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原野,黑暗森林还是元宇宙
2023-06-21程顺溪
程顺溪
宇宙与文明的未来既是科幻文学的永恒母题,也是刘慈欣科幻书写的根本主题,而如何在宏阔终极的宇宙中探索人类文明的未来,则是这一主题书写所追问的核心问题。“元宇宙”兴起并被引入相关讨论后,外向拓殖自然大宇宙与内向构筑虚拟元宇宙的二元对立解释模式便被建立起来,前者被指认为刘慈欣为文明未来指出的真正道路和前进方向,后者则“将是整个人类文明的一次内卷”a,并终将导致其走向衰落和消亡。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模式首先仍局限于刘慈欣科幻文学架构之内,并未越出其本身的思维进路和问题视域;其次也就未能对其宇宙与文明未来的主题书写作出更为完整的观照和解析,而这也是当下刘慈欣研究的核心症结所在。换言之,刘慈欣对宇宙与人类文明未来的探索与想象并非如前述是单向度的二元对立,而是在大宇宙的黄金原野与黑暗森林之间、元宇宙的希望与恐惧之间以及大宇宙和元宇宙之间游移交织,呈现出复杂分立乃至充满矛盾的多重面向。这不仅表征着刘慈欣科幻书写的深层话语逻辑和总体想象机制,抑或也折射着其根本局限和关键症结。
一、进化人文主义的宇宙梦想与困境:黄金原野与黑暗森林
对大宇宙的探索和想象大约是刘慈欣科幻书写中最容易辨认出的主题叙事了,早在科幻创作伊始,他就把“宏伟神秘的(大)宇宙”当作“科幻小说的上帝”b,并以其宏阔深广审视人类文明,指出其前进的根本方向即是迈向广袤的大宇宙空间。然而在这航向太空的宏大文明叙事中,大宇宙却呈现出了迥然不同的两种图景和定位:黄金原野和黑暗森林,两者互相冲突又交织并存,共同形構了刘慈欣宇宙与文明构想的复杂状貌。
作为其大宇宙想象的鲜明意象和对航向太空坚定信念的乐观表征,“黄金原野”贯穿刘慈欣科幻书写始终,在其早期意境奇谲的《乡村教师》中即已浓墨重彩展现出来。小说中已掌握了时空跃迁和正反物质湮灭等超级科技的银河系碳基联邦,不仅拥有维护宇宙和平的强大能力和坚韧决心,更展现出了远航星际和文明升华的“银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c的神级文明盛景。随后的《中国太阳》,则通过对水娃奔向太空的传奇人生的描绘,进一步传达出了作为星辰大海的广阔宇宙的终极吸引力,那博大浩瀚的召唤,最终使得来自黄土高原贫苦乡村的水娃令人惊叹地突破了其人生根源的滞重闭塞,促使他将退役的“中国太阳”改造成人类第一艘恒星际飞船,并驾驶它飞出了太阳系,飞向了更为广袤灿烂的时空与未来。在“三体”之后的最新作品《黄金原野》中,女宇航员爱丽丝以生命为代价重新唤起人类宇宙航行梦想的悲剧,不仅再次强调了只有勇敢地航向宇宙星际,人类文明才能够真正走向未来,更令人警醒地指出那广阔丰饶的大宇宙,而非内向脆弱的虚拟元宇宙,才是值得人类不断探索和拓殖的“黄金原野”。
如果说黄金原野是对航向宇宙星际之未来的壮丽梦想的话,那么黑暗森林则是当人类真正进入太空,这一梦想逐渐“实现”后,大宇宙“实际”呈现出来的截然相反的另一状貌。远在“三体”系列之前的《吞食者》中,宇宙中的掠食文明吞食帝国的到来,就已向人类揭开了这黑暗宇宙的一角,正如其使者大牙面对人类欲以道德说服其放弃将地球“吸干榨尽”的掠夺行径时所言,“不要再从道德角度谈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生存竞争是宇宙间生命和文明进化的惟一法则……自己的生存是以征服和消灭别人为基础的……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和膨胀,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d。“三体”系列则通过对以“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物质总量保持不变”为公理,以“猜疑链和技术爆炸”为核心概念的“宇宙社会学”的描述,进一步将这一文明生存竞争的黑暗残酷扩展到整个宇宙,呈现出了更为彻底的“黑暗森林”图景:“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e在这一根本生存法则的裹挟下,宇宙中的发达文明为了生存,以改变宇宙规律作为终极武器,不断降低宇宙光速和维度,使其从天堂般的“十维田园宇宙”不断跌落,直至三维二维宇宙,最终沦为战争的废墟而走向毁灭,正如发现这一宇宙真相的物理学家关一帆所言,“这一切,暗无天日”f,大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被推至终极死局,几无光明和希望。
对于刘慈欣宇宙想象的这两种截然对立的状貌,研究者或只论其一面而忽视另一面,未能从整体上观照并审视,见木不见林;或只从其深受黄金时代太空歌剧及冷战历史文化影响,以及霍布斯《利维坦》中自然状态下一切人对一切人战争的哲学论述等客观层面展开探析,未能论及其背后的深层文化逻辑和话语资源。而由后者来看,“黄金原野”和“黑暗森林”实则是刘慈欣宇宙想象的一体两面,既从根源上出自一辙,也从深层上指示着这一主题想象的根本机制和核心症结。
作为中国“硬科幻”的代表以及“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疯狂的技术主义者”g,刘慈欣之所以首先将充满未知的浩瀚宇宙指认为人类文明未来的“黄金原野”,根源于其以现代科技为根本依托的科技决定论思维和以生物学为本源基点的文明进化论视野。据前者的观点,科技进展与宇宙探索相辅相成,既能为人类拓殖太空提供根本力量支持,更能推动文明实现“与宇宙融为一体的超级进化的全过程”h;由后者看来,“构成人类文明的一切因素,政治、经济和文化等等,追根溯源,都是建立在人的生物属性上的”i,因此现代文明从大航海时代以来不断开拓殖民并最终遍布全球的发展道路,本质上跟地球上的生命从海洋扩展到陆地天空、从简单低等演化到复杂高等没什么区别,文明的发展一如生物的进化,其真正的前进方向是冲出狭小的地球摇篮,迈向大宇宙那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这种开拓和扩张不仅是文明的使命,更是生命的本质”j,而指示出这一使命所在的太空星际,无疑正是人类文明的黄金原野。
借用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定义,这一叠加了科技决定论和文明进化论两种话语逻辑的思维视域,或正是一种“进化人文主义”的理念形态,“进化人文主义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依靠现代科技,人类文明将实现不断进化,且“进化不是到了智人就停止,其后还有漫长的征途”。刘慈欣将征途引向广袤的大宇宙并将之指认为人类文明的黄金原野,其所表征的正是进化人文主义的宇宙梦想。然而正如赫拉利指出的,除抱有人类文明不断进化的信念外,进化人文主义同样也认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并以之作为文明发展的根本法则。k这与刘慈欣“敬畏头顶的星空,但对心中的道德不以为然”l的理念如出一辙,且以现代科技为本位,也进一步割离了伦理建构等文明的意义层面。由此在逐步深入大宇宙之际,刘慈欣呈现出的宇宙社会最终是一幅“零道德”的黑暗图景,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既是进化人文主义的丛林法则在宇宙层面的极端展现,也表征着以此构想出的人类文明在步入宇宙时遭遇的“现实”困境,而如下文将要论析的,这一困境实则也从理念与视域的深层上折射着其宇宙与文明未来想象的根本局限。
二、数字化生存的文明希望与恐惧:元宇宙辨析与构想
从其向数字“文明的跃迁”m的根本定位来看,近年来广为热议的元宇宙,从一开始便是一种基于数字化生存的关于文明未来的宏大叙事。或源自科幻这一文类的超强前瞻性,以及本身作为娘子关电厂的计算机工程师并对信息科技的应用前景有着相对全面了解,刘慈欣远在此前便提出的关于元宇宙的信息科技構想,同样也以文明的未来为核心旨归展开,其一方面与上述对大宇宙的探索开拓紧密关联在一起,直指对人类文明及其进展趋势的反思;另一方面也不断深入辨析着突飞猛进的信息科技对人类社会日益全面深入的多重影响,呈现出希望与恐惧并存的双重面向。
这在刘慈欣首部长篇未刊作《中国2185》n和首部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中即已鲜明体现出来,其中作为未来科技重大进展的、以元宇宙为核心表征的信息科技,首先展现出了强大的建设性力量——不仅推动着国家社会的空前发展,甚至引导和预示着人类文明的新未来。《中国2185》中,在彼时已建成的“全信息化社会”中,凭借“分子三维全息记录”和“神经元结构计算机”等多项突破性科技而得以上传自己大脑三维全息信息并实现自我意识数字化复活的BRAIN(大脑)1,在进入全国计算机总网后,复制创生了上亿个“脉冲人”,成立了虚拟“华夏共和国”并展开了全景式的数字化生存探索,这既为破解全国人口重度老龄化这一世纪困局带来了曙光——引导渴望永生的老人们转向数字化生存并栖居到全息沉浸感知的元宇宙中去,也因此预示出了人类社会的全新蜕变和“文明童年的到来”。到了《超新星纪元》中,由“中华量子220”计算机和覆盖全国的宽带网络构成的全息智能化的“数字国土”,不仅帮助孩子们带领整个国家平稳度过了超新星爆发这一宇宙级灾难,还进一步支撑他们进入了广阔纵深的网络空间,展开了从数字身份搭建到虚拟国家建设等立体多元的元宇宙探索。这使孩子们在冲破大人社会的束缚、确立以“好玩儿”为本位的社会规划,进而“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文化”的同时,甚至还进一步使人类文明“达到或超过了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生存下去的临界速度”,从而“产生了爆炸性的飞跃”。o
然而,无论是《中国2185》中的“华夏共和国”,还是《超新星纪元》中的元宇宙建设实践,实则都蕴含并展现出了巨大的破坏性力量。后者中的孩子世界在创建新的社会形态的过程中付出了惨烈代价,前者的数字化生存实践更是一度严重扰乱和破坏了整个现实社会的正常运转,引发大停电和总断网,并最终导致了“国家经济倒退八年”的惨重损失。到了《不能共存的节日》和《黄金原野》中,在走向大宇宙这一人类文明真正前进方向的反照下,元宇宙的虚拟化数字生存指向的破坏性进一步加重放大,甚至成为人类文明发展的根本阻碍和毁灭性因子。前者借鉴宇宙中其他文明自我消亡的教训,将首次“实现人与电脑直接连接”的2050年10月5日命名为人类文明的“流产节”,因为这将导致人类沉迷于虚拟空间和数字化生存并“最终消失在暗夜里”p;而后者中爱丽丝通过智能影像讲述的那个噩梦,梦中她回到空无人迹的地球,惊骇万分地发现彼时的人类已抛弃了一切物质和现实,完全在一台巨型计算机中实现数字化生存,而一只硕大的老鼠正在啃咬“连接电脑和地面上太阳能电池板的电缆”q,无疑进一步触目惊心地直接证实了全力走向虚拟的数字化生存会不断“消解它(文明)的起源,并否认其现实实质”r,进而最终彻底消泯人类本身并将整个文明断送于无形湮灭之中。
由最初的喜忧参半到后期的深感恐惧,刘慈欣对元宇宙虚拟化数字生存的质疑和否定,一方面固然如前述是基于其有关人类的真正未来在于拓殖大宇宙的文明构想理念,然而另一方面从更深层来看,则根源于其对科技的择取和定位。在他看来,不是虚拟现实、脑机接口以及认知科技等当下火爆的信息和认知科技,而是物理学、宇宙学和天文学等基础科技,“才是人类科技发展的最前沿”和根本科学支撑s,只有这一领域内“基础物理学的突破和应用”,才能使人类文明“控制和应用物质的更高维度”,进而获得“改变宇宙的巨大力量”并走向星辰大海t;而前者不仅会“让人类文明变得越来越内向”u,阻碍人类文明的长远发展,更有可能从根本上瓦解乃至毁灭人类本身——要么使人类沉浸在“技术的安乐窝里”自我麻痹窒息乃至走向消亡v,要么最终会突破“最重要的疆域”,迫使人类“与机器建立生理上的联系,最后与之融为一体”,沦落为“人与机器的黑暗史诗”。w由此,基于上述虚拟现实、人工智能和脑机接口等系列信息和认知等科技并不断走向虚拟的数字化生存,自然成为了刘慈欣深度质疑乃至否定元宇宙构想的主要层面。这既是他对当下虚拟信息化不断加强的社会现实和发展趋势深入思索的结果,更是由于其文明理念中对科技的择取和定位使然。
因此,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刘慈欣对元宇宙的质疑和否定并非意指其全部,而仅聚焦于虚拟化数字生存层面,“我之前没有对元宇宙发表过任何评论,也没有说过元宇宙把人类引向死路”x。从翟振明对虚拟现实“基础部分”和“扩展部分”的划分y来看,刘慈欣所深感恐惧的显然只是元宇宙的扩展部分,对其基础部分,如超级计算机和全息交互通信等,则如其一向所表示的,仍抱持巨大的希望,并认为这是人类文明拓殖大宇宙走向星辰大海“所依赖的基础技术之一”。z由此观之,刘慈欣的元宇宙信息科技构想实则又与拓殖大宇宙的文明叙事深度交织在一起,并非如当下论者所言是截然对立的二元结构。这启示我们还需进一步超越刘慈欣这两套文明叙事本身,从一个更高的视野对其科幻书写作出更为完整的观照,并继续追问其想象宇宙、文明与未来的总体机制和实质诉求。唯此,方能真正揭开这一主题书写的多重神秘面纱。
三、全景镜像与终极超越:文明的否定辩证法及其局限
在论及科幻小说的定义时,刘慈欣曾这样论述其文类特质,“科幻小说是可能性的文学,它把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排列出来,让读者欣赏……但具体到哪种可能性最有可能变为现实,不是科幻小说能够指明的”@7。这固然可以说明为何他对宇宙与文明未来的想象是如此纷繁多样,从外向拓殖大宇宙到内向构建元宇宙,从黑暗森林到黄金原野,从数字化生存的希望到恐惧,彼此冲突甚至互相拆解,但却无法解释为何这些想象仍能紧密联结为一体,并未断裂散乱为叙事的碎片。换言之,需要进一步探问的是,究竟是何种总体叙述和想象机制,能够让刘慈欣得以完整且系统地呈现出了如此复杂多重的宇宙与文明未来图景?其实质诉求又为何?这或许不仅隐藏着刘慈欣这一主题想象的真正奥秘,抑或也折射出其根本局限。
就刘慈欣科幻书写的总体架构而言,这首先源自其对人类文明的未来的追问和想象这一核心主题的统摄,也即无论是外向拓殖大宇宙还是内向建构元宇宙,其虽然展现出不同乃至互相冲突的宇宙文明图景,但实则都以探索人类文明的未来为核心旨归,都是这一问题的展开和尝试性解答;其次,在这一共同旨归的总体统摄之下,外向拓殖大宇宙和内向建构元宇宙这两大文明敘事还存在着更为复杂的深层关联,如上文所述,刘慈欣之所以质疑乃至否定元宇宙的数字化生存指向,实则是与其走向大宇宙的文明构想理念有关。而这一观照并非仅仅为否定前者,更不是单向度的二元对立,由元宇宙信息科技的大发展反观开拓大宇宙科技的停滞不前,刘慈欣同样发现了后者存在的核心问题,那就是其一直受限于官方主导的发展模式,未能真正走向民间资本和商业应用,而这正是信息科技突飞猛进的根源。@8此外,上文也提到,除数字化生存层面外,两者在其他科技层面并不冲突,甚至互相增进,同为人类文明走向大宇宙的推动性力量。由此观之,这两套文明叙事在整体上实为互为映照的镜像关系,通过整体、双向的互相映照,两者因层面和情境的不同而彼此分立又互相补益,彼此质疑又互相肯定,最终近乎一体地联结交织于人类文明的未来这一核心主题中。
这一在不同层面互相分立而从整体上又互为镜像,并统摄于人类文明未来的核心主题的叙述机制,正是刘慈欣得以完整而又系统地呈现出如此多重的宇宙文明图景的总体想象机制。这一机制不仅向下具体延伸,贯穿于其外向拓殖大宇宙和内向构建元宇宙两大文明叙事的内部,将黄金原野与黑暗森林、数字化生存的希望与恐惧有机编织起来;还向上拓展深化,使其得以将人类文明的未来与未知的宇宙深度联结起来。首先,正是以人类文明为根本和整体参照,未知的宇宙文明图景才得以建构和呈现出来。如有研究者所言,刘慈欣所构想出的三体人极端专制的社会制度、极其严酷的生存状态、适者生存的宇宙文明法则以及黑暗森林的宇宙社会学等,实则都是对包括生物进化论、冷战历史等在内的人类文明社会及其历史的折射和反映@9,而其描绘出的那个如伊甸园一般美好的上古“十维田园宇宙”,在各个文明为生存而发动的黑暗战争的破坏下,不断降维跌落最终走向彻底毁灭的宇宙终极演化史,抑或也正是“被称为‘最出色的人伦神话‘最基本的神话的和‘西方文化的核心神话”#0的宇宙翻版。其次,这一宇宙文明图景之所以被建构出来,也是为了进一步审视人类文明本身并探索其未来,在“三体”三部曲中,人类文明的未来正是在这一宇宙文明图景的逐渐浮现和观照下而渐次展开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一宇宙文明图景与人类文明本身实则是全面、双向、动态的、互为映照的映像关系,或可称之为人类文明的全景镜像。
然而与外向拓殖大宇宙和内向建构元宇宙这一人类文明内部的两大叙事不同,在人类文明未来与宇宙文明图景这一整体性的全景镜像建构中,刘慈欣却对比进行双重否定。在“三体”中,三体文明等外来文明的入侵和整个宇宙间的黑暗森林法则,不仅一次次冲击着人类对于自由、平等和人权等文明理念的坚守,甚至以适者生存的生物性法则和强大的科技力量,直接瓦解了人类本身的道德伦理和人性底线。正如人类被三体人强迫迁入澳大利亚保留地并被禁绝所有现代科技而面临大饥荒的根本生存危机时智子(三体人在地球的人工智能代表)所言,遍地拥挤的人类都是彼此的“粮食”,“进化的旗帜将再次在这个世界升起”#1,而歌者文明的观察员随手扔出的那块包含了恐怖技术力量的“二向箔”,最终毁灭了包括地球在内的整个太阳系。与此同时,人类在严酷的宇宙生存法则下对道德和人性的坚守——“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2,以及由此激发的人类文明筚路蓝缕的重生和延续,加上整个宇宙在黑暗森林法则的裹挟下最终走向彻底毁灭的命运,无疑又再次否定了宇宙文明图景中的生存逻辑及其未来。借用阿多尔诺对“否定辩证法”的阐释:“一种‘反体系。它试图靠逻辑一致性手段,用那种不被同一性所控制的事物的观念来代替同一性原则,代替居最上位概念的至上性。”#3刘慈欣的这一双重否定的文明想象机制,或正可称为“文明的否定辩证法”。正是以严格的数理逻辑思维,通过人类文明与宇宙文明图景的全面双向映照,刘慈欣既否定了前者基础和核心理念的同一性,同时也进一步拆解了后者的至上性和普适性,一如上述,黑暗森林法则及其支配的宇宙文明并没有真正的未来。
而更为关键和更具意味的是,刘慈欣后面的这一层否定,也即当他从宇宙毁灭的终极层面上否定黑暗森林的宇宙文明法则及其未来时,实质上也就否定了其推想文明未来的根本支点和逻辑基源——现代科技以及以此为本位、以适者生存为根本法则的文明理念,并反而从根源上对其一直质疑和排斥的伦理道德和人文人性发出了深切的呼唤,一如其多次强调的“道德的尽头就是科幻的开始”#4,也即褪去伦理道德等意义建构的科技力量和生存真相才是科幻的起点和支点,经过这一终极否定之后,却再次被颠倒为“科幻的尽头又是道德的开始”。然而如何由此继续想象和探索伦理道德、人文人性等意义建构在宇宙文明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和意义,并对其未来作出另一种想象,显然已非刘慈欣的主导科幻理念及其想象机制所能应对和处理。“三体”三部曲的终章写至宇宙终结的时空尽头时,虽然让原计划躲在647号小宇宙中躲过大宇宙坍塌的程心和关一帆遵从内心的道德自觉,选择将自己赖以为生的小宇宙还给大宇宙以助其走向新生,并因此透射出了些许光亮,但那些同样从大宇宙中取走大量能量的文明是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以及最根本的问题——宇宙是否会获得新生——却依然悬而未决,无疑再次说明了这一点。这既从根本意义上预示了刘慈欣宇宙与文明未来想象的实质诉求——力图抵达一种超越人类乃至宇宙文明图景的终极超越视野,以便为人类文明在宇宙中找到真正未来——的失败;也从根源上导致了这一主题想象的根本局限,即其已不再能够为宇宙与文明的未来拓展出更多的可能性,皇皇三册巨著“三体”也只能以未完成的状态仓促作结。
结语:未完成的宇宙史诗
“三体”之后,“宇宙史诗”#5似乎成为刘慈欣宇宙与文明未来主题书写的不言自明的特质。然而,这首先忽略了这一宇宙史诗在聚焦于外向拓殖大宇宙的同时,还囊括了更为复杂的内向建构元宇宙层面,正是透过游移交织在黄金原野、黑暗森林和元宇宙之间的希望与恐惧,刘慈欣呈现出了浩瀚博大而又深入终极的宇宙想象与文明谜题。其次,就其目前创作来看,虽然刘慈欣将这一主题想象推至宇宙终结的时空尽头,但如上所述,他并未解开文明在宇宙中的未来这一谜题。换言之,这一宇宙史诗展现出的,或仅是文明童年的终结和成长的开启以及宇宙重生的可能性,而并未完成。
这一未完成性,抑或也为当下科幻如何继续推进宇宙与文明未来这一母题的写作提供了如下启示。首先,随着虚拟现实、人工智能和脑机连接等认知和信息科技的突飞猛进及其对人类未来的深入构想和型塑,单以上述刘慈欣所择取和认定的基础物理学、宇宙学和航天科技等传统硬科学为本位,探索人类文明的未来,或会严重束缚想象的空间,并简化文明未来的多样性和可能性;其次,根据阿诺德·汤因比的研究,文明真正走向成熟的标志是包括伦理道德在内的“内部的自我表达和自决”#6,刘慈欣以严格的数理逻辑思维探索宇宙与文明的未来,最终抵达的只是文明的外在科技和生存的自决,实践着“从现实看未来”#7,而如何由此进一步抵达文明在宇宙中的道德内在自决并呈现真正的“文明”景象,则或许还需进一步突破这一思维,打开更为广阔和综合的视野;最后,刘慈欣以人类文明为全景镜像构想宇宙未来的未完成性及其局限性,也标志着以人类现代文明为参照,建构宇宙文明图景的思维进路已被推演到尽头,当下的科幻要想对宇宙/文明展开进一步想象,还需要寻找一个新的、突破人类文明自身的起点和支点,而这或许也是当下科幻所要面对的更深层也更为艰难的核心问题。
【注释】
a刘慈欣:《元宇宙将是整个人类文明的一次内卷》,https://www.sohu.com/a/500322385_120913760。另为与“元宇宙”相区别和对照,本文根据叙述语境适时将现实的物质自然宇宙指称为“大宇宙”,将包括两者在内的最广泛意义上的总体宇宙指称为“宇宙”。
bjt刘慈欣:《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刘慈欣科幻评论随笔集》,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35页、278页、141-142页。
c刘慈欣:《乡村教师》,《科幻世界》2001年第1期。
d刘慈欣:《吞食者》,《科幻世界》2002年第11期。
e#2刘慈欣:《三体Ⅱ·黑暗森林》,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5、6、446-447页,309页。
f#1刘慈欣:《三体Ⅲ·死神永生》,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第470页、170页。
gl刘慈欣、江晓原:《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新发现》2007年第11期。
h刘慈欣:《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山西文学》2009年第7期。
iw刘慈欣:《人与机器的黑暗史诗》,《科幻世界》2018年第5期。
kYuval Noah Harari, 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 McClelland & Stewart, 2016, pp.246,249.
m子彌实验室、2140:《元宇宙 图说元宇宙》,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5页。
n刘慈欣:《中国2185》(未刊),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 26585010/?_i=39697087f8SKOZ。
o刘慈欣:《超新星纪元》,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80、181页。
p刘慈欣:《不能共存的节日》,《不存在日报》2016年2月15日,https://mp.weixin.qq.com/s/im_OESz8R-_Dse9lVEbsJA。
q参见刘慈欣:《黄金原野》,见刘慈欣等:《十二个明天》,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8页。
rMichael Heim, The Metaphysics of Virtual Real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10.
s刘慈欣、张东亚:《未来早已到来》,《中国企业家》2014年第2期。
u刘慈欣、淳子:《刘慈欣访谈录:虚拟现实技术让人类文明变得越来越内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22325。
v@8刘慈欣、潘石屹:《人类正活在技术的安乐窝里》,《智族GQ》2018年第10期。
xz《元宇宙:未来已来?刘慈欣、王晋康、韩松、吴岩、何夕等科幻作家探讨元宇宙与科幻文学的未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2/0117/c40408032333385.html。
y翟振明:《赛伯空间及赛伯文化的现在与未来——虚拟实在的颠覆性》,《开放时代》2003年第2期。
@7刘慈欣:《科幻小说创作随笔》,《中国文学批评》2019年第3期。
@9王洪喆:《冷战的孩子——刘慈欣的战略文学密码》,《读书》2016年第7期。
#0[澳]彼得·哈里森:《人的堕落与科学的基础》,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3页。
#3[德]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页。
#4刘慈欣、钟刚:《道德的尽头就是科幻的开始》,《南方都市报》2008年8月31日。
#5参见高尔雅:《从刘慈欣“地球往事三部曲”看当下科幻写作观念》,《文学报》2013年6月27日;宋明炜:《弹星者与面壁者——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上海文化》2011年第3期;严锋:《创世与灭寂——刘慈欣的宇宙诗学》,《南方文坛》2011年第5期;宋明炜、金雪妮:《在崇高宇宙与微纪元之间:刘慈欣论》,《当代文坛》2021年第1期;刘茸茸:《性别·寓言·乌托邦——刘慈欣〈三体〉中的文化启示与后人类想象》,《小说评论》2021年第5期。
#6[英]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郭小凌、王皖强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98页。
#7刘慈欣:《从历史看未来》,《小说评论》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