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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白色的饭盒

2023-06-29念瑶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6期
关键词:乳白色澡堂窗台上

念瑶

那个中秋的清晨,赶在学校的起床铃响起之前,我提着水桶,小心翼翼地把女生宿舍楼的那扇门推开一个缝,从门缝里溜出来,又把门掩上。

转身的时候,刚巧对面高中部教学楼下,一个瘦高的身影闪过,没入通向操场的门口。很快,操场那边便传来他的跑步声。

早晨六点的校园已经逐渐亮起来了,我沿着高中教学楼后墙走到尽头,那里是集体澡堂。一个星期前澡堂的灯就坏了,校工还没有修理,女生每天洗澡都要自带手电。突如其来的恐慌,使原本就极度紧张的心变得更加动荡不安。

我提着桶冲向澡堂,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最后一个澡间,把桶放到里面,又急急地摸索着走出澡堂。

起床铃响起。我在澡堂边稍微平复了一下心跳,故作镇定地从高中教学楼的侧边走过去,那个带着黄色花纹边的乳白色饭盒已经静静地待在窗台上,刚才比我先下宿舍楼去跑步的那个瘦高身影就是它的主人。他每天早晨都会早起晨跑,顺便把饭盒带到教学楼下,留在这里。

再过几分钟,这栋教学楼一楼的窗台上将摆满饭盒,并且大部分的饭盒与这个乳白色的饭盒都是同款甚至同色,因为它们都是从镇子上唯一的一家经销店买来的。我原来的那个饭盒也是在那家经销店里买的,和这个乳白色的饭盒一模一样。

我买饭盒花了七块钱,那七块钱原本就不在父亲为我筹学费的计划中,我用整个暑假的时间去捡破烂,才凑够一个饭盒的钱。有了新饭盒,我高高兴兴地把已经破了好几个孔的旧饭盒给扔掉了,谁想到,就在半个月前,我竟弄丢了我的新饭盒。

我的新饭盒就是在这个窗台上不见的。半个月前的那天早晨,我与往常一样,先把饭盒放在这个窗台上,早操结束后回到这里拿饭盒,竟发现放在窗台最角落的饭盒不见了。一开始我以为一定是哪个着急吃早饭的家伙拿错了我的饭盒,我只要在这里等着,等他(她)发现拿错了再回头还给我就好了。我站在窗台边,看着其他同学陆续在各个窗台拿自己的饭盒,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饭盒是被人偷了。

丢了饭盒的那几天,我像丢了魂的人,每天早晨都起得比别人早,流连于同学们喜欢摆放饭盒的各个地方,像做贼似的,既紧张又满怀希望。我盯紧了每一个与我的饭盒长得一模一样的饭盒,总想在它们当中找到原本属于我的那一个。后来我发现,那些长相相同的饭盒,它们的主人都在它们身上做了记号,有的是用油漆在碗底写上了名字,还有人甚至把自己的班别都写在上面了,也有人为了更容易在上百个饭盒中认出自己的那一个,特意把有两个“耳朵”的完整饭盒打掉一个耳朵。而我新买回来的饭盒对我来说太珍贵了,我甚至舍不得让它刮出一点点伤痕,更别提做什么明显记号了。如果偷我饭盒的人在这样一个完好无缺的饭盒上做了属于他的记号,就算我把全校同学的饭盒检查一遍,也认不出哪一个是自己的。

更令我绝望的是,父亲迟迟没有给我寄伙食费,这就意味着,我不仅是没有碗打饭,还马上要面临没有钱吃饭的困境。在这半个月里,我一直和同桌陈小花共用一个饭盒。每天,我总要等到她吃完饭,再把她的饭盒洗干净,在饭堂打饭的窗口拉上的前一刻,用最少的粮票打点饭菜对付饥饿。陈小花不僅愿意与我共用饭盒,有的时候还为我垫付早餐买馒头的钱。

共用饭盒给我和小花的正常学习生活都带来了不少麻烦,所以这不是长久之策。可我家的情况太难了,父亲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确定再也不能站起来,我不能再给病床上的父亲任何压力。

站在这个乳白色饭盒面前,我的内心百感交集。我只能走这一步:别人怎样“要”了我的饭盒,我就怎样把饭盒“要”回来,既然不知道是谁要了我的饭盒,我只能另外找一个倒霉鬼。我不愿意再用“偷”字来提饭盒的事,如果那是偷,那么我即将做的事情,也是在偷。想到这个,我就感到特别痛苦。

而唯一能让我的内心好过一些的,就是我选择“要”的这个饭盒主人,他至少不会像我这样窘迫。在经过一个礼拜的观察以后,我已经掌握他的基本信息:他是高中部高二年级3 班的学长。3 班是重点班,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优秀的。从他的穿着和每天的饭菜条件来看,他家里能给他的伙食费和零花钱应该不少,他每天下了晚自习还能吃一碗筒骨粥或者一碗粉。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我调查这些事情,并不是羡慕他,是为了确定他能负担得起买一个新饭盒的钱。

全校的学生都跟着广播里的音乐来到操场上,我走进了排队做操的队伍里。一切都很顺利。正如小花先前分析的一样,值周的副校长总是喜欢在早操结束后把高中部的学长学姐留下,发表一番豪情壮语,以激励他们努力迎接高考。而我们这群初中部的学弟学妹,总是在他的大手一挥,一声“初中部解散!”之后,像脱缰的野马,齐齐向饭堂方向奔跑。我跟着人群又回到刚才站的那个窗台边,随手拿起最左边的乳白色的饭盒。没有人知道这个饭盒不是我的,也没有人知道我是在偷别人的饭盒,可是,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以至于我差点迈不开步子。

我抱着那个饭盒,在经过澡堂的时候,拐进澡堂的门里。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澡堂里有了些光线,有两个女生还打着电筒在洗头,刚才她们没有去做早操。虽然都是同校的学生,可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这样很好,我暗暗地压住了心慌,和她们随便打了个招呼,并回答了她们的提问——她们想知道自己没去做操的事情有没有被值周老师发现。我进了最后那间澡房,把顺手“拿”来的饭盒放在桶里,用几件衣服盖好,然后扭开水龙头,水顿时哗哗地喷出来,我假装自己在洗澡。等到两个女生离开,我急忙提起桶,假装刚洗了澡的样子,离开澡堂回到宿舍里。

我已经想好了做这件事情的后果,要么是事情败露,我被学校开除,我这辈子都活在坏名声里,被同学们耻笑,在人前抬不起头;要么是风平浪静,我依然可以在学校里上课,直到父亲再也没有能力送我上学,而我往后的余生,都将活在这个阴影里。

这个阴影,后来变成一个难以解释的梦,一直跟了我二十三年,而那个被我选中的倒霉鬼,也总是以一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形象,在我的梦里出现——我总是在梦里与他擦肩而过,有的时候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对他说一些什么话,像是道歉,又像是普通的打招呼,而很多时候,我们都只是相视而笑,但我多希望他对我说,没关系的,别放在心上。二十三年前,我曾经设想过,发现饭盒被人偷以后,那个有着高瘦背影并且五官清秀的学长很可能会动员他的同学和朋友,在全校范围内寻找这个饭盒。因为担心他会到每一个宿舍来找饭盒,我把饭盒藏在自己的小柜子里,等了半个月才敢拿出来用。

事实上,那个学长后来也找过他丢失的饭盒。那是在我把饭盒拿走后的几天,我悄悄地观察过他,他在高中教学楼那边翻看过每一个摆在窗台上的饭盒,见到来拿饭盒的人,他还会问人家有没有拿错饭盒。我也在饭堂见到过他,他的手里拿了一个淡黄色的旧饭盒,在排队打饭的人群中,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或无意地瞟一眼别人手里的乳白色饭盒,我知道他是在暗中寻找自己的饭盒。我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几近羞愧地看着多么像我的他。饭盒丢了以后,他一定很生气,也许他在暗地里诅咒过我,就像当初的我怨恨别人一样。

又过了几天,丢了饭盒的学长不找饭盒了,他似乎看开了这件事,又恢复之前的生活,每天清晨六点钟到操场跑步。他一直用那个淡黄色的旧饭盒,只是再没有拿饭盒放到一楼的窗台上。而用了那个乳白色饭盒的我,更不敢拿饭盒到那里去,尽管我也因此养成了每天早起晨跑的习惯。我们常常会在学校的椭圆形大操场的某个地方相遇,有的时候还会默默地并肩跑上一段路,最后却是我远远地落在后面。那件事总是压在我的心上,深深的愧疚使我无比伤感和落寞,连脚下的步子都变得沉重了。

有一次,小花在帮我洗饭盒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这个饭盒一边的“耳朵”内侧,那个学长用小刀刻了一个细小的“玉”字,而我的名字里,正好也有一个“玉”字。我知道,这个字不属于我,这个饭盒也不属于我。我暗下决心,迟早,我会让这个饭盒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里。

高考结束后,我通过另一个学长,把那个乳白色饭盒和一封简短的道歉信转给了那个学长。

我总是在想,如果一开始我鼓起勇气亲自还饭盒给他并当面道歉,结果会是怎样呢?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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