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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有

2023-06-26陈三

海峡姐妹 2023年6期

文/陈三

黄任画像

被旌帜夸张的快乐

雍正九年(1731年),黄任(1683-1768)年近50岁,正所谓“知天命”之年。这位从福建走出的官员被罢去广东四会知县后,在归家的一段水路上,趁着酒兴在船头高高挂起一面旗子,上书“饮酒赋诗,不理民事,奉旨革职”。这个故事让我感觉有点抄袭柳永——柳永,提起这个名字,立刻想起他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想起他招摇着“奉旨填词柳三变”行走于“天上人间”。

黄任,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20岁中举,次年赴京应试不第。康熙四十八年再次赴试,仍未考中。途中抱病,心情郁闷,倍感背井离乡之苦。又因囊中羞涩,不得不向友人吴中允借钱。这时候,黄任已经因为《咏杨花》一诗而成名了——“行人莫折柳青青,看取杨花可暂停。到底不知离别苦,后身又去作浮萍。”

此后,除了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染疾返闽、康熙六十年(1721年)因父母双亡在家居丧外,清政府举办的每一场考试他都参与了。考到42岁,从康熙考到雍正朝,考了8次之多。

雍正二年(1724年),为了前程,黄任于正月初二启程从水路进京赶考。一路北上,游览西湖名胜,作《西湖杂诗》14首。再行进江苏,游览虎丘、元墓、横塘、金陵、韩蕲王庙、长广寺、太白楼、贾妇祠,最后到达京城。

这次礼部考试他再次落榜,只得退而求其次,参加诠选。诠选,指的是清代的举人“大挑”,开始规定必须连考 3次不中才能参加挑选,以后规定必须连考6次,后来又改为4次。这样,落第举人至少要经过10余年才有被挑选的资格,而且具备资格并不等于被选中,往往要候选若干次。选中后也不能立即赴任,还要在吏部挂号排队,等待分配,届时再抽签决定去向。

黄任算是幸运,当年选得浙江定海知县缺,后改任广东四会知县。

细细查考黄任的科考之路,是因为心底有很大的一个疑问:黄卷青灯,青丝熬成白发,好容易才当上官又被罢免。他曾表示过,罢官就罢官,只求能不坠清白家声,便完初愿,并无怨忧也。他在船头挂一条旗,想表达自己无所谓吗?还是在暗讽呢?

反正他的余生算是全身而退了,并且也平安地、逍遥地居住在福州三坊七巷中的一条小巷——早题巷了。我觉得他是幸运的。

幸运的黄任还受到过乾隆的表扬呢。据说乾隆下江南察访,读到黄任的两首诗——《霖雨潭》《独游上带溪》,连连夸奖:“福建无宝,唯黄莘田诗字为好。”当然,这不是写在圣旨上或御制的大作里,只是“口评”。

大清“十全老人”乾隆帝其实是一个很严苛的人,虽然电视剧里把他弄得那么风花雪月——“文字狱”的一组数字就能说明了:到乾隆皇帝时,文字狱达到顶峰,共发生130余案,其中47案案犯被处以死刑,其中许多案件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而造出的。

所以,黄任船头的这面旗能够飘扬如风,是意味深长的。孜孜以求的功名得而复失,有这么值得快乐的吗?

出黄任家门,不远处就是安泰河。傍晚,水面有风,一家面馆里飘出歌声,“很想和你一起吹吹风”。我笑了,暮色里河面空荡荡的,猎猎风中,一方怪异的旌帜早已经久久飘逝了。

被讽咏颠覆的仕途

黄任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生于福建省永福(今永泰县)白云乡,字于莘,又字莘田,世代书香门第。曾祖父黄文焕为明天启进士、翰林院编修,因编修过国史,人称“太史公”。他的外祖父是福州著名诗人许友,可惜许友早早过世,未及对黄任施教。但他的儿子许遇给过黄任作诗启蒙;同时黄任又拜擅长楷书的林佶进士学书法。20岁中举后,他往返京闽,流寓吴、越,又向新城神韵诗派的宗师王士祯等人学诗。地方志说他这段岁月,“流寓苏州,纵情声色,得病而归。”

流连苏州的这一段时间正是黄任的青春年华,也是他诗歌学习进步的重要时期,加上黄任“性好宾客,谈笑诙谐,口若悬河”(杭世骏语),让他与苏州的诗友们结下不解之缘。

苏州给黄任的人生涂抹上一层狂士的色彩,也给他灌输了独特而痴性的人生观。如他在《题唐六如画作》的诗中表达:“丝管千场酒百尊,天涯芳草忆王孙;衲衣持钵何方去,不在禅门即院门。”

尽管有时不免狂悖,但要是这样论定那些狂士们不务正业就错了。这个论断对黄任也一样有效。

雍正二年(1724年),黄任出任广东四会县令。四会物产丰富,是较好的县。原有绵延数十里的水堤,可以防洪和灌溉农田,但因历任府县官员不注意维护,以致堤基损坏,当年发大水,堤身行将崩溃。黄任上任不久,便带领县民,征集民夫,挑土、垒石,不到一个月,长堤修筑完成。

雍正五年(1727年),大水再次冲决四会苍峰、丰乐等地围基。在兴修水利过程中,黄任目击现场,心伤而作《筑基行》记其事。诗云:“……筑基复筑基,筑完亦伤悲。今年筋力竭,岁修无了期。”

水灾之后,四会县又逢旱灾,因歉收而发生饥荒,粮价暴涨,成千上万百姓挣扎在死亡线上。黄任带头捐出自己的大部分俸银,又设立粥厂施济饥民,救活灾民无数。他感慨之余,又作一首《赈粥行》:“今年米价高,乃自二月始。其时东作人,尚未及耘耔。绠短井水深,辘轳接不起。展转七八旬,十室濒九死……”

当时,有大盗林某窜入高要县鹿澳塘,大肆劫掠,附近几县都受其害。黄任设计策将之招安,社会得以稳定。由于黄任的明智,邻县有疑难案件也向他求助决断。

雍正四年,他开始兼摄高要县事。高要是古端州地,为广东著名的优缺,所辖的端溪三洞,正是出端砚最著名的地方。爱砚成痴的黄任在任上节衣缩食,把剩余的俸银都拿出来购置砚石,得良砚百余台。

同僚们看黄任以一身兼管二个“肥县”,心怀妒忌,就在知府面前挑拨说:“黄任将好砚留给自己,不上献给长官。”

知府因黄任写《筑基行》和《赈粥行》,本来就有成见,不觉火上添油,就以“纵情诗酒,不治民事”八个字弹劾黄任。后经王士祯等人力保,雍正皇帝传下口谕:“让他写诗,给他酒喝。”于是尽管被罢职,黄任还是居住在任所四年。

雍正九年(1731年),黄任“拂衣归里,宦囊萧然,惟端坑石数枚,诗束两牛腰而已。”(《永泰县志》)。据说他的七年全部积蓄只有两千金,一千金买了十枚砚石,一千金买了侍女金樱。

被诗歌成全的香草情怀

黄任的诗以前我不曾留心阅读。沈德潜的《清诗别裁集》不收在世诗人的作品,独收黄任作品。《四库全书》中收了黄任《秋江诗集》六卷,称其诗源出温、李,往往刻露清新,如《春日杂思》云:“夕阳大是无情物,又送墙东一日春。”《榕城诗话》则评论他的七绝诗体更胜于其他诗作。

后来又读到一些诗评,认为黄任是清初至清中叶成就最高的福建诗人。徐世昌《晚晴簃诗汇》收录黄任诗35首。并附许子逊作的《黄任传略》云:“莘田宦粵,有惠政,罢官归,贫不能自存,而独耽于诗。清词丽句,错落于弓衣罗帕间。七古出入韩苏,弃妇词有乐府遗意。五言古《筑基》《赈粥》诸篇,恺直悱恻,香山之《秦中吟》也。……”

黄任书法作品

黄任《秋江集》内页

徐祚永《闽游诗话》云:“闽中近时诗,当以莘田先生为冠。先生诗各体俱工,而七言绝句尤为擅长,清丽芊绵,直入中唐之室。”

袁枚《随园诗话》云:“诗有音节清脆,如雪竹冰丝,非人间凡响,皆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唐则青莲一人,而温飞卿继之……本朝继之者,其唯黄莘田乎?”

黄任所传《秋江集》共六卷,收入黄任诗计900余首,七言绝句有600余首,古今少有。《香草笺》系选自《秋江集》中200首诗而成。

黄氏家族后人陈熙律师从省图里翻拍了一些手抄的《香草集》和《秋江集》的诗稿。不被人注目的一部分诗,如《香草笺》补遗的40首“无题”,除了有李商隐之痕迹外,我读着似乎也有古乐府的情肠,多是写情之作,如“一番相见一番新,我故生疏汝故亲,惯把无情断肠语,惹他闲气看他嗔”,很年轻的笔调!

黄任卒年是1768年,活了86岁。他在《八十生日漫成长句十首自感自嘲不知工拙也》诗中就说:“忽忽浮生八十龄,亦曾猿鹤亦浮萍,已拼世上缘皆吝,枉赋人间性最灵。腊雪有情头共白,春山无伴眼双青。楞严在左南华右,洗手焚香读二经。” 《楞严经》是一部佛教经典,《南华经》为庄子所著,黄任信佛又崇拜庄子,这和白居易晚年的思想几乎是一致的。

还有一首《万有》:“去而不滞藏无尽,虚则能灵感即通;解道一空皆万有,本来色相不曾空。”谁能真正脱离得了色相呢?像黄任,高举着色相之名,爱着、牵挂着,又有谁能说他不洒脱呢?

被砚台书写的痴癖情调

张中行先生说,一个人惟其有癖,才更可以显示其人的率真,甚至超常。并举例说,如米元章之爱石,钱牧斋之爱书,黄莘田之爱砚。黄任对砚台和种种“色相”的投注和无限牵绊,实在证明他是一个有癖的人、一个有趣的人——越牵挂越有情,越有情越有趣!

黄任的气质里流淌着外祖父许友的基因。许友曾居住在福州光禄坊早题巷的“墨庵”,或叫“紫藤花庵”。他爱石,晚慕米芾为人,构“米友堂”祀之。在晚明的书坛上,许友占一席之地。

我看过他一幅题画诗的书法作品,文字披纷,书风离俗,比之黄任的书迹作品,似乎更具狂生的味道。他所爱敬的米芾也是有名的爱石爱砚,著有《砚史》。而黄任的爱砚,深受那种氛围和环境的滋养。

制砚史上,一位叫顾二娘的女性,据说能以脚辨石。制砚20余年,不及百方,非名品不为。黄任与之有缘相遇于苏州,顾为黄制作了十多方精美绝伦、巧夺天工的名砚,演绎了一段砚史佳话。其中一方砚背上,黄任叙其经过:“余此石出入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门,顾二娘见悦焉,为制斯砚。”

黄任不仅爱砚,还能刻砚,他常把诗赋题字铭刻于砚背,如“蕉叶白”“蕉叶清”“心泉涌”等。黄任所藏端砚亦多精品,至今闽中仍有遗砚流传,多镌“吴门顾二娘造”。

回乡时,因许家人在外为官,黄任便居住在闲置的“紫藤花庵”,将之易名为“香草斋”,以香草自喻。又因好收藏砚,故又更名为“十砚斋(轩)”,并自号十砚老人,过起了“诗成自谓万事足”的闲散乐观生活。

黄任爱砚,白日坐卧轩中抚玩美砚,还为这十方砚石取了美无度、古砚轩、十二星、天然、生春红、著述、风月、写裙、青花、蕉石等名字,据说每一个名字都有其丰富的内涵和感人的故事。

如“生春红”,典出苏东坡的“小窗书幌相妩媚,令君晓梦生春红”之句,原为黄任的妻子庄氏收藏。庄氏早逝,这方她生前经常摩挲在手的砚台让黄任无限感伤:“昨开砚,墨渖津津欲滴也,悲何可言!”

据杭世骏的《榕城诗话》说,黄任白天把玩砚石,晚上常让金樱怀砚睡觉以使砚得“阴气”,增润滑,称之为“养砚”。

也许正因为有黄任的痴情注入,才使得这些石头有如许灵气吧。

福州三坊七巷早题巷黄任故居(毕永光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