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尼普尔邦骚乱：印度国家建构的“未完成”

吴晓黎

穿着传统服饰的印度曼尼普尔邦梅泰族人。

5月3日，印度东北部曼尼普尔邦爆发大规模暴力冲突并引发严重骚乱，触发此次事件的导火索是该邦主体民族梅泰族多次向政府要求成为享受特殊地位的“表列部落”（印度政府针对特定弱势群体提供的制度性照顾）未果，该诉求也遭到该邦其他表列部落的极力反对。据5月14日的一份统计，冲突造成70多人死亡，200多人受伤，1800多所房屋被烧，四万多人逃离家园。

曼尼普尔邦的主要族群以说藏缅语族语言为主，说梅泰语的梅泰人占该邦总人口的53%，其34个表列部落可松散地归类为那加人和库基人，分别占该邦人口的24%和16%。事发当日，该邦山区县曾举行“部落团结游行”，反对将梅泰人纳入表列部落名单。在以库基人为主的楚拉昌普县某地的游行中，部分梅泰人砸烧“盎格鲁—库基战争百年纪念门”的消息，引发了库基人对邻近梅泰人村落的纵火，随后梅泰人在己方主导地区实施报复，暴力事件的循环由此开始，并迅速产生外溢效应。

长期以来，印度东北部武装叛乱与族群暴力冲突频发，曼尼普尔邦则是其中一个典型，这里有印度东北部各邦中最多的武装反叛组织，该地区一半的叛乱暴力事件都发生在该邦。而在曼尼普尔邦层面，库基人和梅泰人在历史上一直和平共处。那么，是什么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矛盾的核心：土地与移民

曼尼普尔邦是印度东北部典型的二元社会：英帕尔河谷平原与周边山地在地理上的二分与该邦族群文化边界重合——梅泰人绝大多数居住在河谷地带，大部分是印度教徒；部落民则主要居住在山地，绝大多数信仰基督教。在曼邦议会全部60个席位中，19个保留给部落地区，剩下的通常都被梅泰人赢得。从前殖民时代的曼尼普尔王国到殖民时代的曼尼普尔土邦，梅泰人在当地都是主体族群，他们在当代曼邦的政治、经济、文化上都占据主导地位。

在经济发展缓慢、农业仍是最主要产业的印度东北部，土地是族群冲突最常见的原因。梅泰人寻求成为表列部落的着眼点也在土地。曼尼普尔邦的河谷平原只占邦面积约10%，但该区域居民人口却占邦人口的58.85%。山区则属于部落地区，依据法律，梅泰人作为非部落民不能在此买地定居，但河谷的土地没有购买限制。面对人口增长带来的土地压力，近年来一些梅泰人将寻求成为表列部落作为解决该问题的方式之一，拥有该身份后他们就可以在山区拥有土地。这也是库基人和那加人坚决反对其成为表列部落的原因。

梅泰人的另一个关切是人口与移民。他们认为曼邦经历了非正常的人口增长，而这主要由来自邻国缅甸的非法移民欽人（Chin）造成——钦人与曼邦的库基人及邻邦米佐拉姆邦的主体族群属同一族群。与此同时，梅泰人占曼邦人口的比例也在不断下降，从1951年的65%下降到2011年的53%，他们担忧自身在邦内的多数族群地位将丧失。

与此同时，2017年，印度人民党在曼尼普尔邦以发展和反腐败为口号赢得选举上台执政，自此库基人开始处于争议的中心。新政府上任伊始，就开始了一场“向毒品宣战”的运动，尤其针对在当时引起广泛关注的位于山地的大规模非法罂粟种植园，其与缅甸西部的毒品加工业关联密切。实际上，曼邦各族群在山地都或多或少地种植了罂粟，只不过库基人、钦人因更贫困而种植面积最大。

邦政府发起的另一项运动为“绿色曼尼普尔”，对森林保护区、湿地等区域进行调查，识别并驱逐非法侵占者。在这个过程中，邦政府诸多行为引发争议。2022年11月7日，邦政府将楚拉昌普县38个库基人已定居逾半世纪的村落列为非法，并于2023年2月开始驱逐村民。识别土地非法侵占又与打击缅甸非法移民（即“外国库基人”）联系在一起，该邦首席部长称这些隐藏在曼邦与缅甸交界处森林保护区的非法移民，应为曼邦面临的滥伐森林、罂粟种植和毒品威胁等问题负责。

邦政府的一系列强制行动和强硬表态，在库基人中引发强烈不满，后者感到自己被针对、歧视。今年3～4月，便有库基人举行抗议游行并与警察发生暴力对抗。同时，近些年成立的梅泰人组织Arambai Tenggol与Meitei Leepun，开始招募志愿者进行防卫训练。这两个与该邦执政党高官有联系的组织，在英帕尔河谷平原针对库基人的暴力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陷入僵局的社会

从上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印度东北部的武装叛乱便难以禁绝，大规模族群暴力冲突也时有发生。这都提示，印度继承英印殖民帝国版图建国的合法性及国家提供秩序与安全的能力在印度东北部一直受到挑战。同时，这也体现出印度在亚国家政治单元内社会整合的缺失。印度东北部从前殖民时代和殖民时代延续下来的以山地—河谷为划分的二元社会持续至今，这二者的权力分享架构搭建也是失败的。

曼尼普尔邦部落地区的地方自治机构是“自治县议会”，但它没有部落族群要求的立法、司法和财政权。库基人要求政府将该邦山地纳入宪法第六表《有关阿萨姆邦、梅加拉亚邦、特里普拉邦和米佐拉姆邦内部落地区行政管理问题的规定》的覆盖范围，以便成立覆盖整个部落地区、有更高自治权的“自治地域议会”，但却一直未能如愿。2021年，曼邦议会中由山区议员组成的“山区委员会”拟定了新的自治县议会草案，为其赋予了更大的自主性和更多财政权力。但梅泰人的社会组织和议员对此持反对态度，更高的自主权在他们眼里是成立独立邦的过渡。

因此，以山地—河谷为划分的二元社会之间的僵局是：山地部落认为其发展远落后于河谷地区是因为长期被忽略、缺乏资源与权力，因而要求更多的自主权；而梅泰人却认为更多的自主权将威胁曼尼普尔邦的地域完整性。

与此同时，库基人在上世纪90年代受到那加武装组织的“暴力清洗”后，多个库基武装团体要求成立单独的邦“库基兰”（Kukiland）。二十多个库基武装团体合并成的两大组织，自2016年来与印度联邦政府和曼邦政府举行三方和平谈判，并已进入最后阶段，库基人有望接受在曼邦内取得更大自治权的方式。但今年3～4月，抗议游行的库基人在与警察发生暴力冲突后，曼邦政府认为库基武装团体在背后进行了煽动，并单方面宣布退出三方谈判。5月的大规模暴力冲突事件发生后，曼邦所有库基议员向印度内政部长提出，库基人在梅泰人政府治下已不再安全，要求成立单独的行政区，在山地—河谷之间划界而治。无论如何，此次事件都将成为库基人和梅泰人关系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