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行当那些事
2023-06-21庄大伟
庄大伟
那些年,开门早关店晚的烟纸店,如今消失了;弄堂口坐着一群小八腊子的小书摊消失了;马路边猢狲出把戏、卖狗皮膏药、卖梨膏糖的摊头消失了;小菜场里刮鱼鳞的阿婆消失了;箍桶、修棕棚、弹棉花,年夜头“削笋哦”的吆喝声消失了……
想想,今朝上海滩已经消失的行当,还真勿少——
【算命】
20世纪50年代初,我还是牙牙学语的小毛头的辰光,姆妈经常带我到弄堂里兜兜,孵孵太阳,邻舍之间茄茄山河(侃大山),顺带便买些我喜欢吃的零食。那辰光弄堂里穿进穿出的小商小贩勿少,交关闹猛。我喜欢跟着姆妈在弄堂里兜圈子。不过弄堂口转弯角子有个测字摊,我勿大欢喜靠近那里。摆测字摊的算命先生名号“鬼谷子”,我对这位“鬼谷子”心里有种莫名的害怕。“鬼谷子”号称是个盲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有算命的来,他捻着山羊胡子给人家测字,嘴里念念有词。
那些年,算命也算是一种职业,有占卦、测字、相面、抽签……花样繁多。上海滩街头巷尾常能见到一些算命先生,或穿街游走或设地摆摊。爹爹曾经在“鬼谷子”那里算过一次,回来讲算得一点也勿准咯。姆妈笑笑,她说她从来也勿相信算命咯。后来人民政府不让“鬼谷子”在弄堂口摆测字摊了,他就改行代客写信。大家这才晓得其实他是个假盲人。“鬼谷子”摘掉了墨镜,我就勿大怕他了。有辰光我还会走过去,探头探脑地看他帮人家写信。他写的是毛笔字毕工毕整,写得赫好。
后来他代客写信的摊头也勿摆了,因为扫盲运动过后,识字的人、会写信的人多了起来,代客写信的生意冷清了,“鬼谷子”就勿在弄堂口摆摊了。我问姆妈,勿晓得他又改做啥个行当了?姆妈讲:“一个人只要肯做,是勿会饿煞咯。”这话,我想是对的。
【奶妈】
奶妈曾经也是一种职业,跟如今的保姆一样。保姆是帮助雇主做家务,奶妈则是给雇主的宝宝喂奶,是一种专门为别人哺乳、育婴的行当。老底子有的家庭生下小囡后,由于生母奶水少,不足以哺乳婴儿,还有就是富裕人家,不喜欢自己带小囡的,而把小囡托付给奶妈喂养。奶妈用自己的奶水,喂养别人家小囡,赚点钞票。
阿拉弄堂里有好几家人家用奶妈的。我家楼上阿斌一生下来,他娘奶水不足,就雇了个奶妈。奶妈叫阿英嫂,是从苏北農村经人家介绍来的,人长得长一码大一码(形容身材高大)。阿英嫂胃口好,吃得落,奶水足,把阿斌喂得白白胖胖。阿英嫂五官端正,不过长了个蒜鼻。阿斌长着长着,原来笔挺的鼻头,也慢慢长成了大蒜鼻头,奇怪伐?姆妈讲,一点也勿奇怪,老古话讲“吃奶像三分”嘛。所以听讲有铜钿人家雇奶妈,除了要看身体是不是强壮,还要看长相,恐怕就是这个道理。
阿斌跟奶妈很亲,断奶后,阿英嫂回去了,阿斌见勿到奶妈,哭闹得厉害,人也瘦了下去。阿斌娘只好再把阿英嫂从乡下请回来,留在她家带小囡,一直到阿斌进学堂读书。阿英嫂回去后,两家人家还一直保持着联系。在那个特殊年代里,阿斌一家还得到阿英嫂的资助,才算渡过难关。听说前几年阿英嫂过世,阿斌还专门请假去苏北奔丧,让人好感动!老底子奶妈、保姆与雇主之间的这种感情,并不少见,譬如傅雷与他家的保姆。而现在这样的情况就比较少见了。既然是雇佣关系,钞票结清,彼此之间就不再往来。
【黄包车】
我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还看到过马路上的黄包车。黄包车是一种用人力拖拉的双轮客运工具。两根长长的车把,半圆形的车厢安装着可以折叠的防雨篷。车夫跑起来飞快,还会发出“当当当”的铃铛声,招呼路人躲开。
记得阿拉弄堂里有个小开(资本家的儿子),每天去学堂读书,都有黄包车来接送。小开头发三七开,小西装笔挺,小皮鞋擦得锃锃亮。用人把他扶上车,一身短打的车夫立刻拉着车,飞奔起来。小开眼睛长在额角头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弄堂里的小朋友都很眼痒(羡慕)他。还有阿拉弄堂里住着一对电影明星,两夫妻出门,一人一部黄包车,也交关有派头。
据说黄包车最早是从日本输入到上海的,当时上海人称它为东洋车。后来马路上的黄包车不见了,听大人讲,把劳动人民当作牛马来使唤,人民政府不允许。马路上的黄包车,就变成了三轮车。
上海马路上的三轮车,一直持续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据说上海的最后一辆三轮车,是1973年消失的。三轮车我是乘过的。有辰光跟大人出去,碰到刮风落雨,爹爹姆妈就会叫一趟三轮车。特别是半夜三更生毛病,要到医院去看急诊,马路上的公交车没有了,那只有靠三轮车帮忙了。记忆中有个叫程德旺的劳动模范,就是个三轮车工人(资料显示,1965年程德旺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
后来有了电动三轮车(俗称“乌龟车”)、出租汽车,三轮车拉客这个行当,就彻底消失了。
【老虎灶】
过过生煤球炉日脚的上海人,都晓得老虎灶。那些年,老虎灶帮了老百姓勿少忙。啥叫老虎灶?就是供应开水的店铺。那辰光老百姓家里的煤球炉,勿是一日烧到夜的。烧饭烧菜烧水,集中在一个时间段里。平常辰光需要热水,哪像现在这样方便,有燃气灶、电水壶、热水器。那辰光在家附近有一爿老虎灶,那就方便多了。侬只要拎上热水瓶、铜吊,就可以去泡开水了。我家隔壁的一条小马路上,就有一家老虎灶。记得泡开水是用竹筹子计数的,竹筹子可以事先买好,需要泡开水就带上竹筹子,交关方便。
上海的熟水店之所以被称为老虎灶,据说是由灶头的形状(灶头像虎头,竖起的水管像虎尾)而得名。也有说从熟水店里出来的挑夫,恐怕热水烫着路人,便一路吆喝:“跑开!跑开!当心开水烫痛!”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大家便把熟水店叫做老虎灶了。当然这都是坊间传说。那些年,有条件的老虎灶为了节省成本,除了供应热水,还附带着茶室、澡堂的功能。
上海自开埠伊始,老虎灶就盘踞街市了。20世纪50年代初,全市共有2000多家老虎灶。以后随着供水系统的不断完善逐年递减,直到2003年市区的老虎灶才基本消失。资料显示,2013年10月,市区最后一家老虎灶关闭。
【皮匠师傅】
老底子阿拉弄堂口有个皮匠摊,生意交关好,住在好几条马路外的人家,都会专程来光顾。侬要是想换鞋面、上鞋底、修皮鞋……常常要等,隔天去取。只有在鞋底简单地打个桩子,才能“立等可取”。我喜欢蹲在皮匠摊边,看小皮匠做生活。小皮匠手里的刮刀,沿着鞋边游刃有余,还不时在自己的头皮上刮刮,交关好白相。他打桩子时,把一排鞋钉叼在嘴唇上,然后一根根取下来,随着羊角榔头的挥起,“啪啪啪”,一根根鞋钉鱼贯敲入鞋底,动作之利索,如同百步穿杨一般,令人瞠目。
六号里的米鹭小姐,买来的每双皮鞋都要到小皮匠那里去打桩子,打的是那种月牙形的铁桩。打了铁桩的皮鞋在弹咯路上走起来,发出“喋哚喋哚”的声响。她觉得“扎台型”(出风头),阿拉觉着讨厌。听讲勿少人家都勿喜欢她去串门。那辰光进人家房间又不行(时兴)换鞋子的,人家屋里好好的地板被她的皮鞋踏过,会留下一串浅浅的铁桩印子。
小皮匠跟隔壁修脚踏车的老头关系很好。老头常常把人家换下来的旧轮胎,三钿勿值两钿的卖给小皮匠。阿拉布底鞋上打的桩子,全部用的是脚踏车轮胎。小皮匠打的桩子服帖适宜,走起路来交关轻巧。小皮匠的生活(手艺)好,价钱便宜,人又客气,这是皮匠摊生意好的主要原因。上海老百姓常常是这样用脚“投票”咯。
小皮匠在阿拉弄堂口摆了很多年皮匠摊,小皮匠变成了老皮匠。前几年他做勿动,回乡下去了,那块地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皮匠摊。大家都讲,没有了皮匠摊,有点小修小补,还真不方便呢。
【推桥头】
阿拉读小学辰光,老师教育阿拉要做好人好事,要帮助别人解决困难。记得那辰光每个小队都有一本“红簿子”,老师把小队里做的好人好事都记在上面,比一比,看哪个小队做得好。我总觉得老是扫马路、捡垃圾,或者是扶老人过横道线,这样的好人好事缺乏新意,有点“老生常谈”。
有一趟我经过乍浦路桥的辰光,看到装满东西的黄鱼车过桥,上坡交关吃力,车夫拉车拉得汗溚溚渧。我小脑筋一动,把帮助“推桥头”的想法跟小伙伴们一说,大家都说好。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阿拉几个男同学兴冲冲地来到乍浦路桥。我们对车夫说:“我们是少先队员,我们是来做好人好事的”。推了几个来回,虽然很吃力,但是听到大人们一声声的感谢,大家心里交关开心。
没想到的是,勿晓得啥辰光突然冲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小赤佬,团团围住了我们。为首的一个长脚,手里挥舞起一根棍子,说这是他们的地盘,让阿拉“滚”。他们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阿拉这群学生仔哪能打得过这群野蛮小鬼?我想是我带着小伙伴们来这里“推桥头”的,要是打相打打出了事体,我是有责任咯。我只好对伙伴们扬了扬手:“撤!”在小赤佬们的嘲笑声中,阿拉落荒而逃。
回家后我把这件事跟爹爹一讲,爹爹告诉我,三轮车、黄鱼车、大板车过桥很费力,这群小赤佬就是专门帮黄包车、三轮车车夫推车上桥,拿一点小费度日的。倷去抢他们的生意,他们当然要跟倷拼命了。
想勿到那些年“推桥头”,也是在上海滩谋生的一个行当。
【棋摊】
街头消失的还有一个行当:摆棋摊。自从我学会象棋后,就经常到棋摊上看人家下残局,学了勿少“套路”。
我家对马路有个街心花园,老头老太去那里打太极拳、唱京戏、遛鸟的勿少。在花园一角,总有个摆棋摊的老头,坐在小矮凳上,面前摆着几副象棋残局。秃顶老头嘴里哼唱着听勿懂的京戏,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专等人家打上门来,跟他下残局。如果侬输脱,付钞票。如果赢了他,他给侬钞票。秃顶老头说,这就叫博弈、对赌。有些自以为棋艺高超者,便会坐下来跟他博弈。他可随便侬选红棋还是黑棋,只见侬每走一步,秃顶老头脑筋也勿需要动,立刻走下一步。这辰光围观的人最起劲了,指指点点,各抒己见。可勿管侬如何下,秃顶老头继续割草一般,手起子落,三下五除二,很快就能把侬“将”死,结束战斗。
看到一个个败下阵来,神情失望的样子,便有人讲,人家肚皮里是有棋谱的,他是靠这个吃饭的,别人哪能下得过他?于是我在旧书店淘书时,专门去买了一本象棋棋谱,回家关起门来,“马三进一,炮四进五”地研究起来。当然自顾自拿着棋子,在棋盘上移来移去,一点感觉也没有。
还是应该看实战。在小花园里,有辰光明明看到一副某方能够赢的残局,心里头真想上去试一试。记得当年有个理小分头的爷叔,三日两头来跟秃顶老头对弈,虽然盘盘输,但他勿买账,继续博弈,“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后来秃顶老头也勿好意思了,小分头输了也勿收他的钞票。两个人窃窃触触,研究棋艺起来。我也挤在旁观者中间,听他们解析。“双马优于双炮”“士勿轻上,兵戎冒进”“死子勿急吃”“抽车将”“双炮叠叠将”,讲起来可以一套一套的。人家可是實战的经验之谈。我的观棋经历中,精彩的是看人家走盲棋。我曾经看到过一趟,一个老者一下子摆下10个棋盘,人们轮番上前对弈。他面壁而站,全凭记忆走棋,竟没有一人赢他,实在结棍!
那些年,我在棋摊边看人家走残局,似乎浪费了勿少时间。但细一想,看棋学棋下棋,对于培养自己的计算、记忆能力,以及做事认真、心静的良好心态,还是获益匪浅的。
【看西洋镜】
记忆中,我最早看的电影是读小学一年级辰光,学校里组织看的学生场电影,放映的是故事片《红孩子》。之前跟着爹爹姆妈似乎进过电影院,看过什么电影,一点印象也没有。可能因为年龄小,父母带我们进电影院也不方便。而小辰光在街头看西洋镜的情形,却记忆犹新。
有一段日脚,襄阳公园边上的转弯角子上,有个看西洋镜的摊头。摊主是个攋带胡子(络腮胡),他敲着小锣,一口山东腔上海闲话:“看一看,瞧一瞧,西洋镜里面呱呱叫,走过路过覅错过。”爹爹带我看过一趟。西洋镜是个多边形的箱子,有好几个洞洞眼(孔),每个洞洞眼的直径有茶杯口大小,一只眼睛正好贴上去看。不过勿付钞票,洞洞眼里有块黑布遮挡着,付上几分钱,黑布拉起,侬便能看到里面的活动图像,有点像在放小电影,枪战、跳舞、翻跟斗、打相打……攋带胡子一边摇,一边配上声音,叽哩呱啦,交关闹猛。可惜辰光太短,大约五六分钟光景,西洋镜就结束了。要看,需重新付钞票。有辰光付了钞票,还要等其他几只洞洞眼都有人看了,西洋镜才开始“表演”。我发觉大人看后,都会嘀咕着“上当上当”,败兴而去。而阿拉小八腊子,却是觉得好白相,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肯离去。
其实当年上海人所称的西洋镜,是早年民间杂耍之一,属江湖行当“金批彩挂”中的“挂”行。西洋镜是清代中期南京人发明的,因所用的凸镜和画片是从外国进口的,所以称之为“西洋镜”。资料上说,清道光十年(1830年)顾禄《清嘉录》卷一记载:“江宁(今南京)人造方圆木匣,中缀花树禽鱼神怪秘戏之类,外开圆孔,蒙以五色玳瑁(玻璃),一目窥之,障小为大,谓之西洋镜。”最早的西洋镜放的是一张张勿会动的外国图片,北方叫“拉洋片”。后来放胶卷,图像就动了起来。阿拉小辰光看的西洋镜,都是活动图像。后来马路上摆西洋镜摊头少了起来。我好几趟去襄阳公園转弯角子,也看勿到那个攋带胡子和他的西洋镜。西洋镜消失了,直到后来白相大世界,才在里面看到过西洋镜。
另外,“看西洋镜(看人家笑话)”“拆穿西洋镜(拆穿伪装)”“独眼龙看西洋镜(一目了然)”等熟语,也曾经成为那些年一代上海人的口头禅。
【叫蝈蝈】
到了热天,树上的药胡翅(知了)开始叫了,弄堂里就会出现卖叫蝈蝈的小贩。一根扁担挑着两摞叫蝈蝈,上百只装在竹笼子里的叫蝈蝈,乱哄哄地叫成一片。叫声立刻把阿拉这批小八腊子吸引过去。袋袋里有钞票咯,就自己探头探脑在一片嘈杂声中挑选。买叫蝈蝈,大小、卖相(样子)勿重要,顶担心的是勿要买回去一只勿会叫的叫蝈蝈。所以在上百只笼子里挑一只会叫的叫蝈蝈,看到翅膀在微微颤动的叫蝈蝈,马上叫小贩:“我买这只!”眼珠子一眨也勿能眨。要晓得买回去的叫蝈蝈勿会叫,是只“哑板”(指不会叫的昆虫),侬只能自认倒霉了。这又勿像到隔壁烟纸店去买东西,买错了还可以去退或换。买到哑板叫蝈蝈,等侬发现了,人家小贩早就挑着担子跑脱了。
买来的叫蝈蝈,一般都挂在高处,风吹得着的地方。叫蝈蝈适宜,叫蝈蝈叫出来的声音,也清脆、好听。叫蝈蝈很好喂,在笼子窟窿里塞一小片南瓜,或者一粒毛豆,就可以了。“蝈蝈蝈……”屋里有叫蝈蝈的叫声,真是一种享受。阿拉小囡一般都勿喜欢睏中觉(午觉)。不过要是耳边能听到叫蝈蝈的叫声,我是两三分钟就能入睡。热天里听叫蝈蝈的叫声,是我睏中觉最好的催眠曲。
其实家里有叫蝈蝈也勿稀奇,因为出了钞票,叫蝈蝈是买得着的。而药胡翅就稀奇,是没有地方买的,只能自己凭本事爬上树去捉,或者伸着竹竿,用竹竿头上的面筋去黏。这也是一门有趣的手艺,不过跟本文的话题无关,跳过去勿讲了。
【传呼电话】
记勿得啥个辰光了,居委会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搭了个小房子。那辰光没有“违章建筑”的讲法,何况还是居委会搭的,是为了方便老百姓,尽管只有过街楼楼上的一家居民反对,嫌吵,可胳膊扭不过大腿,小房子还是搭起来了,挂出红白相间的“公共电话”的牌子。
头一个接手管理传呼电话站的阿娟,是个大块头阿姨,胖喖咙(指嗓门大)。她喊起“传呼电话”,交关刮三(使人尴尬)。她会在人家窗口下面大喊大叫:“三层阁小芳,倷男朋友叫侬今朝去吃夜饭,老辰光老地方啊!”弄得半条弄堂都晓得今朝夜头小芳要去轧朋友。
有一天半夜三更,隔壁四号里的宁波阿爷心脏病发作,急忙去把住在弄堂底48号里的阿娟喊起来,打开小房子,打电话叫来救命车,把宁波阿爷送进医院,保住一条性命。听说阿娟那天夜里跑得急,掼脱一跤,脚一跷一跷了好几天。宁波阿爷家里人谢她,给她送了一包水果糖,她放在传呼电话站里让大家吃。大人谁也没有拿过一粒,后来全部被弄堂里的小八腊子,侬一粒我一粒地拿走了。阿娟眯花眼笑,很高兴。
记得那辰光打一只电话是4分钱(限3分钟,超时照算),传呼费是3分钱。阿娟从来勿直接收传呼费的,非要侬自己把钞票放进传呼电话站的木盒子里。有一趟有朋友给她儿子打电话,她去给儿子传呼,照样要儿子把传呼费放进木盒子里。“桥归桥路归路,公私分明,亲兄弟明算账!”亲兄弟?大家笑得肚皮痛。后来阿娟年纪大了,走勿动了,就有阿毛娘来接班。阿毛娘讲起话来声音轻,她传呼电话用只电喇叭,叫起来也交关刮三。
那些年,“传呼电话”星罗棋布,铺满市区每一个角落,就像烟纸店、米店一样多。
【擦皮鞋】
老底子,马路上经常能看到一些擦皮鞋的小鬼头,特别是在戏院、舞厅、火车站那些地方,擦皮鞋的勿少。《三毛流浪记》里的小三毛,勿是也做过擦皮鞋的行当?
爹爹姆妈出去荡马路,有辰光爹爹也会叫擦皮鞋的小鬼头来擦擦皮鞋。擦皮鞋工具很简单,一个客人坐的小凳,一个可以抬脚放上去的脚踏,还有一个工具箱,里边放着刷子、鞋油、小毛巾。小鬼头擦起皮鞋来动作利索,一歇歇功夫,脚上的皮鞋就擦得锃亮。
姆妈抱怨爹爹,皮鞋自家勿好擦?浪费。爹爹讲自家擦没有小鬼头擦得亮,这点钞票就勿要省了。爹爹就是喜欢狡辩。我心里暗想,人家小鬼头皮鞋擦得亮,我也是小鬼头,我也要去学学人家是哪能(如何)擦皮鞋的。为此我经常去戏院门口,偷偷观察小鬼头是怎样擦皮鞋的,也似乎看出了一些窍槛。比如涂上了鞋油先要让风吹吹干,皮鞋刷要朝一个方向擦等。回家偷偷拿爹爹的皮鞋擦拭,可横擦竖擦就是没有小鬼头擦得亮。
我有点不买账,还经常去“观摩”,小鬼头发觉了,瞪了我一眼:“有啥好看,想抢生意啊?”抢侬生意啊?我笑笑,不过心里想,还是爹爹讲得对,“看人挑担勿吃力”。长大了,更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术业有专攻。
阿拉小辰光,老师布置的作业又勿多,辰光多得流油。我慢慢养成了喜欢观察的习惯,就像观察小鬼头擦皮鞋一样,看人家补碗、穿牙刷、摇纱袜、修钢笔……那些年,现在看来奇出怪样的行当,还真勿少。我观察得仔细,一看就是老半天。有辰光帮助人家师傅递递工具,也就说得上话,问些问题。回家以后,我就把自己观察到的人物、场景、细节,一一写在本子上。记得我写过好几本“观察日记”,后来被语文老师发现了,就经常叫我起来念“观察日记”。我的作文成绩就这样慢慢提高起来……
现在,公交车上的售票员、码头上的搬运工、电话总机的接线员等,很多那些年热门的行当都已开始消失。无人驾驶的技术日臻成熟,电视台的播音主持人正由虚拟主播所取代……
消失的行当,无时无刻不处于“进行时”。想想,不免让人颇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