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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庞德作品中体现的存在主义

2023-06-29李小宁

中学语文(学生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庞德存在主义花瓣

李小宁

摘 要 作为意象主义诗歌的代表作,美国诗人庞德《在一个地铁车站》所体现的存在主义精神,对现代人的生存有很好的启示意义。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哲学,以人为中心研究人的存在。

关键词 地铁车站 庞德 存在主义

存在主义关注人在具体环境中的具体存在,即人此时此地具体时空的存在、能够意识到自己存在的觉解性存在、自由选择的能动性存在、完成与完善的发展性存在。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存在于世界之中,人对于自身,以及对于自身存在的世界具有很强的自觉性;世界是自我感知的存在,自我存在于自我感知的存在之中;自我与世界没有界线。存在主义看重人的“存在感”,强调人的清醒、人的自觉,即人时时处处要感知自己的存在。具体的时空则构成人存在的具体的“场”,人要时时清醒地认识到“场”的存在,自觉于“场”的存在,自觉于此时,自觉于此所,自觉于自己存在的当下。

存在感很强的诗人,往往有很强的自我意识,他借助语言表达自我的言语欲望就非常强烈,庞德无疑是这样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借助语言,可以找到人与世界,以及人与自己内心的联系,可以找到回家(回到故乡)的路径。不妨,借助语言所进行的“这一场”真实有效的言语活动,探一下庞德《在一个地铁车站》里的“这一个”诗人,在这一具体时空的“场”中所能意识到的自己的存在,以及对于这种存在之存在实际感知的内心体验。

诗之标题“在一个地铁车站”的“在一个”三个字必然不可或缺(这首诗的翻译,好几个中文译本标题为“地铁车站”),“在一个”相当于“这一个”。“在一个”更强调“在”,即存在;它包含双重存在形式,即“这时”和“这里”,“在一个”就是“在这时”和“在这里”的意思。“地铁车站”既是中心事件的存在,又是事件背景的存在;事件与背景原本是一个整体。那么,在这一个地铁车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在一个“地铁车站”的具体场景中,这一个诗人,他首先看到的是现实主义的“面孔”——在“人群中”,他感觉如“幽灵一般显现”;进而他隐蔽而不动声色地进行浪漫主义的联想——“许多花瓣在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在这一个惊心动魄的意识流场景中,由于这一个诗人的及时出场,以及多年以后的努力追忆,上升到自由言语的真实记录,从此这一首《在一个地铁车站》就永恒地定格成意象主义诗歌的里程碑。

“这一个”地铁车站,它阴暗、潮湿、压抑,令人窒息,但却有一种迷幻凄冷的美感:一张一张美丽的面孔,影影绰绰,重重叠叠,在灯影幢幢里幽灵一般显现;倏忽之间,却被黑魆魆的人群之流裹挟,淹没,卷走。人群到了,寂静就被打破,剩下的只有喧嚣,只有支离破碎的感觉。这一个诗人,置身于现实的彼岸,他洞若观火,在那时间的河流里,他却看不见自己的倒影;意识的坚冰被打破了,他的潜意识一片混沌;在潜意识混沌的河流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眼前交叠、游移、闪现、飘忽,仿佛一个梦境。莎士比亚一语道破人存在的天机:“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莎士比亚《麦克白》台词)但是,人必须直面自己的现实存在,并在反抗现实存在的存在过程中,寻找精神存在,以及使之继续存在的种种理由。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对本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人,诗意地栖居》所进行的哲学阐发,既发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呼唤,又诘问“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在一个敏感的诗人看来,既然感知自己“栖居”的世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么内心就不应该迟钝与脆弱,在无意义的世界中努力寻求诗意,尽可能地消解存在的无意义感,就成为诗人之所以存在的最好理由。庞德在“面孔”的纷乱、回旋、飘移的倏忽之间,灵光一现,“许多花瓣”的意象突兀地跳跃于脑际,浮现于目前,一瞬间的捕捉,一刹那的玄想,浓缩了整个世界,凌乱了本自孤独的“自我”,“我”就被一下子推到前台,成为主体。

“我”这个意念性意象,似不可见,实则操控着“面孔”“枝条”“花瓣”这些可见意象,并将其“并置”于同一画面之上,不需要过分夸饰、渲染,直接表现事物,给人扑面而来的视觉冲击感。通过类似于意识流的全息通感,表现一种新异独特的心灵体验,有实有虚,虚实相生,生成一个浑然天成的审美境界。如同一幅印象派油画的创作,笔触粗糙,色彩热烈,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因而,庞德是在研究了大量中国诗之后才做此诗的,不难发现这首诗的中国式笔法与技巧。《在一个地铁车站》直接叙述,以“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法开篇,继之以“以彼物比此物”的比法,激活读者联想、想象的心理机制。全诗尽管只有短短的两句,但句子之间有跳层,形成空白,情感落差极大。从“面孔”到“花瓣”的自由联想,是由“我”潜意识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促成的。潜意识是最真实的生命活动,当然要受到意识的过滤、压抑与限制。除过意识的标准,还有集体无意识——约定俗成、往往必须遵守的所有规则,以及潜规则,包括语言。由语言到言语,这中间还需要“意识”的过渡与衔接,也就是日光下的自我,即披着道德大氅的那个常常自以为是的“我”。

是“我”就要言语,言语必须借助语言。语言是一种集体记忆,言语者必然从中汲取营养,才能创造出自己的言语范式。在汉语记忆系统中,由“面”到“花”的联想,古典诗词的例子很多,起初只是简单的比喻:“颜如舜华”(《诗经·郑风·有女同车》),“颜若苕之荣”(《史记·赵世家》),“妖姬脸似花含露”(陈叔宝《玉树后庭花》),“腰如细柳脸如莲”(顾夐《荷叶杯·春尽小庭花落》)……至于“人面桃花相映红”(崔护《题都城南庄》)的美丽邂逅,尽管也是一种灵魂遇见的追忆,但“人面”与“桃花”的并举,却是两个意象的简单罗列;至于“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长恨歌》)的拟写,很像庞德所说的那种“意象叠加”手法,它摒弃了喻词,完成了从意象到意象的优美跳接,形成意识流式的全息通感。庞德这首诗就是实践他“意象叠加”理论的好例子。

庞德一向喜欢中国诗,其名作《刘彻》《河上商人的妻子:一封信》就是汉武帝《落叶哀蝉曲》李白《长干行》的改写。艾略特把庞德称作“我们时代的中国诗歌的发明者”(转引自裘小龙译《意象派诗选》),如此看来,庞德的所谓“发明”其实并不十分高明,他只是在中国古典文化里实行了“拿来主义”罢了。徐敬亚先生谈论这首詩,以及与之相关的《刘彻》一诗时说:“诗(《刘彻》)的最后一句,庞德干脆把那女人说成了‘一片贴在门槛上的湿叶子。看来,庞德写诗也就那么几招:叶子。叶子。湿叶子!”道出了庞德诗歌创作的实情:刻意模仿,然后创造;冷静处理,绝不煽情;客观描述,突出一个意象。

无论是“湿叶子”,还是“湿漉漉的黑色枝条”,都是庞德精心选择的意象,突出他触摸世界时的一种特殊感觉——“湿”。湿,表面看似乎关乎天气,实际上是由于心灵。但是,庞德写诗却不怎么十分卖力地移情,他拒绝煽情,他更擅长创造中国式的“以物观物”的“无我之境”(王国维《人间词话》)。滤掉自己的个人情愫,把自己像“物”一样置放于具体的“物境”中,也更符合存在主义哲学对人的处境的认识与阐释。

大千世界,到处都是忙忙碌碌、苦苦挣扎的人们,其实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而这些个体也都是围绕着自己而存在的忙乱的人群,纷乱的花瓣,混乱的时事,混沌的心灵,诗人却如此冷静地旁观、描述、想象、追忆。诗作所能定格的瞬间,湿漉漉的黑色枝条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污浊的社会现实,抑或颓唐的现实生存?经过风雨肆虐后的花瓣,潮湿、残败、零落、散乱,却是一种极其凄美绝伦的冷艳。诗作所透露的,是一种青春的暗殤,一种悲剧的美丽与庄严,一种崇高,一种浮华过后的平静与安详。相比孟浩然“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所体现的单纯的灵魂追忆,庞德的诗则更显得孤独、冷峭、沉着、庄严。

一张张面孔,一片片花瓣,一帧帧画图,纷至沓来,幻化迷离,却稍纵即逝,没有停留,如同蒙太奇般画面的创造,诗人原本想要表达的或许是一种明媚的东西,然而,字里行间却沉积了太多黑暗的因子,再加上读者的心灵在集体无意识所观照下的移情作用,读此作品,不能不感到一种真实的沉重,甚至于深深的恐惧。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的恐惧感是人存在于世界的不可规避、无法调节的真实心理体验。因为世界本身是荒诞的,人的存在是荒唐的,而恐惧总是指向未来的,但未来却是人一无所知、难以把握的,所以,人就迷于过去、期于未来,更重要的是陷于当下,却往往难以自拔。

西方现代诗发轫于西方现代哲学逐渐成熟的时代,在表现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方面往往更具体、更客观、更理性,更能切入现实,直逼心灵的痛苦,抵达潜意识的黑暗。庞德同时代的另一伟大诗人——英国诗人艾略特在《窗前晨景》写道:“我感到女仆们潮湿的灵魂/在地下室前的大门口沮丧地发芽。”(裘小龙·译)一语中的,真诚地道出了现代人生存的窘迫与无奈。

匆忙而又庸碌的人们,只能停留在生活的表层,在肤浅地感知这个世界的同时交织着美丽与丑恶、纯净与污浊的心灵挣扎,正如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的内心剖白——“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余光中·译)。诗人往往能够把生活撕开一个裂口,让人窥见那一张张平静外表下掩藏着的幽暗潮湿的灵魂,幡然惊觉,原来并非刻意麻木,只是生活迫使人们要平静、要执着,更要平淡,即使沧海桑田,历经劫数,身心疲惫,伤痕累累,也要风雨兼程,勇敢前行。生活的磨难让人学会了隐忍,从而获得一种坚不可摧的强大力量。换句话讲,人的存在,即使脆弱如同芦苇,绝望如同土豆,但由于他的思想,世界就不曾毁灭他。正如这残存的花瓣,它所带来的信息——“春天正要流向夏天”那般,势不可挡。

[作者通联:甘肃白银市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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