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庄江南
——读苏沧桑《遇见树》随记
2023-06-29◎毕亮
◎毕 亮
择水而栖的苏沧桑一直生活在水边。她出生在一个叫楚门的江南小镇,在水边长大,此后的生活也多是在江边、湖边、海边。看她的散文集,从《所有的安如磐石》到《等一碗乡愁》《纸上》,再到我现在看到的《遇见树》,看到的都是水汽环绕;捧着书,让久居西域之地的我,如入海岛,云雾缭绕,如行走在作者的故乡玉环,吃海鲜面,在桂花的香气里,遇见毛竹,遇见正唱戏的戏班,遇见“银杏叶正在歌唱”……
当然,也会遇见树。要知道,“江南的每一个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时,一定会看到树,至少,也闻到过树”。一棵树、一群树看着苏沧桑成长,外出,归家,又外出。进出的路上,途经一条又一条江水。
在离五十岁生日不到三个小时时,苏沧桑在新安江边“与一江水对坐”。她,是在寻找,也是在回忆、回归。二十多年前,她第一次走进新安江后写有《与雾同行》,当时的情况,文字都帮她记着。她在二十多年里,又数入新安江,终于在五十岁时再成一篇《水边》,苏沧桑和江水促膝对话,而江水也“将见证一个平凡女人开启新的一段生命旅程”。
而在另一篇文章《湖上》中,苏沧桑写下了西湖第一个船娘虹美的人生。虹美后来到了西溪做船娘,2021年初夏,我和一群文学培训班的同学到西溪,坐在船上,看到摇橹的女人一个个都像是虹美;最后,终于没有问出口。也许,此时的虹美,正和苏沧桑一样“一直在等一场雪”,因为她们约好了,“乘她的摇橹船看雪落、梅开,吃火锅,喝酒”,她们这是准备重现几百年前张岱《湖心亭看雪》的情景吗?
生活在江南,雪是不多见的。在齐鲁大地,山中遇初雪,苏沧桑落笔了,她笔下的雪是精致的。这种精致,独属于江南。不仅仅是雪,行走在他乡山东、巴丹吉林沙漠、李庄……苏沧桑也会以江南的视野来打量考察脚下的土地和周边的风土人情。
这些苏沧桑行经的土地,到了她笔下,也是江南般端庄。这样的端庄,是从一出生那一刻就有了的。多年后,苏沧桑形容出了呱呱坠地的婴儿第一眼看到的江南形象:“晨光呈现黄酒的质地,琥珀色,透明澄澈,竹林浸泡在晨光里,呈现最纯粹的绿……”
端庄,是“一个女子最美的姿态”,苏沧桑笔下的江南是母性的,是端庄的最美姿态,江南“四季端庄,所以四时有序;大地端庄,所以大地无言”。
江南的端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一举一动都是端庄的。这样的端庄是《兰亭序》里的中国汉字,是雪白糯米酿出的醇味黄酒,是朱氏兄弟手工古法造出的富阳元书纸,是杯中的黄建春炒好的西湖龙井,是船娘虹美手里的橹……
玉环是苏沧桑的故乡,她不吝笔墨,一再书写,书写她的乡愁:如果乡愁是一幅画,乡戏便是最凄美的那一笔;如果故园是一棵树,游子便是种子里最孤独的一粒,在远方奋力长成另一棵树,只许发光,不许枯。
我在看《遇见树》时正值过年前后,看她写故乡的文章,情感便更显得充盈。正月里看《等一碗乡愁》,看她写故乡的美食——海鲜面、海鲜汤年糕,在海的味道、海鲜面的味道里,跟着作者一起看一茬茬人老去,一茬茬人长大,一茬茬人离开故乡……所以,外出的游子怀念故土的美食,想念一碗乡愁,想的又何尝不是往昔?不是往昔的生活?不是往昔生活里的人?
《十字街》写的是故乡楚门的十字街,写时间轴上作者的“七岁的自己,十二岁的自己,十八岁的自己”,实则写的是父亲的一生。多年后苏沧桑和父亲重走十字街,“像与诗里一个个熟悉的字、词、句重逢”,长人苏赤脚拖着木屐踩过石板路的笃笃声仿佛还响在路上、响在耳边——只是时间已过去四五十年,所以作者选择“用文字一一记取父亲记忆里十字街的气息”。
作为农耕文明的产物之一,节气是苏沧桑在文章中对江南自觉不自觉的一个重要注脚。许多文章,她对时间的界定,不是年月日,而是某个节气前后,这何尝又不是苏沧桑对乡愁的另一种回望呢?
而《海上千春住玉环》《十里神仙迷玉环》是外出游子一次次回归时的回望,也是游子对故乡的一种反哺。《酿泉》《纸上》《湖上》《水上》《戏班》《玉苍山南》《遇见树》等篇章,写酿酒,写古法造纸,写船帮人家,写地方戏,写碗窑,写苍南夹缬,写古村,是苏沧桑一种更大的反哺,对包括故乡在内的江南大地的一种回馈,更是一种传承(苏沧桑说,文化是要靠实物来传承的),这是她对江南的一种精选。
苏沧桑和黑陶,出生于同一年的两位江南作家,给予江南的表达和叙述却是大不同。黑陶的江南是父性的、野性的,苏沧桑的江南是母性的、端庄的。或正如苏沧桑笔下江南的一江水,这是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也是一群人的生活轨迹,他们“沿着同一个方向在奔向大海”,百川入江,百江归海,殊途同归。
阅读,是一种遇见。《遇见树》,遇见书,遇见江南——纸上江南,端庄江南,遇见苏沧桑纸上端庄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