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二则）

娄光

云军竟然改变了形象，头发染过了，梳得一丝不苟，更神奇的是他还戴上了一副金丝眼镜，走路挺拔着腰杆儿，跟在他身后的表妹满脸的笑意。这多少让庄之有些不太习惯，老朋友了，也五十多岁了，云军突然改变了形象，感觉很别扭。

庄之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说，毕竟云军的身边还有他的表妹。云军是庄之特意请来的，庄之蜗居老家已经两年，主要写他的长篇小说，现在小说创作进入尾声，他请云军来给他拍几张照片，设计个封面，再联系一下出版的事。

他们从海边的写作地回来，庄之在镇上请云军和表妹到一家海鲜馆喝酒。庄之和云军都喝白酒，表妹啥酒也不喝，她说饭后还要开车回城去。

这个表妹，庄之不熟悉，以前没见过，也没听云军说起过。整整一下午，庄之都在怀疑表妹是不是云军的真表妹。

几口酒下肚，云军脸上出现了汗意。这家伙从来都爱出汗，平常一喝酒，不是甩衣服，就是要纸巾，现在看来，这毛病一点儿也没改。只喝了一会儿，他一遍又一遍地扯着纸巾擦，仰头喊老板：“纸巾不够用了。”表妹很体贴，急忙从手提包里拿出了真丝手绢递给他。不一会儿，一块洁白的手绢被擦得一塌糊涂。庄之发现，云军的汗都淌到这样了，却始终没把金丝眼镜摘下来，任凭汗水模糊了镜片。

表妹起身去卫生间洗手绢，庄之借机问：“她真是你表妹吗？”在酒精的作用下，云军说了实话：“咳，啥表妹不表妹的，我们正谈恋爱呢。”

表妹回来了，对着庄之笑笑，又很自然地坐在了云军的身边。云军说：“八字已经有了一撇，要是火苗再往上一蹿……”云军借着酒劲儿一通咧咧。表妹也不恼，微微低头，轻轻地笑着，不言语。

庄之在心里为表妹点赞。年过四十的女人，还有羞涩感，云军运气不错。庄之向表妹说了一堆关于云军的好话。他的一番花言巧语把云军整得满脸通红。庄之频频举杯，两人一高兴，又整了几瓶啤酒。高兴归高兴，但都没喝大。收杯前庄之再三叮嘱云军：“那张渔民在渔船上起网的照片，得抓紧时间给我弄好，听见没？”云军一个劲儿点头：“肯定抓紧，你放心，这事包在我和表妹身上。”

庄之请云军来的时候反复说过，他需要一两张渔民在渔船上起网的照片，为他的长篇小说做配图。而所谓“抓紧”，是庄之刻意给云军制造与表妹相处的机会，趁热打铁嘛。

云军他们回城后的第二天，云军给庄之发微信，说他打算次日一大早与表妹去海边拍渔民起网的照片，还说渔民要是不愿意，他就掏钱。末了，云军问庄之：“你想不想一起去？”

庄之回复了一个笑脸：“你真的希望我去？”

云军回复：“嘿嘿。”

“我写作，忙着呢！”庄之主动给云军一个台阶。

云军单身已经十年。当年那个眉粗眼大的悍妻，常跟云军吵架，竟自个儿把自个儿气死了。儿子当兵，难得回家一次。云军五十多岁的人，一天天凉炕冷灶，容易吗？早年婚姻的不如意，让云军心寒，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给了文学和摄影。云军天资一般，无论文学还是摄影，都很难弄出个名堂。云军想什么名堂不名堂，就当是个精神寄托吧！

又过了两天，云军从微信里给庄之发了两张照片，庄之看了眼前一亮，说：“好啊！拍得好！”

云军回复：“都是表妹拍的。”

庄之说：“我就知道你拍不出来这么唯美的照片。”

云军又给他发了一个羞涩的表情。他们约好，让云军再来，当晚还在那家海鲜馆喝酒。庄之说：“我请，为我出力嘛。”云军不允，说有好消息相告，非他做东不可。见面时，庄之觉得很奇怪，云军自己开着车，竟然没带表妹一起来。云军说：“今天不带表妹，咱俩好好说话，喝了酒我就不走了！”

“好吧，好好说话。”庄之自然同意。

云军满面红光，打开了随身携带的一瓶五粮液，他知道五粮液是庄之的最爱。几口酒下肚，云军说：“我的那个天，你不知道表妹有多好。”庄之一脸懵懂：“你好好说话行不行？从头到尾交代。”

云军很听话，真的就从头到尾交代了一番。云军说，他那天下午在海边的松树林里，斗胆抱了表妹。表妹陡然一声尖叫，把他吓得一激灵。云军说：“你不知道那叫声有多响，这么对你说吧，响声刚过，扑棱棱从树上掉下十几只松树垛，随后还掉下一只松鼠。”

庄之哈哈大笑：“你也太夸张了吧？”

云军一脸严肃：“真的。”云军在震惊中松开表妹，并为自己的行为表示歉意。云军是这样道歉的：“我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可我实在喜欢你。”没想到表妹闻言仰面就是一通热吻，直把云军吻得一脑门儿汗，原来她更喜欢他。

“然后，”云军说，“晚上我们就住一起了。”庄之笑着跟云军又干了一杯，说：“表妹单了好几年是不是？她怎么个意思？没啥问题你俩就把喜事办了吧。”云军说：“嗯，我们商量好了，下个月就办喜事，再请老朋友们喝一顿！”说完云军话题一转：“老庄你猜表妹最喜欢我什么？”庄之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长相、财力、文采、摄影，这四项当中哪一项云军都不是出类拔萃的，庄之实在猜不出来。云军指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指着自己的眼镜说：“就是戴着这副金丝眼镜。”庄之瞅瞅云军的脑门儿，觉得他今天除了很反常地梳了背头之外，戴了这幅金丝眼镜，也没看出他比平时文雅了多少。

当初第一次意外见到表妹时，不知什么原因云军竟然有意无意地戴了一副金丝眼镜，没想到就这样吸引了表妹！

“你知道吗？这金丝眼镜对我、对表妹都很重要。”云军说，“表妹跟我出门，我必须戴着金絲眼镜，她说只有戴着金丝眼镜，我才是个文人，她只喜欢有风采的文人，文人才正直啊！”

从那以后，云军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在表妹的面前，从不摘掉自己的金丝眼镜。

在表妹的眼里，金丝眼镜是她作为评选美男的标准，戴金丝眼镜者为上品，有风度和风采，正直善良，都有爱国的激情和热血！

再婚后的云军像换了一个人，整天精神抖擞的，一下子像年轻了很多岁，就连文章和摄影，也都有向好的趋势。唯一不变的是不管去哪儿，他都梳着个背头。表妹有个习惯动作，凡是跟云军出门，总是会时不时抬头瞥一眼云军的脸颊，她看到金丝眼镜，嘴角就会露出欣慰的笑意，之后又迅速把目光收回，微微低头，间或扑哧一笑。

翠鸟

天刚蒙蒙亮，斯特突然给王祥打电话，说他家卧室空调坏了，他和妻子罗敏昨晚流了一夜的汗，让王祥过来帮忙维修一下。王祥家跟斯特一家关系很好，斯特又是王祥的妻子千寻的同事，既然斯特开口，王祥不能拒绝。

王祥呆呆地躺在床上，窗外笼子里的翠鸟早已躁动不安，叫着跳来跳去。养鸟是王祥的业余爱好。他养了一只虎头型的翠鸟。这鸟挺有意思的，像他们的儿子，千寻在家时，它老是黏她。现在千寻去了欧洲，王祥跟千寻视频时，它也喜欢在旁边听，然后模仿千寻的话，逗得王祥和视频那头的千寻一起笑。他知道翠鸟为什么躁动。千寻新婚不久就被公司安排在欧洲工作，从此和王祥离多聚少。立秋后，岛城总是闷热。三天前，千寻打来电话，说她要回国探亲。王祥得到消息后，就开始为迎接妻子回家做准备。

王祥迅速算了一下时间，飞机是在下午一点到达岛城机场，如果顺利，上午给斯特家修好空调再去机场，不会耽误接千寻。王祥计划好了一切，于是迅速起床，带着翠鸟出了门，因为今天王祥要带上它一起去接千寻。

忙碌一上午，王祥找到空调不制冷的原因后，开车在市场费了很大周折才买齐各种所需配件。空调还没修好，眼看就要误了接机。为了两不耽误，罗敏出了个主意：王祥继续修空调，让斯特去接千寻。

斯特和王祥一合计，事情只能这样。斯特转身而去，走得匆忙，忘记把王祥带来的翠鸟带去机场。斯特走后，笼子里的翠鸟更加烦躁不安，鸟笼被撞得摇摇晃晃。罗敏问王祥，翠鸟怎么了？王祥说它想千寻了。王祥抽开鸟笼门，翠鸟朝着机场的方向飞去。

机场会驱赶鸟的，翠鸟怎么办？罗敏问，它能见到千寻吗？

王祥说，翠鸟有办法的，不用担心。

飞机平稳降落在岛城机场。千寻打开手机，收到一条北京总部的秘书发来的信息，通知千寻明天上午九点到北京开紧急会议。她给秘书回电话，说能不能请假。秘书说不能，除非董事长亲自批准。她忐忑不安地给董事长打电话，董事长态度明确，任何人不得请假，因为这是个极其重要的紧急会议。

千寻随即给王祥打电话说，我到了，你好吧？好啊，好啊！可把你盼回来了。王祥转头见罗敏不在，压低声音饱含深情地说，我想死你了！我也想死你了。千寻的声音也很低。可是，非常抱歉，明早北京总部有个非去不可的会。千寻说，我现在就得买机票，不然赶不上了。

不多时，千寻给王祥来电话说，她买到了下午四点十分去北京的飞机，只有这一趟，而且只剩这一张票。时间太紧，不能赶回家，只能在机场等了。王祥问她什么时候从北京回岛城。千寻说，没有把握，按说没有三天回不来，而且很有可能要直接赶回欧洲。小两口心情糟透了，说话的心思都没有了。

斯特在出口处等千寻。千寻见到他勉强笑了一下。到了他的车边，她把带给王祥和亲友们的礼物放在车后备厢里。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千寻累坏了，她一举一动都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斯特建议她开个钟点房，哪怕休息个把小时，也能缓解一下劳累。

斯特家卧室的空调修好了。

罗敏说，这鬼天气，真是个热啊！

王祥说，是啊，是啊。

罗敏进浴室洗了个澡，水灵灵地走出来，她对王祥说，你的汗出得太多了，衣服都湿透了。你快去洗个澡……离飞机起飞还有不短的时间呢。

王祥听了她的话，走进浴室洗澡。他出来时，房间的窗帘拉上了，罗敏妖娆地躺在床上。王祥定在原地。

我现在就是千寻。罗敏柔声地说。

王祥一愣，冷漠地说，不！你不是千寻，永远不是！然后转身而去。

千寻出了宾馆，斯特拖着她的行李跟在后面。头上有鸟叫声，这不是一般的鸟叫，是翠鸟的声音。千寻会心一笑，看到它的身影后，向它招手，它飞得更近，几乎就在她头上。千寻，王祥爱你，千寻，王祥爱你！它说。

千寻伸出手，让翠鸟落在手上说，翠鸟，我爱你！千寻上车后，手伸出窗外，依然让翠鸟停在手上。到了飞鸟的禁地，千寻对它说，回去吧，告訴王祥，我爱他，永远爱他！

翠鸟飞向天空，展翅目送千寻离去。

斯特将千寻送到安检门，挥手道别，他拉着千寻放在后备厢的礼物回到自己的家。

空调送出凉爽无比的空气，罗敏却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