任务,自己却身中三弹壮烈牺牲,长眠于大别山中。

“背面有吾二人在沪时照片,抑或蔡氏见镜而迷梦醒矣。”这一段最让我注意,照陈育君的这个说法,蔡荷花看到那面小镜子后的照片,就明白了眼前的吴连长不是她的丈夫吴南方,于是,她的梦就醒了。这个说法说得通,否则陈育君送给吴长信的小镜子怎么会在蔡荷花的手中呢?那么是不是可以进一步想象,那天半夜,蔡荷花知道真相后,吴长信便走出了房间,回到了连队?但从当事人的陈述及后来人的回忆看,吴长信并没有回到连队,因为回到了连队,他肯定就能找出证人,证明自己那一晚并没有在外过夜而一夜未归,并且,蔡荷花后来也对儿子说,吴长信半夜就离开了,那又怎么解释?

那一夜在这里留下了巨大的空白,我觉得较为合理的解释是,蔡荷花知道真相后,吴长信便走出了她的屋子,但吴长信担心蔡荷花情绪不是足够稳定,为防止意外,他便在她家的屋外守到了凌晨,但枯坐着也不是个事儿,他便想着为蔡荷花家干些活,于是他就开始帮助蔡荷花家锯树劈柴,想必蔡荷花也睡不着,他们二人就在月光下共同干活,一个锯树,一个运柴,直到清晨,吴长信觉得蔡荷花真正没事了,他才返身回到祠堂连队。

有点遗憾的是,陈育君在这本记录中,没有写到第二天上午,她与吴长信在团部再次见面的情形,特别是写到吴长信是怎么在蔡荷花家度过那个中秋之夜的,她也没有在文中写下自己过去的姓名,全文都以“我”来叙述,但通过粗略翻阅这本回忆录,她所讲述的都能和我之前调查的内容相吻合,使我愈发坚定了信心,这一次,我一定能帮吴春生了却他一家的心愿,让吴长信顺利地进入烈士陵园,与战友们在地下再次集合。

第二天上午,再见到帅戈时,我请求他带我去看一看他祖母的墓地,也算是代表皖西革命老区人去祭奠一下老人吧。帅戈爽快地答应了。

陈育君的墓地在县城对岸的山上,县城边新修了一座岷江大桥,刚刚开通了几个月,因此只用了二十多分钟,我们就来到了山脚下。步行上山,山坡上种满了柑橘,每一个果子上都套上了白纸袋,倒像是满山白花盛开。

帅戈说:“你看,这就是爱媛,从日本引进的品种,在我们这里生长得可好了,皮薄,肉嫩,汁甜,再过几个月,我给你寄箱过去,保准你在家是吃不到的。”

穿过柑橘林,到了山顶,一处稍平坦的地方,“陈望西”的墓地到了,墓地四周种了柑橘,还有几畦山芋,在这些植物和庄稼中间,她的墓地显得十分朴素。墓碑上刻的字,只是平常格式,没有任何一个字表明她曾经的红军战士身份。

望西,望西,站在墓地前,我辨认着方向,朝着西边的方向望去,我看见岷江奔流,更远的天际处,云淡天高,一群鸟影画出几笔淡墨。我仿佛同时看到了吴长信的墓地,他们的墓地真像啊,一样的低矮而朴素,但隐隐中,也显出一样的暗中的骄傲来。

真的,我看出了他们朴素中的骄傲来。

我恭恭敬敬地朝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  后记

汪永军有段时间不打我电话了,我正好专心致志撰写调查报告,我本来准备的题目是中规中矩的《关于建议恢复吴长信烈士身份的报告》,因为恢复了他的烈士身份,自然会移葬到烈士陵园里去。

但是写着写着,我突然不想写一份简单的冷冰冰的调查报告了,我要写得感性一些,我在那个报告前加了个大标题,叫“我相信那个夜晚的纯洁”,我将我的整个调查过程及相关资料一一陈述和罗列,提出了我的看法,我认为,我们要相信吴长信,诚如他的未婚妻陈育君相信他一样。

文章撰写完成后,我打电话给汪永军,我说,“完成任务了,我调查清楚了,吴长信应该被认定为烈士。”

汪永军的语气有些冷漠,他说,“哦,那你往上报吧。”

我愣了一下,我说,“咦,不是先报给你吗?”

汪永军说,“我不管这个破事了,上上个星期,局里调去了个新的副局长,由他全权负责烈士陵园改扩建那一摊子。”

我说,“原来这阵你没找我,是因为你没戏了。”

汪永军说,“也还好啦,我调离民政局了,到区交通局任交通稽查大隊大队长,副科级,一个安慰吧。”

我说,“恭喜你,不过,你把新局长的号码给我,这个吴长信的事,我得在我手上搞成。”

汪永军告诉了我号码,又问了一下具体细节,听我介绍完后,他沉吟了一下说,“你这个怕还是有点难,没有核心证据啊。”

我说,“缺少什么核心证据?”

汪永军说,“很明显啊,那一晚,吴长信到底有没有进到蔡荷花的房间?有没有那个那个?没有这个证据,你说再多都是白搭。”

我急了,我说,“你这是什么狗屁道理?难道要蔡荷花在地底下爬起来,写个情况说明吗?”

汪永军听我语气很冲,便说,“好了好了,不和你争论啦,你尽快报材料吧,一切要以上级批复为准呐。”

然而,不幸让汪永军言中。我那份报告递上去后,有关方面迟迟没有回复,我实在等不及,便找到区民政局上门去询问。他们给出的答复竟然与汪永军说的如出一辙,更气人的是,一个小年轻还撇着嘴说,你这报告写得像小说,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再者,谁知道那份所谓的回忆录是不是伪造的呢?我差一点在他们办公室里动拳头了,我想揪起他的衣领,指指他的胸口,问问他,有谁还想着造这个假?造这个假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我忍住了怒气,毕竟我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了,在办公室里那样大打出手确实不好看。

吴春生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这里,隔三差五打电话询问我调查情况,我不敢告诉他实情,只是将我了解到的关于吴长信、陈育君等新信息,零零碎碎地透露给他,然后安慰他,“很快就要解决了,你相信我。”

吴春生见我这样,只好回答一声,“我相信你。”

很快,中秋节到了,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国内一家权威的党史杂志的编辑打过来的,他说我那篇写吴长信的稿子他们准备用,让我不要再另投别家。这个消息很让我高兴。上次遇到阻碍后,我只能剑走偏锋,我想,这家杂志如果将稿子用出来,在某种意义上,就说明它是获得权威部门认可的,到时再一层层反映上去,那吴长信的烈士身份就一定会解决的。

接到电话后,我看看天色,正是下午三点钟的时光,秋阳尚有一丝炽热,我想起一则心灵鸡汤里说,中年人就像下午的三点钟,要干点事吧,也还有点时间,但真要干吧,好像时间又不多了。那一刻,我这个中年人却冲动起来,我立即下了楼,开上我那辆二手小车,离开城,驶上前往雷打岭的省道。

开着车,我打开车载蓝牙给黄小慧打了个微信电话,她没接,我打了个寂寞,想了想,我给她留言说,“今天中秋节,晚上我去一个乡下,这里有故事,等你回来,我说给你听。”

几年前我与妻子离婚了,我和前妻可是从大学二年级就开始恋爱的,毕业后我们并没有分配在一个城市,后来冲破重重阻力,经过八年异地恋,我们才结的婚,可最终我们还是没有将这份爱情坚持到底。离婚让我精疲力尽。我对所谓的爱情产生了严重怀疑。但是去年认识了黄小慧后,我似乎又重新相信起爱情来,正当我们热恋着,就要谈婚论嫁了,黄小慧却犹豫了,她说看着身边那么多互相欺骗的爱情与婚姻,她害怕了,也不敢相信我了。

我知道导火索是什么。主要是因为我一个远房的表妹,她做酒店营销,平时我们很少联系,不久前的一天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她们酒店,她送我三晚新推出的酒店免费体验劵。那天晚上,我不意在她们酒店遇到了多年未见的一位中学老师,便一起吃饭,因为激动,酒喝多了,自然也就没有回家,刚好睡在了酒店,算是顺便体验了一晚。关于这一晚,虽然我反复做说明,黄小慧始终不太相信,她对我也有些冷淡了。

给黄小慧留完言后,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和几个月前去往雷打岭村相比,这次我的心情更为复杂,不过,我内心的另外一种东西却更为坚定。我是先去雷打岭村的,我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村,几十年的沧海桑田,村容村貌早就不复当初,上次来,吴春生就告诉我,他家现在住的地方和原先的老房子隔了一条河,原來的老房子在河的那边,1958年兴修水利,他们家就搬到了河这边。

我没在吴春生家门口停留,而是将车子驶过村庄,开到了离村庄两里多远的一个山岭下,尔后,熄了火,锁了车,一个人慢慢爬上了山顶。

吴长信的墓地还是那样干净与朴素,塑料花一点儿也没败色。

我扶着石碑,坐在了墓地旁边,身下,晒了一天的草地尚有微温。

天黑了,村里人家陆续亮起了灯火。

八月十五的月亮也像多年前一样升上来了。

月光还是像多年前那样明亮,像一面镜子,照出大别山褶皱里的细节,连一草一木都纤毫毕露。

我静静地看着山脚下的村庄,河流,田畴,庄稼,树林。

这时,我看见两匹快马从古碑店方向疾驰而来,两个年轻的身影在马背上起伏沉浮,然后,又一同隐入雷打岭村的霭然灯火里。

马蹄得得,圆月高悬,明月照人来啊。

得得的马蹄声里,我忽然泪流满面,我不是悲伤,真的,请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他们一样。

责任编辑  曾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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