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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驼

2023-06-25董春宝

少年文艺 2023年5期
关键词:牲畜骆驼爸爸

董春宝

1

白驼,是我家养过的一匹马。

虽然是马,可它却很低矮,就像驴那么大,甚至比不过身材高大的毛驴。长得矮小不说,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脊梁骨异常下陷,肩膀和臀部却高高地凸起。远看,它托着两座雄伟的大山;近看,它背着一个立体的“凹”字。由于它的脊梁很像沙冈下的洼地,所以当地人们都叫它凹兜。

别看它长成那样,可它的毛色却洁白如雪。白到什么程度呢?作个假设,如果洗去它身上的灰尘,把它放在白云里,你肯定分不清哪部分是白云,哪部分是白驼。

由于脊梁弯曲,总也伸不直腰,所以它的性情很温和,且容易驾驭。这样,人们在使用牲畜时会优先选择它,可后来人们发现它干活速度极慢,质量极低,渐渐地就不再找它。

不过这却给了孩子们可乘之机,例如,容易使唤不说,它的脊背还像天然的马鞍,骑着舒服至极,所以不少小孩有事没事就骑着它玩儿。说夸张一些,它的脊梁上几乎天天有小孩,甚至包括晚上。

可是,从那次后我再也不敢那样对待白驼了—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如流水般洁白。我们一伙人又把它牵出来,像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小妖精们对待唐僧那样,对它拉拉扯扯,有的拽它的鬃毛,有的薅它的脖子,有的按它的头……最后纷纷拽着它的尾巴,陆续跳到它的背上,它实在不能承载我们的重量,都趴下了。即便这样,我们还觉得不尽兴,正想再进一步戏谑它时,“啪—”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响亮的鞭响,那鞭响声震得我们耳朵发麻,同时又传来一句骂声:“你们再祸害白驼,我就抽你们!”

我们被鞭响和骂声吓傻了。

骂我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爸爸。

“爸爸,你怎么管凹兜叫白驼啊?”回到家,爸爸消气了,我问他。

“骆驼是一种动物,凹兜很像一匹骆驼。其实应该叫它白骆驼,可那样叫着拗嘴,叫白驼更顺口。”爸爸跟我解释。

“骆驼长什么样?”

“咱这地方没有骆驼,你没见过。”

2

自从爸爸教训了我们之后,我不但不敢欺负白驼了,还开始注意它了。

白驼真是羸弱。

为了让它参加劳动,人们也试着训练它,让它拉边套,可有一次马车在下一个陡坡时,由于它跑得太慢,差点儿被碾在车轮下。赶车人为了救它,最后弄得人仰马翻,还险些酿成一场大车祸。

“别让它干了,很碍事。”人们都说。

畸形的身体不能参加劳动不说,还让自己饱受着生活的艰辛。

寒冷的冬季,人们都在猫冬,牲畜们也不算劳累,它们可以随意地在原野上单独或成群地觅食。尽管不那么劳累,可此时有一个最大的甚至危及到生存的问题,那就是喝不到水。河里的水冻结了,泡子里的水冻结了,低洼地带里的水冻结了,坑坑洼洼里的水冻结了……原野上的水都冻结了,牲畜们只能望冰兴叹。冻结的大地缺少水源,牲畜们只能依靠人类了—回到生产队里喝水。

为了保证每头牲畜平安过冬,队里每年都安排人轮流从深井里汲水以供牲畜们饮用。汲出的水一桶桶倒在井边的石槽里。

每到傍晚,成群的牲畜从四面八方跑到井边。强壮的牲畜总是跑在前面,先喝到水,等强者喝饱后才轮到弱者喝水。但强者总是会挤走弱者,本来竞争就很激烈,再加上有些汲水的人不汲足够的水,致使很多牲畜喝不饱。

白驼身体羸弱,再加上行动缓慢,有的时候,等其他牲畜喝饱走后,它才小心翼翼地踩着光滑的冰颤颤巍巍来到石槽前。可水早已被喝光,没有办法,它只能站在石槽边,把脖子伸进去很深很深,舔舔湿润的石槽底部。由于饥渴,它总是泪眼蒙眬地望着石槽和周围。

每次轮到爸爸给牲畜汲水时,爸爸都会多汲几桶水,保证每头牲畜都能喝饱。白驼喝饱后,总是眼眶潮湿地看着爸爸,眼睛里仿佛也含着泪水。

一来二去,白驼认识了爸爸。以后,每天它从原野上回来,时常先来到我家。这时爸爸就拿出水桶从自家的井里汲水给它喝。喝好后,它甩动着尾巴,用充满感激之情的目光回望着我家,再心满意足地回到队部的牲畜圈里。

春天种完地后,就不能把牲畜们散放到原野上了,不能让它们破坏庄稼,这样就只能把它们圈在圈里喂养。在这种情况下,白驼只能啃食别的牲畜不愿意吃的、嚼不动的东西,比如坚硬的草梗、木屑或者滚满厚泥土的废草,吃不到玉米、豆面等人们给牲畜添加的补料了。

对于白驼来说,最好过的是夏秋季节,它可以吃饱喝好,不過白驼不敢啃食河边的嫩草,它怕陷到河里。

白驼真可怜啊!

3

我看到真骆驼了。

有一天,一个好消息传来,镇上有人拉着一匹骆驼来这里照相,当然跟骆驼照相,要收钱的。

什么是骆驼?骆驼长什么样?这激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我也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骆驼。嘿嘿,骆驼那么魁梧,那么高大。

“啾啾—啾啾—”每当有人要和骆驼照相时,主人总是边拍着骆驼,边喊着口令,这时骆驼就顺从地趴在地上,之后,客人跨上骆驼背。等人坐稳之后,骆驼站起身,开始在铺满砂石的路上摇摇晃晃、颤颤巍巍、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咔咔咔—”随着骆驼的行进,摄影师在骆驼身前身后不同角度开始照相,骆驼背上的人乐呵呵地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

骆驼走路的姿势就是这样的吗?刚开始,我以为像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只能那样走路,可我细看,发现不是的。它的一只脚在流血,是流血的伤口迫使它走路摇摇晃晃、颤颤巍巍、一瘸一拐的。

为什么流血?我想,尽管我们这里是沙丘地带,有风,有沙,可终究不是沙漠,骆驼不适应在这里行走,它的蹄子是被这里的砂石硌出了血。

骆驼就是骆驼!

回来的路上,我感觉白驼跟骆驼一样,骆驼也跟白驼一样。

“白驼!白驼!”回到家我就对那匹白马喊。

听到我的喊声,它的眼睛一亮,闪出一线明亮的光,会意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它就是一匹骆驼。

后来我又查了一些资料,基本了解了骆驼的习性。它的生存环境不必多说,骆驼的优良品质有很多,例如耐饥渴、耐干旱、耐风沙、耐寂寞……

4

能干活的牲畜,四肢要粗壮,腰杆儿要平直,浑身都要透满力度,这些白驼都不具备。尽管白驼不像别的牲畜那样被套上夹板,每日拉套劳作,可它没有任何价值。不用多说,等待它的命运将是什么了。

快过年了,没有什么给大家分的,生产队决定把白驼杀掉给大伙分肉,再让大家喝上一顿肉汤。消息一经传出,大家都咂吧着嘴盼望着春节早日到来。

有人说,任何生命都来源于尘土,最终都要归于尘土;又有人说,生命不到归于尘土的时候是不会归于尘土的。

白驼就是那样—

就在快过年的前几天,我们这里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包产到户,分田到户,分畜到户,不再吃大锅饭,各过各的日子。

该办的事儿太多了,为了把集体财产尽量分配得均衡一些,大家一致同意把生产队里的牲畜按强弱搭配通过抓阄的方式分给各家。按理说白驼当然归在搭配行列,可多方讨论的结果是先把它放在一边,留作日后处理。

没有人要它,当然也没有人管它,白驼开始自由地悠悠荡荡,俨然成了一个流浪的孤儿。

流浪的孤儿没有固定的去处,可它不去别的地方。白天就在我家屋外徘徊,时不时隔着大门向屋里张望,“咴咴咴—咴咴咴—”夜晚也不回生产队里的牲畜圈,就趴在我家的土墙外睡觉,“咴咴咴—咴咴咴—”

我们撵它多回,可它就是不走。

其他的牲畜都有了着落,可它还在流浪,还在寻找主人。“咴咴咴—咴咴咴——”就在人们把分得的牲畜都牵回自家的那个晚上,爸爸听着凄惨的叫声,打开了大门,把它让进了院子。

别的事儿都忙完了,人们又想起了白驼。还是原来的方案。

“明天就把凹兜牵来。”有人说。

“别杀它,我要!”就在这时,爸爸说话了。

“一匹废马,干不了啥活儿,你要它干啥?”有人纳闷地问爸爸。

“我就要它。”人们都蒙了。

“要可以,但不能白要。”

“我没说白要,我买下它。”

“好。”

于是白驼就彻底留在了我家。

——白驼彻底逃过了那场劫难。

“你要那匹废马干啥?”事后,有人关心地问爸爸。

“没什么,我就觉得它是我家的。”爸爸回答。

5

白驼来到我家后,只能干一些轻活,例如拉磙子轧地,驮拉轻微的东西,根本不能从事耕地、犁田等繁重的劳动。说实在的,跟白养差不多,还搭上不少人工。

“那也养着。”爸爸总这样说。

有一次,家里遇到了特殊的急事儿,实在缺钱,爸爸不得不动了卖白驼的念头,于是他找来牲畜贩子。就在讨价还价的那几天,白驼却突然失踪了。

它能去哪儿呢?爸爸去找,我去找,还有很多人都帮着找,可找遍了所有人们想到的地方,还是没找到,最后不得不就此作罢,随它去吧。

“哗啦啦—哗啦啦—”“咴咴咴—咴咴咴—”一天夜里,人们都已睡去,忽然有东西撞击我家的大门,伴着大门的响声,还传来马的叫声。

“白驼回来了!”爸爸打开灯,披上衣服,跑到大门口一看,之后大喊。

白驼,你去哪儿了?你再不回来,我们都快把你忘了。我们又气又恨,真是悲喜交加。

爸爸决定不再卖它了,因为白驼怀了小马驹。

它能生出好驹子来吗?我们的心里充满了疑问。

几个月后,我们不再怀疑。一匹身材匀称、脊梁平直、四肢强壮的小马驹出生了。它成天跟着我们活跃在小河边、田野上、沙冈间……它时而跳跃,时而奔跑。看着那匹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忧郁的家里开始充满生机和希望。

自从小马驹能下地干活后,人畜一起努力,我家年年收成都好。你看那金黄的大豆、火红的高粱、洁白的玉米、沉甸甸的谷穗……全家人脸上都乐开了花。

——白驼是我家的掌上明珠。

6

我上学了(小学和初中离我家不远),可白驼老了,它不能干活了,连最轻松的活也不能干了,并且进食草料开始费劲。它的牙齿开始脱落,剩下的那几颗也不再坚硬,嚼起草料当然费劲。跟人一樣,不能进食,身体必然越来越虚、越来越弱。于是,我每天早晨上学,都把它牵到村边的甸子上,让它在那里自由选择鲜嫩的野草。“马无夜草不肥”,为了备足夜草,放学后,我总是到河边、沙冈间、水泡子边……给它寻找鲜嫩的野草,当然还有精致的野草籽粒。夜间,爸爸也给它补充精致的补料,例如玉米粉、大豆粉、细细的盐面儿等。

我上高中了,高中在县城(县城很远,从学校到家要走三个小时)。白驼每天都送我走进校园、又迎我走出校园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白驼,我不能给你割草了,你多保重啊!

高中的花销很大,爸爸经常因为我的花费犯愁,可从没动过卖掉白驼的念头。

“把你家老马卖掉不就有钱了?”有人跟爸爸说。

“日子那么难的时候都没卖,现在能卖吗?”爸爸说。

“把你家老马杀掉吃肉得了,养着它搭工搭料。”还有人跟爸爸说。

“吃不上肉的时候都没吃它,现在能吃吗?”爸爸说。

“你们对白驼那么好,它对你咋样啊?”有人问我。

在这里我多说几句—

高中真苦,高中真累。苦和累把我折磨得像一只迷途的羊羔,始终找不到该走的路,致使学习成绩步步下滑,我甚至想放弃读书。

高一那年的一个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放假了。我背起行李,回家。

在太阳落山后,我走进一片沙冈。那片沙冈地形复杂,如果不经常走,天气好的时候都可能迷路。

曲曲折折的沙路上,我像一只甲虫,绕过一座沙冈,又绕过一座沙冈,再绕过一座沙冈,不知道绕过了多少座沙冈。

走在沙冈高处向远处望去,开始还能看见西天的月牙和点点的繁星,还有各样沙冈的轮廓,甚至能看到沙冈间若隐若现的鬼火。

走着走着,月牙隐去了,星星隐去了,沙冈的轮廓隐去了……一切都隐去了,四周一片漆黑。

忽然,许多束光线在远端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光線闪过后,许多沙冈上像燃起了篝火。篝火映照出各色变幻多端的光环,光环把远处的沙冈映得像涂了墨的影子,黑黝黝的,神秘而虚幻。之前的光线消失后,又有新的光线闪现出来,游蛇般劈碎了远端的天空。然后继续重复先前的景象,光线闪过以后,许多沙冈顶上又出现篝火的幻影。

是要下雨还是要起大雾?

——这里就是这样,下大雨和起大雾的前兆无法分清。

我急急忙忙地继续向前走。

忽然,在我可视范围之内,天空变得灰蒙蒙一片,天地间混沌起来—起雾了。刚开始,雾是淡淡的、轻轻的,还能依稀看清前面的路。不一会儿,淡淡的雾气变成乳白色,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像翻滚的海浪涌动着。浓重的雾气聚集在一起,像蒙蒙烟雨,继而凝结成颗颗透明的水珠。水珠密密麻麻地拍打在我的身上,噼噼啪啪的,很有力量,不一会儿,我的全身都湿透了。

我努力地睁着眼睛,分辨着脚下的路。

雾太大了,我艰难地向前走着。

我往前走着,可走了一程,又走一程,再走一程……按说我早就应该走近村子,可就是走不出这片沙冈。

糟了,我迷路了!

“咴咴咴—咴咴咴—”多么熟悉的声音,就在我准备沿着脚下的路继续走下去的时候,白驼的叫声从雾中传来。肯定是爸爸接我来了!我连忙向前跑去,可只有白驼,没有爸爸。

“白驼—白驼—”我紧紧地抱住了它的脖子。

“咴咴咴—咴咴咴—”白驼回过头来,用头紧紧地蹭着我的后背。

怎么只有白驼?爸爸呢?我跟着白驼走着,边走边想。

走着走着,我豁然开朗,一下子看到了回家的路。一个人影向我们走来,原来是爸爸。

“爸爸,你怎么知道我迷路了?”我问爸爸。

“我刚把东西收拾完准备睡觉,听到白驼像发疯一样使劲撞大门,可没撞开,紧接着又撞屋门。白驼是通人性的马,一定有什么事儿。

“我连忙出屋打开大门,刚打开大门,它就疯了似的向这边跑。我也撵不上它啊,就随着它的蹄印追过来。

“它跑得太快了,我从来没见它跑这么快过,”爸爸最后说,“是白驼帮你找到了路。”

第二天,我特意看了一下我迷路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在一座沙冈下绕了一圈又一圈,沙冈下已被我踩出了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不过那是一条错误的路。

真是老马识途。

7

一切生命都要回归自然。

高二那年放假,刚走进大门,鸡鸭鹅狗正在院子里喧闹,牲畜圈里其他牲畜在静静地吃着草料,唯独不见白驼的身影。我一愣,顿时知道白驼已经走了,去了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爸爸说,白驼能活这些年,足以看出它有多顽强。

爸爸告诉我白驼是自然死去的,他没像别人那样在牲畜死前把它卖掉。

爸爸还告诉我白驼死后他也没把它卖掉,而是把它埋在了坨子里。

“为什么没告诉我一声?”

“本想告诉你的,可一想告诉你又能怎样?你学习那么忙。”

尾声

我考上大学了,上学前去看了一趟白驼。它埋在一座沙冈上。我站在那座沙冈上向远方望去,起起伏伏、连绵不绝的沙冈如固态的波浪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秋天快来了,成熟的时节即将来临,白驼的四周很幽静,也很美。

我还看到一棵小小的白杨扎根在这座沙冈上。它枝干修长,叶片匀称,看不出有什么瑕疵。

这棵小白杨浑身光滑洁白,树皮上长满了“眼睛”,且有的已经睁开—正深情地望着远方。

微风徐来,我听到小白杨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脆响—它在向远方传递着它的呼唤。

看那棵小白杨的长势,我想它将来一定是一棵不错的大树。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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