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太阳
2023-06-23王秋珍
王秋珍
当祖父领着木匠老师走进家门,全村人的眼睛都被撑大了。
在浙中农村,所有的手艺人,都被尊称为老师:裁缝老师、钉秤老师、篾匠老师等。老师请进家门要供他吃,叫作“供老师”。
一年到头,祖父的肚子天天都像个空空的布袋子,晃晃荡荡的。他常年在腰间绑着一条绳子,绑得紧紧的。这样,饥饿感就会轻一点。绳子上还垂着一根尾巴,尾巴不紧不慢地跟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声音是硬的,节奏是软的。它们像祖父的眼神,又坚硬又柔软。临睡前,祖父抓起绳子,绳子的一端绑着一个马蹄形的扁玩意,那是一块磁铁。祖父走路时,磁铁就会认真地工作,吸引一路的铁钉、铁皮、铁丝、铁砂,把自己吃得胖胖的。当然,有时磁铁也会一无所获,徒然睁着无奈的眼。但祖父深知积少成多的道理。祖父把路上的战利品倒进角落的方篮里。一月月,一年年,方篮的肚子大了起来,祖父挑出一部分换成钱,留下铁钉自己用。
祖父还常去村子北边的山林里转。那里是层层叠叠的山,山上长满了松树。遇上被雷劈断、被野猪拱了、被泥沙冲倒的松树,他就会哼哧哼哧地扛回家。慢慢地,门口的泥地上码起了松树,它们的皮肤在阳光下咧开了嘴,像在和祖父诉说着什么。
夜深人静的时候,祖父常常对着松树自言自语。做一个木柜,是祖父的人生理想。12年来,他一天都没有停止过对木柜的憧憬。
这个理想终于近在眼前了。祖父有铁钉,有木材,可以“供老师”了。可是,“供老师”需要提供一日两餐。这也许比准备木材还要艰难。
当时,一年只吃两餐半的白米饭。新春吃一餐;三十夜吃半餐,另外半餐是吃白天剩下的菜饭;还有一餐是新谷第一次碾出的那餐,也叫新米饭。平时吃的都是掺入红萝卜、青菜等的菜饭。“供老师”除了要供白米饭,还要供一荤三素四个菜。素菜可以向土地索取,可那碗名叫猪肉的荤菜,对于一年到头不见油星的农家着实是一个大难题。
到了吃饭时分,村人就会一个个走过祖父家。他们装作无意走过的样子,鼻子使劲地嗅着,眼睛使劲地转着。有的干脆走进家门,步伐大大的。
来人三两步来到八仙桌前,看到桌上已经端上了白米饭和三個素菜。祖父走了过来。他脸上堆满了笑,两手慎重地端着一碗肉,就像端着一个太阳。这轮太阳把祖父的笑容照得熠熠生辉,把祖父以往拖拖拉拉的脚步照得稳健有力。当然,也把来人想看好戏的心照得枯萎下去。
祖父成了村人眼里的能人。大家对他的称赞像风一样从村西刮过村东,从村南刮过村北,刮过祖父走过的每一条路,刮过那片茂盛的松树林。
祖父吃了很久的胡萝卜。那时的胡萝卜很多,是做菜饭和喂猪用的。饿了,他就去山林附近的溪里喝水。只要能省下米,每天供出两碗白米饭,祖父就觉得值。
祖父把那碗猪肉搁锅里蒸上几分钟,每餐端过来端过去。颜色在一点点加深,肉却像没拆封的牛皮纸书信,鼓鼓囊囊,原封不动。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规矩。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执念。“供老师”的规矩里,肉必须有,却只是当装饰品一样放着。说句俗气的,它只是为主人撑台面用的。只有在活计全部结束的那餐,所供的老师才会吃上一块。
祖父的柜子做好了。祖父闻着松木香,麻利地把猪油罐、针线包、麦秆扇等小物件,一一在柜子里放好。房子变大了,变亮了。祖父的喉咙变粗了。“吃,多吃点。”祖父豪气地说着。木匠老师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那个少了一块肉的地方,露出了白色,带着油腻腻圆鼓鼓的美满。
祖父的那碗肉,只有上面的一层才是肉。半个半个的鸡蛋壳堆聚在下面,就像自带光芒的太阳。
(选自《郑州日报》,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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