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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灯光

2023-06-24许道军

上海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老屋祖父祖母

许道军

父亲去世后,我就开始特别地照顾母亲,虽然那些年,她依旧健壮,一个人在家,种植了所有的庄稼,还新开了许多荒地,每年的农作物收成,远远超过父亲在世的时候。但我依旧怕她饿着,怕她冻着,怕她委屈,总是顺着她的脾气,与邻居、族人争吵,逐一结怨,事后又偷偷地挨家挨户道歉。她现在老了,我在城里给她买了房子,让她住在妹妹的身边,便于照顾。还给她开了银行账户,存够她根本用不上的钱,虽然她是文盲,连取钱都不会。

我时时怕她不好,怕她不测,最怕她死了。

这种怕深入骨髓,甚至在梦里,现实中做的一切,我依旧在做。

我的叔叔和舅舅们,还有一些老人,他们都知道,我们母子性格完全不合,很难和平相处,三句话就会吵起来。事实上,母亲对我所有的付出丝毫不领情。有一次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以后她不用我管,死了也不用。而我在青少年时期,也曾多次产生报复她的念头:辍学,离家出走;或者去当兵,战死沙场;或者出家,断绝尘缘。之所以这么想,只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毁掉我自己,就是断绝她的希望。

三十年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故乡人人夸我孝顺,这种道德上的加持,自然给了我鼓励,但对于我这样敏感多疑、长于分析甚至能梦中解梦的人来说,基本上不会影响太多。我懊恼自己的软弱,曾反复细数她在生活上与工作上带给我的困扰,将她与同龄人相比较,以她享受过分的“福分”和没有为我们小家庭尽到义务而形成的亏欠为由,试图形成新的怨恨,稍解我的纠结。大舅生前对我说过,大意是一切可以选择,母亲则不能,但她既然是这样的人,我也不必太在意。我知道,他话里有话,除了要我接受现实,也似乎隐藏有鼓励我放下道德包袱,不必那样的意味。但我做不到。

在疫情期间,这种念头开始变得强烈。无休无止的封控,让我身心俱疲,而母亲在故乡小县城,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依旧我行我素,根本不顾及我们对她的担忧。人各有命,我对自己说,然而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当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跟以前做过的无数次的梦有所不同。

依旧是在夜里。一片漆黑,比棺材里还黑;一片安静,比坟地里还安静。这么说,不是我的修辞夸张,是我的确感觉我刚从那逼仄而可怕的空间逃脱,穿行在坟地里,奔跑在荒野间。一些故人例行出现,强行与我同行,并与我搭话,我知道他们死了,依旧在一些空荡荡的破屋门前经过,屋子的主人也早死了,或新死。大门敞开着,有看不见的力量将我往里拉扯。我艰难地跑过去,它们却在背后死死盯着我。我奔向村庄,是飞奔,要飞起来,奔向我的老屋。我听到了对面山道上传来二踢脚炸响和敲锣打鼓的声音,是有舞狮子的队伍正在靠近。这是不祥的声音,我父亲去世前,我连续做了这样的梦。舞狮来,村里就会有人死去。

整个村子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一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我冲进了院子,院子空荡荡。我飞奔至老屋房前,房子里外漆黑一片。我冲到母亲卧室前,咣咣敲打窗户,几乎要将窗棂敲断。我心跳砰砰作响,预感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好像许多年过去了,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屋子里才有个声音发问:“是谁?”听到这个声音,我感觉“轰”一声巨响,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然后自己也突然平静。我低声说是我,母亲“哦”了一声,“啪”拉开电灯,屋子里顿时亮起昏黄的灯光。她起床抽开大门门栓,看也没看我一眼,兀自转身回卧室,继续睡觉。我也走进自己的卧室,准备洗漱。她依旧没有问我为什么深夜回家,我也没有问她一个人在老屋是否害怕,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一切都是走程序。等我坐在书桌前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一切跟以前一样,只是这次,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我总是抱怨一次一次赶回老家的辛苦,但假如有一天,我从梦中回来,老屋里再也没有亮起灯光,再也没有人给我开门,任我喊叫,敲破窗棂,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人,独自站在无边的黑夜与荒野,那又如何?

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不是我怕母亲害怕,而是我自己害怕;我在梦中深夜返回老屋保护母亲,实际上我是在寻求母亲的保护。一次一次地赶回老屋,其实也是在确证,老屋是否还在,老屋里的灯光是否能够依旧亮起。

我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这种骨子里的脆弱,我想是来自家族的基因。我们这个家族属于大家族的小房,人丁不旺,命运多舛。高祖生育曾祖兄弟三人,一个曾叔祖再传一子,是智障,他们那一支自然在乱世中自生自灭。曾祖与另一个曾叔祖夫妇三人参加了赤卫队,一九三二年一夜间死于肃反。当时,执法队将他们双手倒剪,带至村后的山涧旁,用锄头将他们敲死,然后任其滚落沟底。因横死,不得上祖坟山,只能乱葬于小坟林。叔祖父参加了红四军,追随许世友将军一路向西南,一九三四年战死于四川平原,尸骨无存。多年后才知道他的死讯。祖父是红二十八军通讯员,但没有参加转移,流落大别山。我一个族叔告诉我,他年轻时飞檐走壁,身轻如燕,是一个练家子,没有革命到底,十分可惜。祖母是再嫁过来的,在那边生育有多个孩子,而这边,生育我父亲兄妹七人,还收有一义女。我父亲身高不足一米六,头生癞痢,身体瘦小,因为是老大的缘故,自小就肩负着无穷的责任,辅佐祖母拉扯大家庭。他四十五岁就去世了,死于操劳。他以善饮闻名,但家里都知道,我父亲其实不能也不喜欢喝酒,只是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在冬天的水库工地上被分配下水打桩,为御寒,硬着头皮喝了一海碗烧酒,从此落下了能喝的名声。以后他几乎饮酒必大醉,因为他至死不会拒酒。

我这个家族几度濒临绝境,先人或战死,或屈死,或死于无声无息,唯祖父獨存。解放后很多年里,许多人都说他做了叛徒,红白两道通吃,他也从不辩解,直到临去世前几年才又被政府认定流落红军身份,吃上了让人艳羡的“定补”。他年轻时候为什么没有革命到底,或者富贵险中求,从而落下口实,一辈子唯唯诺诺?没有人去采访他,他也从来不提及往事。《新县志》里写到,新县解放的时候,总人口十一万,在册烈士五万五千,“走”出四十二位将军。这三组数字,祖父一度在其间游离。总体上说,他似乎比战死或屈死的曾祖、曾叔祖和叔祖要好一些,毕竟老死在自己破屋子里破旧的床上。或许,他只是保命吧,总得有人活下去,苟且偷生与忍辱负重,说的是同一个事实。我二叔是听障,因与人交流困难,导致性格暴烈。三叔孱弱,长期在生产队放牛,不能挣大分,被称为“牛队长”。他们都被认为注定是光棍,但祖母凭着一辈子积攒的人情,为他们各自建立了家庭。大家庭在祖母带领下,低眉顺眼地过日子,与世无争,极度隐忍。

我母亲来自另一个苦家庭。兄妹众多,她排行女姊老二。姥爷是个结巴,性格懦弱,舅舅老末,瘦弱不堪,又很小就迷上各种神秘事物,不谙人情,母亲被迫像男人一样撑起门户。她嫁过来后,立刻与这个家族格格不入,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也改变了村里的关系生态。她从不认同“吃亏是福”,只是问“为什么是我”或者“为什么不是我”。她参与和迎战了所有的邻里之争,是骂是打,她都无所畏惧。她曾独自与一个健壮的族人死磕到底,这个族人先后打了我祖父,打了我二叔,也打了我,男人们都忍了,唯有她像愤怒的狮子,咆哮撕扯,奋不顾身,直到对方认错。但她也因为自己的强悍而四面树敌,口碑极差,成为家族的另类和整个村子的笑柄,四乡闻名。

我特别羡慕别的孩子,他们都有那么温柔的母亲,能够享受那么充分的母爱。我生病的时候,多么期望我的母亲能用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头。拿到奖状的时候,夸我一声真聪明,鼓励我听老师的话,不要与别的小孩打架。晚上入睡的时候,能够在昏黄的油灯下,和颜悦色地讲姥爷姥姥的故事,或者出一两个谜语让我猜。但这些场景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倒是我的耳边不时响起她用锄柄敲我头的“邦邦”声。这带给我们的结果是,妹妹无比服从、温顺,处处讨人欢喜,而我却充满了暴戾,过早叛逆。我希望父亲带头反抗,但他没有。我希望祖母管教她,但好像也没有。许多年里,只有我一人独自抗争,暗中怨恨。我希望走出她的管控,摆脱她的阴影,直到一步一步成为了另一个她。

作为母亲的反抗者,我最终成为了她性格的继承人。然而这种莫可奈何的继承,却让我受益无穷,帮我度过许多人生关卡。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到,我走的路,或许比我这个家族的任何人走的都远;我做的事情,我的族人从未有人做过,甚至闻所未闻。但我不以为傲,相反,这让我自卑、沮丧,因为当我求助无门、四顾茫然的时候,他们中没有任何人可以拉我一把,而所谓的隐忍,在人生绝境的时候也丝毫无用。之所以能够多次坚持下来,完全是靠着身上流淌着的一股不管不顾的血性。这种血性,它只可能来自母亲。

来自父系的家族基因让我平安,我自然感恩,来自母亲的基因却让我侥幸突破了许多人生瓶颈。当我不知不觉走出母亲的“威压”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弱小,尤其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当时,我没有过度地去想是自己失去了父亲,反而先想到的是,她没有了丈夫。看到她无助的样子,我手足无措。一座大山要倾倒了,我要把它扶起来,然后能够继续依靠。就这样,我开始竭力保护母亲。以前以为是同情她的弱小,现在想来,我这么做,其实是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寻求保护。我是在反抗她,那又如何,因为她的缘故,我不用去反抗别人。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抱怨母亲半句,或许与我一样,潜意识中默认和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我也在想,祖父、祖母也是如此。我们这个积贫积弱的家族,太需要血性,太需要冲冠一怒,哪怕是来自一个蛮不讲理的女性。

我的被保护人——骨子里最依赖的人——我的母亲,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一旦失去强悍,失去力量,需要我们保护的时候,她感到万分羞愧。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为了证明自己还强大,开始变本加厉地折腾,就像当初与邻居死磕,不让家人受人欺侮,就像父亲去世后死命地种庄稼,不让孤儿寡母受人轻慢。

有一年年三十,我们让她许个愿,她想了半天,认真地对我和爱人说:我倒是也想多活几年,但会拖累你们,丢人现眼,活到七十岁就算了吧。

她突然的“服软”让我们措手不及,当时我就泪奔了,现在我正式恳请:

不要啊,母亲,您一定要强大,像过去一样,不向苦难低头,不向命运低头,不向不喜欢您的人低头。现在您也不要向喜歡您的人低头,更不要向您的儿子低头。您已经在梦中给他亮了一千次灯,那就再亮一千零一次;您给他开了一千次门,那就再开一千零一次。您在,老屋的灯光就不灭;老屋灯光亮起,他就有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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