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生活里的人

胡实

搬进新租的房子已经一个多月了。合租房，也是毛坯房，一个月八百，地段不错。潘亣住在我隔壁，她的房间比我的要小一点，一个月七百，但有一个小阳台。大概也是看中了这点，所以她才在这里蜗居了一年多。

我常跟她开玩笑，等她搬走，我就立刻搬进她的房间。我太需要一个有阳台的房间了，哪怕阳台很小，哪怕我不会时时刻刻都起身去那里站着，但只要有个阳台在，我就有挪动自己的心思。

眼下，我被困在生活里。

我决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来理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它们太多太乱又太密，从这些事情里生发出来的各种情绪紧紧缠住了我，它们使我焦虑，烦躁，痛苦不堪，而我至今都没有脱身的办法。

七月底的一天晚上，沈拾壹躺在我旁边，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我忘了那一天是我寄居在沈拾壹家里的第几天。

黑暗里，我問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对我有所亏欠，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没头脑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好几分钟过去，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嘴，算是回应我。

故事要从端午节那天说起，那天，沈拾壹带我去东钱湖某个茶室喝茶，闲聊间我多嘴跟茶室老板打听了一句村子里有无书店，谁知道这一打听就打听出“祸”事来。

之后，事情发展极其迅速，辞职，买书，搬离北仑搬进东钱湖，我得意忘形间甚至做起了开书店的美梦。可是，这一切又以我无法掌控的速度幻灭了。

一个月内，生活换了一副样子。创业失败，积蓄花光，走投无路间我搬进了沈拾壹的家。跟着我一起搬进她家的，还有两大箱书，以及被精简了好几次，最终只占据一个行李箱和一个收纳箱的生活用品。

每天早上，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沈拾壹的书房看看我的那些东西，它们鼓鼓囊囊地全挤在一块。而旁边就放着沈拾壹的木制玻璃门书柜，书柜上下好几层，依次摆放着她收藏的历年邮票、钱币、游玩纪念品，书籍等各类东西。

好几次，我从我的书箱里随意拿几本书出来翻翻的时候，注意力都会被她那扇玻璃门书柜里藏着的东西给吸引去，它们整齐、有序，有所归属。

我搬过很多次家，每次搬家都会丢东西，但这次，丢的最多。

那天晚上，我扭过头去跟沈拾壹说，完全不用因为这件事对我有所愧疚，就算当初她不带我去那个茶室喝茶，后来也会发生那些事。不在这个节骨眼吃亏，就会在那个节骨眼吃亏。跟谁带我去没关系，跟我的性格有关系。

至于我的性格？冲动，鲁莽，天真，永远跳跃着思考，习惯性美化所有人，以及美化所有行为带来的正向结果。某种程度上，我相当幼稚。

以往，我常在长辈们嘴里听到那些话，这时候免不了要为自己争论几句，辩解几句。但那天晚上，我却压根生不起要为自己辩解的心思，向自己认错是一件艰难的事，更何况心有不甘。

我的那番话，算是勉强解开了沈拾壹的心结，但在自述的时候，我有好几次想哭出声来，不过都忍住了，我知道场合不对。

从沈拾壹家里搬出来之后，我住进现在的毛坯房，又顺利入职了一家小公司，每天七点起床，来回倒换地铁公交，八点半准时到达公司。

我的工作跟生活都回归正轨，但内心的不安感却与日俱增。

其实，至今为止，我都不清楚我的安全感来自于什么，也不清楚不安感来自于什么，但我却能感知到我拥有安全感时自洽愉悦的样子，也能感知到内心不安时又是怎样的焦虑跟烦躁。

总而言之，我对于任何状态下的自己都有非常清楚的认知，有时候因此而受益，但有时候却被困于这样的清醒里，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这段时间，我像是重新被卷进了一个漩涡，我被生活里猛然袭击而来的浪头狠狠掀翻，但内心深处对这样的遭遇却泛起些微熟悉之感。

从我开始把注意力投向自身，我就知道生活的漩涡是一个接着一个来的，后一个漩涡里还藏着前一个漩涡的轨迹。也就是说我现在所经历的各种事情，都有我过去的影子。

不过生活的漩涡有大，也有小，有些是稀里糊涂被带进去的，有些则是半推半就半清醒半糊涂间踩进去的。

我突然想起我那两次裸辞的经历，第一次可以说是稀里糊涂，第二次算是半推半就。不过两次裸辞之后的生活都非常愉快，我那时候坚信“快乐的秘诀是远离让自己不快乐的一切事跟人”，所以我几乎是逃难一般的逃离厌恶的一切，我几乎放弃跟现实去抗争，放弃对生活妥协，放弃对痛苦隐忍，我几乎是放纵着自己往生活的最低处陷落。

但现在，我却没有放纵自己的勇气了，我开始隐隐担忧我的将来。

担忧的同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过去种种放纵自己，是不是因为所谓的“无知者无畏”，是不是因为我愚蠢，我天真，我年轻？又或是我确实拥有那样一种勇气，拥有那样一种责任感，我确实有胆量有能力可以承担任何选择背后的代价？我现在的担忧跟害怕，是不是世俗意义上“成熟长大”的表现，是不是大众范围内的“无奈”，又或者是“失败者”的失败和不甘？

我无数次在肯定自己之后否定自己，又无数次在否定自己之后重新肯定自己。我不敢怀疑自己，却又常常怯懦。

有好几次夜里，我骗沈拾壹说我要去跑步，其实我总是一个人去走路，我踢着路上的一颗石子走路，踢着路上遗弃下来的饮料瓶走路，我踢起它们时是何等地用力啊，我仿佛把失落、悲哀、困苦、焦躁，都放进这样一颗石子或者一个饮料瓶里，于是我那样畅快地把它们踢走，踢远。

从前，我有很多的避难所跟逃避行为，比如我躲进一个出租房内，好几个月都不出来，每天吃馒头跟榨菜都开心，其他时候晒晒太阳看看书；又比如我躲进一个只有两条主街的偏僻县城，躲进一个短暂的温柔乡。

但现在我没有地方可以逃。

前段时间，母亲来城里看病。之前，她总说自己这里疼那里疼，她一说，我就愧疚，但是她不提，我就忘了这件事。

她去医院做检查，我没有陪在她身边，前后两个礼拜，外婆跟小姨全程陪着。我从内心深处排斥这样的行为，也许不是排斥，是害怕，我害怕从某张化验单上看到一些不好的结果，我知道，我完全承受不起。

于是，我选择逃避，我谎称自己工作忙，抽不出时间，但一天仍然要去好几个电话才安心。那几天，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跟母亲通话最勤的时候。

好在无事发生，母亲踏实回家了。

我常常想到自己的病重或者死亡，甚至想好怎样来安排，我很早就签订了遗体捐赠协议和器官捐赠协议，但我却从来没想过母亲，我觉得一切都早。可我内心深处知道，明明这一切距离我更早。

是忽视。我不得不承认，我所做的关于未来的一切设想里，跟母亲有关的极少。可是，我又该怎样去设想，怎样去安排呢？这又如何能安排得了？

这倒不是我眼下着急上火的原因，我知道问题还是出在自身，只是这段时间事情相继发生，话赶话就讲到这里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时候，远虑近忧都有！

世界上的一切都被时间推着往前走，但只有人这种生物，往前走的同时，被生活捆绑着，于是只能挣扎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