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下
2023-06-25赵丰
作者简介:赵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写作者。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等报刊发表作品800余篇。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丝路散文奖、东方文艺奖、吴伯箫散文奖、柳青文学奖、张之洞文学奖等。
花 生
霜降,风渐凉,霜也白,渭河秋水消退,灘上草木有了枯黄的气息,这时节适宜挖花生。儿时找不到回家的路时,看见那片花生地,就知道了家的方向。
那会儿,它种着花生。半个世纪过去了,它还是种着花生。
于是,我便认定,一种植物,可以是一个人的故乡。
花生又名干岁子,始称于汉代《三辅黄图》,文献记载里还有万寿果、落地参、长生果、地豆、千岁子、地果、后花果、番豆等别名,都是与时光和生命关联的名字。它的起源模糊不定,有南美说,也有中国说,后者居多。欧洲人称花生为中国的坚果,非洲也是,《刚果植物志》里说:“花生是由中国传入印度、锡兰及马来群岛,尔后传入非洲的”。唐代段成式所著的《酉阳杂俎》是现存最早的花生文字记载,成书于公元1000年之前,其中有如下文字:“又有一种形如香芋,蔓生,艺者架小棚使蔓之,花开亦落土,结籽如香芋,亦名花生”。元末明初贾铭所著《饮食须知》中说:“近出一种落花生,诡名长生果,味辛苦甘,性冷、形似豆荚,子如莲肉”。两书的成书年代都在哥伦布发现南美洲新大陆之前,可能是世界上关于花生最早的文献。
花生的模样像人的手指,有单节,有双胞胎相连的双节,也有的三节连在一起,四节相连的不多。若动用想象,它圆嘟嘟的节像个胖娃。按照书上的说法,形状分蚕茧形、串珠形和曲棍形。在我的意识里,几种形状并无本质差别,或者说几种形态兼而有之。花生皮酥,剥开,豆子上有层薄薄的黄皮,生吃有股生油味,不好消化,伤胃,适宜熟吃。唐代宰相魏征喜欢吃老醋花生,每当吃之,一张脸总是笑容可掬。老醋花生为晋地名菜,把花生米用油炸熟,调上老陈醋,吃法延续至今。关中人的吃法有二。其一是煮,花生剥皮下进稀饭锅。其二是炒,连皮炒或剥开炒,怕炒焦,要与沙子混合。脱了皮的花生豆用清油炒,出锅粒粒黄亮。炒花生讲究慢功夫,炒熟的花生既要外壳保持原色,里面的花生仁还要既香且脆。
冬日,炒花生是人们称心的零食,花生香得浓郁,从铁锅里升腾开来。只是不明白,为何生花生一经火烤,会如此香气扑鼻。英国作家吉卜林说:“气味要比景象和声音,更能拨动你的心弦。”是啊,炒花生之香,首先是气味的功劳。给娃娃结婚,乡下人多择冬日,花生是下酒菜,不用筷子,嘴张开,拇指和食指捏颗花生豆扔进嘴里。想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不同的是孔乙己吃的是茴香豆,说的是“多乎哉,不多也”那样文绉绉的话,乡人们则多说的是“五魁首啊,六六顺啊”。
童年的记忆里没有储存花生的味道,只是喜欢它出苗后绿满河滩的情景。圆圆的叶子,用手指抚摸,有种光滑的感觉。它的叶昼开夜闭,感应着自然界的光线变化。对自然的感应,植物比人更敏锐,因为植物昼夜与天地为伴。
成长的过程里,花生无须过多打理,这就显出了寂寞,像是被遗弃在渭河滩的孤儿。一眨眼,秋风秋雨秋光逼近,花生枝黄叶落,荚果由白转黑,滩上人随便一个呼吸,都可以嗅到花生果穿透泥土的清香,于是经常能听到“收花生,走啊”的吆喝声。花生被挖出时是一窝一窝的,等不得晒干,就有城里人开车来收购。面对一堆堆小山似的花生,城里人不急问价,而是转着圈埋怨品相不好,没有干透,短节太多,磨蹭得乡里人不耐烦了,这才讨价还价。
再后来,我知道城里人收购花生并不完全是直接下肚,而是用来榨油、做糕点糖果等。
民间药方有说花生叶是药,可治疗失眠多梦、高血压、贫血、心悸等。家乡人不知它是药,收了花生后,叶子被埋于泥土之下。
读许地山的《落花生》,一直不解“落”的含义,后来才知它的花落了之后,子房柄会钻到土里,然后在土里长成荚果。如此,地上开花,地下结果。如此,这个“落”字就落在实处了。
萝 卜
人类与植物是几千年的朋友。起初,人食肉,只是纯粹的朋友,后来植物为人所用,人就与它不离不弃,譬如萝卜。
打开泛黄的书页,见识了萝卜的诸多别名:莱菔、芦菔、萝白、萝北、土酥、秦菘、紫菘、温菘……其祖宗在中国,寿命两千年有余,孙思邈用之治病。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说,萝卜能“大下气、消谷和中、去邪热气”,主张每餐必食。
武则天称帝时,天下太平,常有“麦生三头,谷长双穗”之说。某年秋,洛阳东关菜地长出一个三尺长的大萝卜,上青下白,农夫进贡宫廷,女皇圣心大悦,传旨做菜,厨师们将萝卜切成均匀的细丝,配以山珍海味制成羹汤,女皇吃之,赐名“假燕窝”,此后成为宫廷用菜。
蔬菜不分等级,山珍海味未必比萝卜、白菜珍贵,洛阳酒宴中二十四道名菜的首席为“牡丹燕菜”,原料就是萝卜。
营养学研究表明,萝卜含有丰富的碳水化合物和多种维生素,味甜,脆嫩,汁多,熟食甘似芋,生吃脆如梨,有十月萝卜赛人参之说。清代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如此描述“心里美”萝卜的特点:冬飚撼壁,围炉永夜,煤焰烛窗,口鼻炱黑。忽闻门外有‘萝卜赛梨者,无论贫富髦雅,奔走购之,唯恐其越街过巷也。
拌萝卜丝是汪曾祺做的一道小菜,用南方的小红水萝卜(又名扬花萝卜)连皮切成细丝,加糖后略腌,装盘,浇以酱油、香油、醋,若与少量海蜇皮丝拌则尤佳。汪老认定咸菜为中国的饮食文化,在《咸菜与文化》中称萝卜是咸菜的主料。他曾写《萝卜》一文,提到江南的白萝卜炖汤,常与排骨或猪肉同炖。白萝卜耐久炖,久则出味。或入淡菜,味尤厚。沙汀的《淘金记》写的则是幺吵吵每天用牙巴骨炖白萝卜,吃得一家人脸上油光光的。
生克熟补,这是祖母的说辞。家人吃撑了,祖母把萝卜生切成片,进肚打出一声响嗝,她说好了好了。冬日,全家人喝她用白菜、葱白、白萝卜混在一起煮的“三白汤”,暖身暖胃,一冬不感冒。萝卜的清香进入口腔,通过喉管进入肠胃,荡漾在身。那种感觉,顺延着时间的隧道,爬满记忆的老屋。
萝卜叶,家乡人叫它萝卜缨子,从萝卜的根上伸出泥土,大且绿,全叶可做浆水菜,清新的酸味,通津,开胃,降压,下火,通便,乡人百吃不厌。夏天尤宜吃浆水面,爽口清凉。
萝卜喜雨,雨水的节气种植最好,空气湿度合适,土壤也不缺它的根系所需的养分,最适宜的品种是那种外表白生生的白玉春。我喜欢落雨的天气里去村边菜地看蘿卜,雨下得潇洒,打湿萝卜的绿叶,水珠串串晶莹,仿佛明亮于心。
天渐冷,初霜至,我们去菜地挖萝卜。树叶或黄或落,衬得天地一片通透,天地高远,渺悬天际,此刻望终南山,连草木都看得清晰,正是陶潜“悠然见南山”的心境。
祖母说她一辈子就是萝卜的命,这话我记了一辈子。生产队分萝卜时,她总是第一个到场,先挑一个大的萝卜抱在怀里。她知道萝卜恋泥土,萝卜一回家,她让父亲在院里挖坑埋了,说萝卜要吃一个挖一个,这样就不糠心。那个大的萝卜,她总是留到除夕才挖出,年夜饭一家人团团圆圆吃着萝卜饺子。
吃过饺子,祖母让父亲领她的孙子们出去放鞭炮。一出门,迎风打了个饱嗝,萝卜的清香从腹腔涌至喉咙,由嘴吐出。
那是个快乐的除夕夜,年代已褪色。
有了植物的滋养,人也变得芬芳。祖母活过了九十岁,我家祖辈朝上数三代,她活得最久。
怀念着祖母,对萝卜自然有了感激之情。
萝卜的吃法现在多了,榨汁、炒片、炒丝、清炖、酱腌、凉拌,虽是百姓的家常菜,可也登得大雅之堂,萝卜炖羊肉、萝卜炖排骨、萝卜炖牛腩、萝卜丸子,数十种吃法,皆是美食。
乌 药
焦东堡枕着一条小河,躺在碧绿的怀抱中。河那边,是乌药地,一片一片,一直伸向终南山脚下。我不是土壤专家,不晓得为何焦东的土壤就适合生长乌药。二姑家在那个村子,阳光灿烂的日子,村路上晾晒着黑乎乎的乌药。我骑着自行车,轮子尽量避开地上的乌药。年轻时,我的审美观有偏差,不喜乌药,从名字到形状,都不喜欢。后来,我喝着家乡醇香的黄酒,才听说黄酒是用乌药做的曲,若无乌药,黄酒就不是这个味道。
爱屋及乌,喜欢黄酒,由此喜欢上了乌药,也知道了它的诸多别名:铜钱树、白背树、鲫鱼姜、细叶樟、土木香、斑皮柴、香叶子。《本草纲目》中称它鳑魮树。我纳闷,明明是高不过膝盖的一种植物,怎么就有了“树”的称谓?后来方知,在南方,乌药可以高达一丈有余。
走进二姑家的乌药地,看清了它的叶子,椭圆至近圆形,先端长渐尖或尾尖,基部圆形,上部是有光泽的绿色,下部呈苍白色。阳光下,它散发出迷茫的乳白色,不甚清晰,却固执地萦绕于我的身心。我蹲下身子,抚摸着它的枝叶,它为我颤动,仿佛呢喃之音。谁说植物不存在心灵,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呈现着。
我只能看见乌药的叶子,它的果实藏匿于泥土之下,等待收获时的阳光。
南山不远,天清气朗。寂静之中,只有乌药的呼吸、我的呼吸。
酒曲只是乌药的用途之一,其药用始于宋代的《开宝本草》,书中说乌药“性温味辛,入肝、脾、肾经。具有顺气、开郁、散寒、止痛等功效,能治气逆,胸腹胀满,宿食不消,反胃吐食,寒疝脚气,小便频数等症”。中医认为百病皆生于气,而乌药的精髓便是调理五脏六腑之气。《本草纲目》言:“乌药能上理脾胃之气,下通少阴肾经”。《本草衍义》中如是描述:“乌药,和来气少,走泄多,但不甚刚猛,与沉香同磨作汤,治胸腹冷气,甚稳当。”古籍的表白太过文言化,简洁了当说,乌药具备着人性的温暖,可以驱除体内之寒,改善生理机能。
除入药外,乌药可提炼出芳香油制香皂,可磨粉杀虫。有一次,我生吃了一小块乌药,气香,味微苦,有清凉感。那会儿我想着,植物满怀智慧与慈悲,敬重它们,人生就不会苍白,就如乌药,甜中有苦有辣,浓缩了人生的味儿。
乌药,有故乡的味道,土地的灵魂。
阳光下,二姑在老屋门前晾晒乌药。自从出嫁到焦东堡,她就和乌药结下难解之缘。她家有五亩地,三亩半都种着乌药,为乌药操劳了多半生。与乌药一样,她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黑衣,就是夏天,也是黑色的短袖,加上她的皮肤黑,我怎么看,她都是乌药的影像,嗅嗅鼻子,甚至从她的身上都能闻出乌药味。每到过年过节,二姑来我家走亲戚,送的礼少不了乌药,用一张红布包裹着。大约,在她的内心世界里,乌药是异常贵重的礼物。二姑送来的乌药,母亲除了留一些做黄酒曲,大部分送了亲戚朋友。收到这样的礼物,亲戚朋友既感意外,又觉感动。
乌药,竟然可以用作礼物,这应当算是二姑的创意。可对乌药这种植物来说,却标志出一种身份和地位。
红 薯
红薯是外来之物,故乡是南美,16世纪末传入中国,一说由西方传教士传入,另一说是闽人陈振龙从菲律宾带回国,其三说是粤人陈益从越南带回。传入中国后,名字成了甘薯、番薯、朱薯、红苕、红芋、芋头、甜薯、地瓜、山芋。无论怎样称呼,都是一个模样,长条;皮肤随着它的姓,粉红,也被说成淡红,更准确点,属于不饱和的亮红色。在相当长的时期,它位于小麦、玉米、水稻之后,是第四位的粮食作物。
红薯的果子在泥土下,枝条在泥土上,叶子绿色、紫色,像人的心脏,又若鸭掌。一场夏雨,枝蔓爬满地,交织得亲密无间。像“纠缠”这样的词语用于形容红薯枝蔓实在恰当。
与阳光隔绝,与风隔绝,经历四五个月的怀胎,若是夏红薯,秋天分娩出世。
红芋是关中人的叫法,秋天出土,冬前进窖,喝一冬天的小米红薯粥。做法是将红薯皮刮掉,洗净,切成块倒入小米稀饭锅,先以大火煮开,后换小火慢熬,熬到红薯充分软化即可食用。后来,地里不种谷子,就喝玉米粥,清爽,甜绵,按中医的说法,有补气、通便、润肠之功效。还有一种吃法是烤,皮半焦,心热烫,有种冬日的温暖。豫剧《七品芝麻官》里“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唱词,说的就是烤红薯,表明的是红薯的身份。不过,它的平民身份被乾隆皇帝改变了。乾隆是古代皇帝中的寿星,曾患老年性便秘,太医久治不愈,偶然间尝到了御膳房的烤红薯,便赞不绝口,此后天天要吃,便秘顽疾得以痊愈,赞之功胜人参。既是皇帝御赐,民间便以“土人参”呼之。
烤红薯是我小时候常吃的。约三五伙伴去红薯地,寻那种枝粗叶茂的红薯根下手。植物不会作假,叶子有多茂盛,根上的果实就有多壮实。挖出几块,点燃一堆野火,把红薯架在上面烤。火候很难把握,烤出来常常半生不熟,皮也焦黑。在孩子们的舌尖上,那就是最好的美味,反正是连黑焦的皮也塞进嘴里。吃完,手在脸上抹抹,个个黑脸包公状,于是相视而笑。
旧时红薯的吃法无非煮、烤、蒸。现在的烤,除了街头小巷用火炉外,烤的含义落脚到了烤箱上,红薯烤牛奶、蛋奶烤红薯、烤薯片。过去的吃法没有油炸,现在有了炸薯条、炸丸子。城里亮晶晶的橱窗里摆着的红薯蛋挞、芝士焗红薯、红薯麻薯、红薯蛋糕、薯泥,以及薯饼、脆片、小馒头,不知是怎样做成的。那么多的美味,我从未想去品尝,我不是美食家,是怀旧者,记忆的香味,依然在野火烤的红薯身上。
乡下人鼓捣不出城里人那么多名堂,但一般的席面上少不了糖醋红薯、红薯银耳羹,吃过就忘了,没啥感觉。为了延长它的食用,乡人更多的是将它加工成粉条,能与许多食品搭配,用多种方式烹调,凉、热、荤、素、炒、烩、炸、蒸,无论怎样折腾,它都随了你的性子。
鲁菜里有道拔丝地瓜,我没有吃过,听说色香味俱全,据说有多种做法,技巧在于把握熬糖时的火候,极考验厨师的火力控制。把炸好的红薯原料外面裹上糖稀,细丝抻出二三米也不断,早了拔不出丝来,晚了又糊又苦。
搭眼,红薯地只见叶不见蔓,一阵风来,叶乱不闻其声。红薯嫩叶能窝浆水,老叶切碎,拌些麸子搅拌,是猪的好饲料。现在用红薯叶可做美味佳肴,红糖红薯叶、水煎红薯藤、炒红薯藤、薯叶馒头,味道各异。
红薯分白心、红心,红心的红薯味道甜。妻子也是在乡下长大,在菜市场一眼就能分辨出是不是红心的。我问她是依据什么分辨的,她笑笑说凭感觉。偶尔,陪妻去买菜,我的目光只在红薯身上晃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它是红心的吗?
土 豆
土豆又称洋芋,一个“洋”字,圈定了其祖籍在域外。它本姓马,曰马铃薯,形似马铃铛,祖先在南美,传到中国仅三百年,最早的文字见于康熙年间的《松溪县志食货》。
各地对土豆都有独特的称呼。西北和湘鄂多称洋芋,晋人呼山药蛋,桂地唤番鬼慈薯,黔称洋山芋,粤称薯仔或荷兰薯,江浙称洋番芋,闽东称番仔薯。关中也有人把土豆称土蛋,具有潜意识里的亲切感。这个词不仅表明了土豆的身世,也指向它的长相,圆嘟嘟,泥土一样的颜色。地里的土坷垃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
土豆生性喜冷,宜于凉爽湿润的土壤环境。凡·高有幅作品《吃土豆的人》,冷冷的灰色、蓝色,淡淡的光线从灯盏中辐射出来,映在农民的脸上,其色调效果照应着土豆的性格。
在乡下时,我见证过土豆的生长过程。春光爬上屋顶,春风拂过脸庞,这时节要把土豆种埋进土壤;雨水,雨乱,风却柔,土豆始发芽;惊蛰来时,和煦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它的叶子上;清明节气,好风好雨,它的幼苗长成壮苗,然后等着立夏开花。它绽开的花朵有白有红,也有蓝紫,像小裙子,闻着一股淡香。收麦后出土豆,它的果实是一个谜,不刨开泥土,谁也无法肯定它有几颗果,有的甚至是一嘟噜,宛如几世同堂的大家族。
人有人性,物有物性。土豆生吃不得,非得弄成熟食才能食人肚腹,中医认为它和胃调中,健脾益气,宽肠通便,利水消肿,其养胃功效治愈了我的身体顽疾。年轻时有一段时间胃不好,喜欢喝母亲做的洋芋蛋糊糊,暖胃,助消化,如果加入葱、青椒、香菜,味道更鲜。
现在,一提到洋芋蛋糊糊,我的心理反应便是暖色调。
那些年,我是多么渴望吃到土豆。日子穷,吃法也简单,清蒸、切块下稀饭锅中、切片进汤面锅中均可。清蒸出来的土豆很好携带,村人出远门,总是少不了往包里塞些蒸土豆。
洋芋擦擦,既是主食又是一道菜,味道那么别致,有土豆的味,又有果子的香。做法是把土豆切成薄片,与面粉搅拌均匀,在锅里蒸,出锅后晾凉再炒,拌入葱、蒜、青椒等调料,味道好极了。
还有一种吃法——土豆糍粑,好吃不好做,需要特制的石臼,还需用铁棍在石臼里翻搅倒腾。对门的三婶很喜欢做,做好了送一碗过来,用筷子夹开一块盛在汤汁里,酥软甜绵,吃时屏住呼吸,生怕那味儿从鼻孔流出,也无须用牙齿咀嚼,哧溜一声进肚,那感觉竟与《诗经·大雅》中所言“堇荼如饴”相合。
油炸土豆也好吃,色泽金黄,外焦里嫩,口感酥脆。若是做席面,花样更多,土豆烧牛肉、土豆小香肠、土豆鸡蛋饼、干焙土豆丝、酸菜土豆丝、酸辣土豆丝。无论何种吃法,我都喜欢。每次赴宴,我的筷头总是伸进土豆丝,吃了胃舒服。
土豆如土,生生不息。以前,土豆难登大雅之堂,如今,它已成为餐桌上的常客。
生 姜
生姜是有故事的植物,就连名字,都是神农起的。神农尝百草以辨药性,误食毒蘑菇,苏醒后顺手拔下躺卧之处的一丛青草,嚼在嘴里,须臾肚子咕噜,泄泻过后,身子无恙。神农姓姜,为草取名“生姜”。类似的故事,还有姜子牙,生姜曾保其一命。孔子活了73岁,在那时是长寿,或许与其食姜之嗜好分不开。《论语·乡党》记载着孔子的“十不食”,其中有“不撤姜食,不多食”之语。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言及孔子食姜之嗜好,认为姜能“通神明,去秽恶,故不撤”。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看见净慈寺住持年过八十仍鹤发童颜、面色红润,求其秘诀,住持笑:“每日用温开水送服连皮嫩姜,切片,已食四十余年。”旅行家徐霞客长途跋涉,行囊中的生姜保证了充沛的体力。
“姜是老的辣”,出自元代王祯的《农桑通诀》:“白露后,则带丝,渐老,为老姜。味极辛,可以和烹饪,盖愈老而愈辣者也。”
生姜外貌枯黄,披针形的叶子傻头傻脑,几块疙瘩连在一起形成不规则的圆状果子,模样实在不美,但人不可貌相,生姜也是,若是切开姜果,则是灿亮、嫩黄、芳香的姜肉。鲜姜药用,老姜用于调料。中药典籍认为其治百病,药效为发汗解表,温中止呕,健胃活血,杀菌解毒,用于消肿止痛,降温提神,医治脾胃虚寒、寒痰咳嗽、感冒风寒、鼻塞头痛等症。中医素有“男子不可百日无姜”之语,不仅助阳,还能减轻面部暗疮,缓解腰肩疼痛等。
鸢飞鱼跃,草长莺飞,这是播种生姜的时节。播前精选种子,用药剂浸种,将泥土深翻耙平,或平整开沟,施肥。生姜生长期间非常娇气,既怕阳光暴晒,又需阳光散淡的照射,要给它搭棚,棚间要有缝隙。秧苗高15厘米以后,要搭成高1米左右的平架,架上铺盖稀疏杂草,或插狼鸡叶,遮挡部分阳光。入秋后,根茎膨大,撤去荫棚,增加光合作用。
姜分种姜、嫩姜、老姜,收果时间不同。种姜是6月下旬,嫩姜是8月初,老姜是10月下旬之后。我们这儿把挖老姜叫“起姜”,挖起根茎,去掉茎叶、须根,放进笼里。十月,秋忙,乡村的学生放假了,跟着大人去收姜,家家闭门锁户。
老人们说,收姜时嘴不能闲着,须凝神聚气,边挖边说话,这样挖出来的姜块才饱满。植物是通人性的,听得懂人的话。
闲下来,焦东堡的男人们嘴里含一片姜,他们虽不懂医,但生姜暖胃、御寒、防暑、降温、提神、增进食欲这些作用是知道的。我小时不爱吃姜,嫌它辣苦,用筷子从碗里挑出扔掉,及至深悟了人生的况味,才对它喜爱有加,含在嘴里甜香无比,当时光把生命由简单化为复杂,甘与苦的含义就迥然不同了。
我沒有嚼过生姜,喝过桑葚果与生姜泡在一起红艳艳的水,有淡淡的香气扑鼻,祖母说春天喝它一整年不生病。这些年,一直都想再喝那种水,可桑葚树却很难见。一些舌尖上的美味,只能永存于幽深的记忆里了。
所有的植物,除了实用性外,都是具备审美功能的,这是写作者应当具备的眼光。
留在昔时记忆里的,是春天的傍晚,老屋弥漫着植物的香气,我端着茶缸坐在院门前喝生姜桑葚水。喝完,天就黑了。一头牛,背上套着春耕的犁铧,沿街走过来,那步子好沉重,在地上扑踏扑踏地响。
那一幕,定格成故乡永恒的风景。
不久前,读到宋代张舜民《村居》中的两句诗:“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静心,听到了遥远的牛蹄声,只是牛背上少了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