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黄海澄控制论美学及其他
2023-06-25陆扬
陆扬
摘 要 黄海澄的控制论美学在20世纪80年代文艺学美学方法论讨论中异军突起,其强烈的科学主义倾向,应是代表了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学发展过程中的一条必然轨迹。同时,黄海澄倡导价值哲学与情感艺术学,将价值论与控制论之间的关系,定位于亚里士多德和阿奎那主义目的论的否定之否定。即便多年以后旧话重提,依然矢志不渝。由此念及黄海澄的先辈贺祥麟教授,一代学人的风采,非后辈所能轻易追摹。
关键词 黄海澄;控制论美学;价值论;情感;贺祥麟
本文之所以题名为“再论”,是因为黄海澄教授作为20世纪80年代控制论美學的领军人物,以及中国艺术学理论的开拓人之一,久已成为各路当代中国美学史纲中读者所熟悉的名字,相关论述亦多见于各家刊物。写作本文的缘起是广西艺术学院2022年5月举办“新文科建设与艺术学方法论暨黄海澄先生治学65周年高端学术研讨会”,同时也为曾经担任过该院副院长的黄老师庆贺九十善寿。作为黄海澄课堂里曾经的学生,作为和他一样毕生受惠于美学的学人,我感到义不容辞该写点什么。虽然在已经刊布在前的许多高论面前,我的陋见未必有太多新意,但终究是了却了自己的一点心意。是为“再论”。
一、控制论美学
1982年初我考上广西师范大学,跟贺祥麟教授读外国文学研究生。贺老师同年调任外语系主任,嘱我们去外语系上课,很大程度上我们错失了中文系老师们耳提面命的教诲。在我们读书期间,中文系的系主任是黄海澄教授。我的师弟和室友麦永雄是广西师大中文系本科毕业,平日里他会如数家珍,讲师大中文系冯振、林焕平等许多著名师长的故事。这些故事里面包括黄海澄的传奇,在彼时文艺学美学方法论异军突起的新兴年代,黄老师耕耘有年之下,他的控制论美学已经是名闻全国了。仰慕黄老师的大名,我在1984年听过他给本科生讲的“美学原理”课程,至今记得黄老师衣着齐整,一丝不苟站在黑板前面,手里拿着讲稿,满座肃然之中,一字一句地念。这样照本宣科的上课或者讲座方式,在我印象中还有1996年美国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在华中师范大学题为“现代性”的讲座上,逐字逐句宣读他的数页新书稿,以及2020年美国地理文学批评家罗伯特·塔利(Robert Tally Jr.)在复旦大学照本宣读他的空间性理论。这类大师风格非在学生和听众心目中先已具有崇高地位,是难以想象,也是难以为继的。
黄海澄在他的近作《美学方法论变革与美学文艺学体系创新》中,回顾了他当年参与方法论讨论的历程。他说,当年他以第一志愿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这自然是出于对文学的浓厚兴趣,但是他同样热爱自然科学,读过不少相关名著。并且他听过蔡仪先生的美学课和苏联专家毕达科夫的文艺理论课,见证了是时美学大讨论的整个过程。“文革”之后知识界带着深重创伤,寻求突围。他感到以往驻足认识论基础上的美学和文艺学体系漏洞太多,认识论不足以解释审美现象,是以在迷惘中控制论与价值哲学进入视野:
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大家的思想都很活跃,学术上有了新的东西,突破旧的窠臼。在这个时候,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比如,我阅读了达尔文论述人类起源的相关著作,如《人类的由来》。还有《物种起源》(第一个汉译本),是广西大学的一位老教授马君武翻译的。通过学习自然科学知识,如系统论、维纳的控制论,还有进化论方面的知识,我想到人类社会也是一个自控制、自调节的系统,人类社会里的一切现象、结构里的一切部件都有一定的作用和功能。那么,人类社会的审美现象,能起到一个什么作用?它的本质是什么?所以,我用控制论观点发现,美学不是可有可无的,是人类社会里的一个重要环节。那么,人类社会一些优秀的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通过形象表现出来,就是审美。人们通过审美,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审美感情又可以推动人类的行为,必然是有利于人类社会生存、发展的。由此,审美现象是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一个重要动力。文学艺术是美的高级形态,艺术欣赏不仅是娱乐,更主要的作用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推动人类社会向更高层次发展。[1]
这是说,审美现象和艺术现象都是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一个重要动力环节。黄海澄认为他的上述思考可以说是一种理论上的突破,从而促使他逐渐地创立了控制论和人本美学,以及价值情感论的文艺学。
应该说黄海澄以上的学术回顾,显示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学发展过程中的一条必然轨迹。从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话语转向西方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与20 世纪80 年代各种如潮水般涌入中国的“新方法”,从哲学思考转向科学思辨。这是当时方法论一路走红的历史语境。对此黄海澄的回忆是,他先是在教授美学课的过程中,渐而完善了他的控制论美学讲义,继而在1983 年已故先辈林焕平和业师贺祥麟在广西师大王城本部开设的暑期讲习班上,开讲控制论美学,百余人的听众席上,当时就有上佳反应。1984 年黄海澄双管齐下,一边在《当代文艺思潮》《文艺理论研究》等刊物上发表控制论美学的系列论文,一边在《哲学研究》《人文杂志》等刊物上发表价值哲学方面的系列文章。这正是文艺学“方法论热”如火如荼的时代,1986 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他的《系统论 控制论 信息论:美学原理》,这本书的原定书名是《控制论美学》。
在《控制论的美感论》一文中,黄海澄开宗明义,将美感定义为“审美主体对于美的事物的情绪的或情感的反应”[2] 。这是将情感和情绪视为美感研究的中心,它也是美学学界对于美感认知的主流看法。但进一步看,黄海澄将情绪和情感又作了区分,以情绪为人与动物所共有,而以情感为人所专有。具体来说,情绪是人的感情结构中的低级层次,情感则是人的感情结构中的高级层次。这个看法同样具有悠久的哲学背景,如斯宾诺莎《伦理学》,其中作为当代“情感转向”理论来源的第三部分“论情感的起源和性质”,就给出如下定义:“我把情感理解为身体的感触,这些感触使身体活动的力量增进或减退,顺畅或阻碍,而这些情感或感触的观念同时亦随之增进或减退,顺畅或阻碍。”[1] 《伦理学》是用拉丁文写成,上述定义中“情感”一语为affectus,“感触”一语斯宾诺莎原文是affectiio,也就是被动的“情绪”。斯宾诺莎进一步解释,“情感”是主动的,反之,被动的情感就是英译的passion,也就是《伦理学》贺麟中译本里大体沿用下来的“情绪”。
事实上黄海澄的控制论美感研究,一定程度上也是借鉴了斯宾诺莎的科学主义情感理论,强调情感对于人类的调节和推动作用。他从最低级的情调(affective tone)说起,那是典型的斯宾诺莎术语。所谓调节,是指人对外部事物的情绪或情感反应。它们是如何产生的?黄海澄认为传统的解释有神秘主义之嫌,他愿意针锋相对伸张科学。具体来说,控制论的学说在这里足以提供借鉴:
按照控制论的观点,我们可以把人类的动物祖先和人类看作自组织、自控制、自调节的 系统。凡是这样的系统,都在其自身的形成和发展中,产生导向一定目的的趋向。这不是神秘的目的论,而是可以用科学说明的控制论的目的论。所谓“肩控制系统”,有三大类。第一是生物系统。第二是由生物系统进化发展而来的人类社会系统。第三是人工创造的各类自 控制机器系统,如电脑、机器人、宇宙飞船等。他(它)们之所以被称为“自控制系统”是因为在他(它)们的运动、发展中,能实现自我调节。所谓“自我调节”是相对于一定的目的而言的、调节是向着一定目的运动、发展的自控制系统为着不偏离目的而进行的调节。没有目的,也就谈不上调节。[2]
这段话可视为黄海澄控制论美学的一个纲要。这里的关键是调节。对此黄海澄据人类发射登月火箭的例子说,火箭发射后不是凭惯性一路向前,而是按照目标随时调整自己的方向,跟地面的控制中心相互反馈信息,进而校正下一步运动方向,乃有最后成功。所以它是一个自控制系统。比照来看人类的历史发展过程,也可以说是一个自控制系统,它导向一定的目的,不断按照“无序”和“有序”的调节,向着更高组织程度、更高物质运动形态进步。所以不奇怪黄海澄推崇黑格尔《小逻辑》里事物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辩证思维。从更大的视野来看,黄海澄控制论美学的提出是在人文学科“方法论热”如日中天的20世纪80年代,这是一个百废待兴,仿佛婴儿刚刚睁开眼睛,一切觉得新鲜的新时代。理性复苏,希望复苏。科学作为第一生产力,美学家有充分理由相信它不但引领国计民生的现代化,而且同样可以启迪人文学科的现代化。在是时文艺学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的三论转向中——似乎今天也可以说——黄海澄以控制论为核心的方法论倡导,是最为系统、最为细致,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也是最具有哲学意味的一种。
二、控制论与哲学价值论
晚年黄海澄回顾他的学术生涯,坦言他当时关注的主要是控制论和哲学价值论,在这两论相结合的基础上,建构起了他的控制论人本美学和价值-情感论文艺学。这个建构很显然黄海澄是始终引为自豪的。虽然,控制、价值,对于文艺批评来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特别是经过后结构主义与后现代文化的冲击,今天听起来已然恍若隔世,但是梳理这一脉络,对于建设中国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学,依然是具有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的。
1993年黄海澄针对西北师范大学任遂虎的质疑,写了《价值学与控制论》上下两篇以作回应。文章中黄海澄指出,价值现象早就存在,但是价值哲学的产生则相对要晚。这是因为价值不是物质实体,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物与人、人与人之间的某种关系性质。从西方哲学来看,从古代哲学的本体论,到近代哲学的认识论,再到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以及对于价值的关注,终是将社会与人生的价值理想问题,作为一个重大的哲学问题提了出来。在中国,虽然有张东荪等人翻译研究过西方的价值哲学,但新中国成立后价值哲学基本上成了一个禁区。价值哲学在中国的勃兴,黄海澄认为是在20世纪80年代真理标准大讨论之后。评价是不是认识?存在事实真理与价值真理这两类真理的区别吗?若有,检验事实真理的标准是实践,检验价值真理的标准又是什么,也是实践吗?这样思考下来,黄海澄发现,就出现了论者蜂起的“价值论热”。在这一背景下,他给价值作了如下定义:
由于价值哲学比较后起,至今还没有创造出相应的名词、术语把事物符合于一般生命体生存与发展需要的关系质同事物符合于人类特殊的高级的社会性需要的关系质区别开来,我们暂时只能把这些关系质通统叫作“价值”,把一般生命体和人都叫作“价值主体”。这里全都符合主、客“二项式联结”的要求。[1]
所谓“二项式联结”,是指主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比如食物与人,人是价值主体,食物是人的价值对象或者说价值客体。那么,青草与牛羊之间,是不是也存在一种“二项式联结”的价值关系:牛羊是价值主体,青草是牛羊的价值对象或者说价值客体?黄海澄认为这并非不可思议,因为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人类的视野在不断开拓。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
关于价值论与控制论之间的关系,黄海澄将它表示为对亚里士多德、托马斯·阿奎那和新托马斯主义目的论的否定之否定。亚里士多德传统的形而上学及神秘主义目的论固不足道,但是控制论的现代目的论是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故而它是对前者的否定之否定的扬弃。对此黄海澄指出,从控制论的观点看,人工制造的自控制机器如导弹、人工智能等仿生产品,以及自然界的无机物,是不具备控制论的“目的”的,但是几凡生命形式,从最低级的单细胞生物到最高级的人类社会组织,作为自控制、自调节系统,在其运动和发展中都存在控制论的“目的”。而控制论的目的论,在黄海澄看来就是现代自然科学理论的核心,否则自控制系统的自控制和自调节运动,势必像流星飞沙,随机飘落,既无目的,哪里还有“控制论”!故人类的审美需要同样也是源出于人类作为高级自控制系统的目的。黄海澄这样总结了目的价值论的控制论美学意义:
审美机制把人的善的、对自己的群体有益的、高级的本质、本质力量和理想的感性显现变为审美对象,人们一旦遇到这样的审美对象就心爱悦之,情倾慕之,神向往之,行效法之。审美提高了人们的精神境界,推动和调节了人们的行为,使这个行为有利于群体的生存与发展,达到生存与发展的客观目的。[1]
这是说,审美活动的目的和需要有不同层次,是多元化的,但最终都导向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控制论目的。黄海澄本人在他的《论价值和价值主体》一文中,所给予控制論价值观的一个描述是:价值是事物(包括人、事、物、活动、精神等不一而足)在与一定的自控制系统的关系中产生的,一切事物凡是符合于一定的自控制系统的目的,对此目的有所助益,便具有正价值,反之就具有负价值。这个目的肯定不同于亚里士多德到阿奎那的终极目的论,而具有毋庸置疑的时代意义。有艺术就有艺术批评,批评必然涉及价值问题。
三、艺术与情感
进入新世纪,黄海澄依然笔耕不辍,佳作频频问世。他并没有因为推出科学主义,而否定非理性与感觉欲望。他指出,中国和苏联以往教科书都将哲学定义为关于自然界、人类社会和思维的最一般的发展规律的学说,但事实是这仅仅说到了哲学的一半,甚至还不及一半的内容,因为人类的精神结构不光是只有“思维”,还有情感和欲望。知、情、意的地位是并立的。故而非理性的情感、欲望,对人类的生存价值绝不下于理性。情感和欲望是人类行为的心理动力,舍此无从谈起人类的生存与健康发展。他表示反对一些教科书将情感也纳入理性囊中,如中央美术学院王宏建教授主编的“九五”部级教材《艺术概论》:“艺术形象又不能仅仅是它的感性形式或感性因素,它还必须以具体的感性形式表现深刻的理性内容,以可感的现象形态表现深沉的审美情感和审美理想,是感性与理性的统一。”[2] 对此黄海澄质疑说,这里明显是将“审美情感”当成艺术作品的所谓“理性内容”,当情感因此成为理性的一部分,还有什么非理性的地位?此外情感又遵循何种规则、何种公理?所以很显然,这是理性的僭越。
黄海澄对这一时期学界流行的以文艺为审美的意识形态之说,表示了谨慎的疑问。他的论证是,我国多年来流行的艺术本质观,是20世纪中叶从苏联引进的,认为艺术对世界的认知无异于哲学与科学,所不同的是哲学借助概念、判断、推理的抽象逻辑形式来认识世界,艺术认知的途径则是通过形象。后来苏联在20世纪60年代“解冻”时期,意识到这样的艺术定义有所不妥,是以加了一个修饰语:艺术是对世界的“审美的”认识。这一修改被我们学界借鉴过来,结果是将认识论扩大到了审美领域,让审美也归属于认识。对此他明确表示反对认识论的审美本质观,反之强调审美是对美的事物的情感反应和情感体验,本质上不是对美的认识,认识在审美过程中只起桥梁和中介的作用,一旦跨过“认识”的门槛,就由知而入于情的领域了,情感体验才是审美的本质内涵。认识论并不等同于意识形态。对于当时展开的艺术是审美的意识形态这个主流意识形态的命题,以及随之发生的争议,黄海澄大体保持了缄默。但是他下面这个重申情感的审美定义,应是鲜明表达了他的相关立场。
黄海澄将人类的生存和行为归纳为价值→情感→行为→价值,这样首尾相衔螺旋式上升图式,其中情感的地位毋宁说是最为关键的一环。特别是言及审美和艺术,情感当仁不让是其必由之途。对此他做如是说:
美和艺术与人的感情有必然的联系,这就把人类的审美活动,特别是作为其集中表现的艺术活动,纳入了人类社会生存與发展的动力结构之中,才真正揭示出了审美和艺术活动本来就存在但却长期被人们忽视了的一条最为重要的作用——对于人类社会系统自我维持和自我发展的动力作用。历史将会证明,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它比把艺术仅仅作为被经济所决定的高居云端的上层建筑,更能说明艺术的性质和伟大的社会功能。[1]
20世纪是理性的世纪,也是欲望的年代;是科学的世纪,也是情感的年代。特别是过去半个世纪里,波及心理学、社会学、文学和艺术批评的“情感转向”(affective turn)此起彼伏。加拿大社会学家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在德勒兹和伽塔里名著《千高原》英译本的“翻译注解与致谢”中,有一段话被认为是从斯宾诺莎到德勒兹的情感理论的一个经典性说明:
情感/情状(affect/affection)。这两个词都不是指个人感觉(德勒兹和伽塔里笔下的sentiment)。
Laffect(斯宾诺莎的affectus)是施与情感和感受情感的一种能力。它是一种前个人的张力,对应于身体的一种经验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过渡,寓示身体行动能力的增强或减弱。Laffection(斯宾诺莎的affectio)是被认为是两个身体遭遇的每一种此类状态,其一是施与情感的身体,其二是感受情感的身体(最广泛的意义上说,还包括“精神的”或观念的身体)。[2]
这个说明将情感极大地客观化和物理化,它和黄海澄背靠社会性推举的艺术与审美情感起源说,自然多有不同。但是比较起来,在两种理论背后,都能见出哲学与科学的积累,这无论如何是意味深长的。
四、我的老师贺祥麟
我在广西师大读研究生的时候,导师是贺祥麟教授。贺老师生于1921年,比黄海澄要年长一轮。狄更斯的自传体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开篇就说,他要从他半夜12点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从头说起”。所以跟贺老师的师生之缘,我也想从头说起。这个开头是1981年的初冬,广西师大中文系研究生招生笔试复试的教室里,林焕平、贺祥麟和古代文学的教授们相继现身。林老黑边眼镜,戴一顶蓝色呢子鸭舌帽,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棉袄,笑眯眯地望着我们。贺老师也是蓝色的中山装棉袄,可是棉袄旧得颜色已经褪白,而且不苟言笑,只是大大咧咧地在黑板上写字。除了笔试还有口试。贺老师的口试方式也别开生面。他做了一大盒卡片,每一张卡片上是一个外文术语,随机抽来让你作答。有一些是似曾相识不难回答的。比如Mr. Rochester,我们大体会知道那是《简·爱》中的罗切斯特先生。可是几个回合下来,贺老师接连抽出两张,LAllegro、Il Penseroso,这下我傻眼了。也许看我之前战绩不错,贺老师谆谆诱导了好一阵子,终于不无失望地告诉我,那是拉丁文,是弥尔顿的两首诗,《快乐的人》和《幽思的人》。
复试的结果是中文系那一年三个专业招收了11名学生。外国文学是我、麦永雄和王毅。文艺理论是蒋述卓、李新风、周仁强和王可平。古代文学是蒋寅、胡大雷、陈自立和王筱芸。都是恢复高考以后77级的应届毕业生,蒋寅甚至还是78级。我们这些同学中从政的或许不多,但是至少当年最勤奋的小兄弟蒋寅,今天在他那个领域里,当仁不让是在全国最好的学者之列了。
但是我们甫一入校,贺老师就调任外文系主任。所以安排我们三个先去华中师大王忠祥老师那里待了一年。回来之后,就督促我们去外语系听课。所以那一阵广西师大外语系从本科生到研究生到外教的课堂上,都能见到我们三个的影子。贺老师1945年西南联大外文系毕业,比王佐良低一级。与在他前面的学生纷纷是从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南迁而下不同,贺老师是直接考进西南联大的,所以他每以最正宗的联大血统自豪。贺老师后来去美国读英国文学的研究生,是1950年新中国刚刚成立之际回国的。这个经历同写过英文自传体小说《一滴泪》的巫宁坤,颇有相似。我们的授课不属于拉家常的讨论类型,贺老师每次都认真备课上课。后来社会事务日益增多,他也从不因此耽误过我们的课程。
贺老师给我们指定的教材之一,是两本巨大的影印本《诺顿世界名著选》。从荷马史诗开始,每一次上课贺老师总是正襟危坐、高高在上,滔滔不绝一路往下串讲。串讲肯定是讲不完的。实际上一直到我们毕业,也没有讲完上卷的四分之一。他还让我们复印一部纸片已经发脆的《英国文学史》,以及《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来读。那时候复印机械粗糙,印出来黑乎乎一片,可是我们自以为手里捧着海内孤本,珍惜得不行。贺老师的测验方式也别出一格。谁会想到专门听写冷僻词呢?比如说,伊丽莎白时代花一个小钱站在天井里看戏的groundling。我们一败涂地,无奈只有仔细读书。贺老师是莎士比亚专家,对伊丽莎白时代情有独钟。我至今记得贺老师所讲的一个细节:犯人执行绞刑,手脚利落的刽子手会当场开胸剖肚,掏出还在跳动的心脏,呈于死囚犯未及闭上的双目之前。那是一个血性的时代,同样也是一个血腥的时代。
贺老师是急性子,走楼梯都是两步并作一步。他写文章喜欢用排比句,讲课声情并茂,一如滔滔江河,滚滚而下。他给我们讲T. S. 艾略特的《荒原》和《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讲诗歌如何写出现代都市的堕落,以及中年男人的无奈和怯弱。但是堕落和无奈之中有着希望,就像荒原上的雷声,那是佛向人间宣示的生命智慧:舍予、同情、克制。今天贺老师已经驾鹤西归,对于那个彼岸世界,他是必不至于陌生的。
我的外国文学师弟师妹中,麦永雄仍然在广西师大中文系,任《东方丛刊》主编。王毅长期任教澳大利亚西澳大学,今已退休。郭英剑是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的杰出教授。蔡昌卓是黄海澄老师的领导,广西艺术学院党委书记。彼此都长久没有见面了。就黄海澄教授的控制论美学与艺术情感论而言,他的一批学生如李新风、蒋述卓、王杰、王建疆等筚路蓝缕,在中国艺术学一级学科的理论建构中,也都各已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这都是广西师大这所百年学府,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抚今思昔,唯有崇敬。
【作者简介】陆 扬: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刘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