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坐在南京这张凳子上
2023-06-26仇广宇
仇广宇
作家叶兆言家里有一间令所有读书人羡慕的书房。数十个木质书架整齐摆放,一直顶到天花板,每个书架都装满了书。从他家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长江流过。有时,他在天不亮时就起床写作,随着天光转换,他能看到晨光熹微中长江边的行人,看得多了,难免生出苍茫之感,让他感慨“逝者如斯”。
叶兆言的作品很多,有人说,光是把他作品的年表看上一遍,就得花费不少时间。其中,光是他自己作品的各种版本,就够放满一个书架。除了四十多年笔耕不辍的美名,他还有极为独特的家学传承:他的祖父是知名教育家、文学家叶圣陶,父亲是剧作家、编辑叶至诚,如今,他的女儿叶子也在从事文学创作。一家四代均为作家,在文坛上并不多见。
即便有这样的家学渊源,因为成长于特殊年代的关系,家人从来都不希望叶兆言靠写作为生,不想让他做鲁迅口中的“空头文学家”。只是人终究难以逃过命运,四十多年前,从发现自己喜欢上写作的那段日子起,他就开始在历史和现实中寻找那些他感兴趣的人和事,日复一日地写下来,变成故事。虽然也感叹过写作劳累,但在不久前,他还是出版了最新的长篇小说《仪凤之门》,讲了一个关于南京城如何走入现代的故事。他一直守着南京城,做那个讲故事的人。
还是要回南京
2022年年底,65岁的叶兆言感染了新冠,刚刚生病那几天,他原本顺畅的写作被强行打断。他心里有点焦灼,开始每日早起坐在写字台前写点什么。写不下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装模作样,甚至觉得这种努力有一点悲壮。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坐在那儿。正如他曾说,如果说祖父和父亲对他有什么影响,那就是祖父和父亲常年坐在那里,一写就是七八个小时的背影。
叶兆言的生活实在是很简单,他不会喝酒,不会抽烟,很少参加饭局,除了写作,日常陪伴家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游泳。日复一日,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简单生活。只是在2022年10月,规律的写作生活稍微被一件小事打破了。叶兆言和苏童、余华等几位作家被邀请参加《我在岛屿读书》文学纪录片的拍摄,他要离开家去海南三亚录制,而他又很少离开南京。
他和节目组商定,只参加一天的录制,以免自己太紧张。一天的节目拍摄完成之后,要离开时,三亚到南京的航班突然停飞,如果他想离开,要么在三亚等待四天,要么坐车到海口搭飞机回去。发现回不了南京,他又变得焦虑,最终还是选择了第二种办法,虽然舟车劳顿但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回到家。
节目播出后,这群本以为自己“廉颇老矣”的作家居然收获了意外的赞美,他们在海边踢球,遛狗,吃烧烤,开办音乐会,玩年轻人喜欢的解谜游戏,同时聊着属于他们的年代以及文学。镜头中,余华和苏童妙语连珠地斗嘴,叶兆言在旁边开心地笑着,偶尔补充回答几句提问。看到炭火,大家都兴致勃勃,他也能趁兴致想到徐宗干的《咏炭》并吟诵出来: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在年轻观众看来,这样的叶兆言温和又渊博,出口成章,身上有种厚重的魅力。节目结束后,也有更多的人开始对他的作品产生好奇。但叶兆言依然担心,担心观众看到他,会认为“一个作家不好好写东西,跑去岛上搞什么名堂”。反正,他还是最愿意回到他的书房里,坐在写字桌前打开电脑。不停地写下去,这件事能让他感到安心,仿佛那里总有什么事情在等待、召唤着他。他离不开那间书房,也离不开南京。
南京:一张写作的“凳子”
即使身居南京,叶兆言也很少参与文学讨论以外的社会活动,但是十多年前,他难得地参加过一次南京城墙保护的论证会。 1958年的拆墙运动中,南京城墙曾被拆掉,只保留了两侧的一些部分,而那一次论证会的目的,则是希望把城墙重新翻修连接起来。当时,叶兆言以“反对派”的身份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不支持修建新城墙。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恋旧,而是他觉得,保持城墙的本来样貌才是对历史的尊重。结果,新城墙还是不可避免地建起来了,他的意见没有被采纳。
多少年来,那番关于城墙的争论,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内敛的叶兆言对现实中的南京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过去,叶兆言的知名作品中,很多都是以南京为背景写就的。这就给人一种印象:叶兆言擅长写南京的故事和民国时期的故事。实际上,叶兆言也有很多讲述现代人生活的作品。他最关注的不是城市本身,而是故事中的人。他并不是文博专家,他的读者也明白,叶兆言笔下的南京写的不是风土人情、特产风物,甚至不是现实中的南京。
南京与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不同,也与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迥异。它是六朝古都,经历过兴衰更替,如今已经发展成现代化城市,它的命运,成为透视整个中国甚至世界的历史的取景框。叶兆言几乎一生下来就在这座城市居住,读大学选志愿时,又恰好在几个志愿中,被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他没有离开的契机和动力。但想到自己的家乡,他脑中浮现的不是丰富的物产和小吃,也不是秦淮河畔令人向往的风情,而是一张凳子。南京是他坐在那里,观察世情、回顾历史的凳子。
关注历史的反面
叶兆言一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成为一名作家的。苏童曾不无羡慕地说:在我们还不知道书是什么的时候,你已经在祖父的膝下读书了。而叶兆言摇摇头告诉大家真相:他的祖父叶圣陶爱书,但更爱交朋友,平时经常把书送人。真正爱好藏书的是他爸爸叶至诚,光从祖父那儿就拿了不少。因此,改革开放后南京市进行评选时,叶至诚成了南京的藏书冠军。
别人都艳羡叶兆言的家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甘苦。读书、写作并非完全是他个人的选择,而是家庭和社会共同作用在他身上的影响。青春期那10年,叶兆言在“文革”中度过,高中毕业后不能考大学,困在家里,他仿佛被扔在一列封閉的火车上,随着时间向前开。当时,家里的一些小说被父亲上交了,但因为其中的一些外国翻译小说没人看,又太占地方,被莫名其妙地还了回来。他无所事事,放眼望去,这列“火车”上只有没有尽头的书,那就看那些外国小说打发时间,无意中,这奠定了他极大的阅读量。
1974年,无事可做的叶兆言跑到北京,在祖父叶圣陶家里晃悠了一年。在那里,他遇见了堂哥叶三午。叶三午是当时和郭路生齐名的诗人,他的客厅里聚集了北京的一大群文艺青年。在那个年代,他和“客厅”里的人一起在巨大的压力下偷偷写诗、玩摄影。在思想上,他最忘不了的人并不是身边的那些老先生,反而是堂哥和他的朋友们,是这群人给了他最初的启蒙。
后来,叶兆言考上了中文系,但他仍没有立志当一个作家。只是那个年代他身边的朋友全都在谈文学,写诗,写小说。后来,诗人韩东的父亲、作家方之鼓励他写篇小说,他就写了《凶手》,但这部小说没被发表。直到1981年,他的小说《傅浩之死始末》在《采石》杂志发表,那两年他一共发表了五篇小说,就这样踏上了文坛。后来有一阵子,他连续五年都没发表小说,但他依然有着平常心,因为坐冷板凳符合他内敛的性格:读研究生时,他的研究方向是现代文学,泡图书馆、翻查老报纸这种一般人看来枯燥的事,他都做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种对写作并不太在意的状态中,叶兆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爱上了写作,他发现写作本身可以让他发挥想象力,创作一个又一个只属于他的自由世界。自小在作家堆、书堆里长大,叶兆言反而比别人有了更多的平常心。他比谁都知道写作背后更真实的一面,不是那些崇高的幻象,是疲惫,是枯竭,是无止境的劳动。他所想到的办法,就是用他如同运动员一般的努力,每天提笔,去对抗可能到来的衰退。
对写作本身的祛魅,以及1970年代后期从堂哥和那一群年轻人身上学来的反思精神,最终赋予了他一双从反面观察历史的眼睛。这种思想一直贯穿在叶兆言的写作中,他不太关心英雄人物的去向,而是关心个体在社会变迁中的遭遇。他爱写那种一身古怪的小人物,和他们随时代跌宕起伏的人生,那些人有时跌入深渊,有时攀上高峰,全都身不由己,他对他们充满同情。
不知不觉间,四十多年已过,叶兆言脑海中那个虚构的南京城早已变得精美复杂,它和真实的南京城一起存在,仿佛空间与时间,历史与现代,都已在他家的书房中汇聚成一点。
江水依旧在流淌,南京也有了翻新的城墙,但总有故事被人记录下来,并不断地讲述着,而叶兆言依然不愿多说对自己的期待。在他心里,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沉迷于翻老报纸、讲故事的人。
(摘自2023年第7期《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