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影子藏在水里(组诗)
2023-06-25赵亚东
蹚过熙熙攘攘的影子
谁曾见过一朵花泪流满面
雨滴是万物冰凉的面具,没有声音
可以传递确切的消息
我刚刚决定到远方去
旋即又反悔。灯火是空的
每张脸比它更空。亚麻画布上
低头的向日葵,像灰烬
……在梦里最后一次着火
写诗到底是通往高处,还是无底的
深渊。越看清自己就越绝望
我蹚过熙熙攘攘的影子
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污泥
若有若无的声音
清晨的猫,忘记自己的名字
在微弱的光中,它像一团雾气
在我的呼喊声中
渐渐散去,我们抓不住它的尾巴
那高高扬起的部分
闪耀着,很快又低垂到尘土里
顺着它模糊的脚印
我辨认着病历上潦草的字迹
人到中年,雪如果下得再大一点
弯下的腰就再也直不起来
药物已经不能治疗我的顽疾
把身子贴在冰凉的墙上
尽量压低咳嗽声,阁楼里的灯
忽明忽暗。我听不见自己
这暗室中的一切都太轻
……太薄,猫在我的耳边
若有若无地叫了一声
仿佛命运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大雪之前
时间收起锃亮的刀刃
握紧刀柄的手,化为一滩乌有
我选择在这样的时候
亮出自己的额头,追赶着落叶
走上坚硬的土坡
无论我曾经做过什么
都将在稍后的暮色中
被包庇。再没有人会认出我
真正孤独的只有孤独本身
我抓紧最后一把沙砾,呼啸的指缝
不小心撞见的星子
忽地一亮,仿佛是命运的玩笑
又很快陷入黑暗中
回声是如此动荡
昨夜梦见去世多年的小伙伴
高举着灯笼,隐约可见的面孔
微笑着。我向他诉说病史
慢性过敏、心肌无力和软骨症
床头一碗凉水,风吹着它们的筋骨
眼睛的深井,坍塌的泥土
他用一只手弹着月亮,另一只手
缝合着我的眼睑。洗净最后一点光
“痛苦是因为你总是看见你自己”
疾病成全了肉身,而疼痛是上苍的
恩赐。只有回声如此动荡……
未经审校的回忆录,空空如也
我们真的来过这里吗?空白页很轻
最后一张纸被涂满焦灼的污渍
让影子藏在水里
亲人们轻抚着虚弱的筋骨……
最后一棵树也倒下了
我找不到证据——
难道我仅仅是途经此地?
趁着月亮还没有掉进井里
为自己做无罪辩护。慌忙中忘记
祈祷的人,成全了寂静
中年的芨芨草缠绕着干枯的脚踝
仿佛有什么就要陷进去
在通往草场的路上,掬一捧溪水
让影子藏身其中。那些尖刻的
小兽潜伏着,时针和永无穷尽
只有薄雾伸出悲悯的手
……把我揽在怀中
只有风睁大了眼睛
邻居的铁锹不停地挖掘
我们的房子
他们在夜晚点燃焰火
我补偿给他们的笼子是光的旅馆
浮游的蝌蚪照亮木柄
人只是一团雾气,缭绕着
越挖越深,玛瑙石里的马匹
沉默着,雨和时间的沉默
……只有风睁大了眼睛
我把自己生下来
我想起我们曾在一条肮脏的小河边
打捞一个布娃娃
有人随烟火走动
越爬越高
舊日的书签
小仇怨。我们在乡村接合部的烈酒中
划船
有人沉到水底
我用遗忘把自己从爱人身上生下来
水回到水中
小花猫踢翻了玻璃灯罩
写到一半的信,字迹突然没了踪影
佝偻的手指
在漆黑中悄悄伸开
没有响声
那些碎玻璃悄悄站起身
在午夜,我不再是形单影只的人
茶已经旧了,水回到水中
寂静的时辰
彻底的荒芜,像不带面具的术士
在指缝里栖身
我在日落后起身离开
土窑上有人拨算盘
浓雾紧随其后,我并不渴望
能够看清什么,玉米粒在潮湿的土地上
我听从它们的呓语声
踏过半空的流水,寂静的时辰
幸运
奇迹是纸糊的灯笼
在雨中,若隐若现
我的两根手指已经没有力量
握住一根火柴
还没盖好的房子晃荡着
他们有自己的幸运
目光所及,羊角和马厩的栏杆上
今年的青苔比往年茂盛
赵亚东,现居黑龙江哈尔滨,中国作协会员。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稻米与星辰》《石头醒来》《土豆灯》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红高粱诗歌奖、春泥诗歌奖、海燕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