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中江南书写的古今互动
2023-06-21朱钦运
朱钦运
一、 破题兼作简单梳理
在中国文化的谱系里,“江南”既是地理名词,又是文化概念;既是汉语文学的重要书写对象,更是中国文人自古典时代延续至今的精神原乡。它还是一个内涵与外延不断更新与移动的概念a,一个常提常新、在古典文化与现代文明两者间具备某种互动的可能性的概念。与古典诗歌相似,当代汉语新诗中亦不乏以江南书写著称的诗人与诗篇,新世纪以来更有《夜航船:江南七家诗选》b《江南七子诗选》c《江南风度:二十一世纪杭嘉湖诗选》d等直接以“江南”为标目的合集或选集面世。总体而言,当代诗人笔下的“江南”有多个维度:第一,指向诗人生活的日常空间或写作活动展开的主要场域,这是空间性和身份性的;第二,以古典的(传承性的)或当代的(由传承性与即身体验所共同塑造的)江南为一种特定的书写题材,这是时间性和质料性的;第三,将“江南”呈现为一种驳除了具体区域文化语境的情调、风格、气质乃至价值,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它脱离诗人的区域文化身份和特定题材而存在,或可径直命名为“江南性”e。
新世纪以来,批评界对于当代诗中的江南书写的观察与分析,多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或将其视为古典传统中具有典范意义的江南书写的一种延展(即“复古”或“续脉”的角度),或以古典江南元素作为当代诗的一项重要审美资源来考量(即“化古”的角度),或将江南视为一个文化符号或价值载体而展开宏观层面的诗学探讨及理论建构(即本体论的角度)。这些工作与前述“江南”的三个维度大体是对应与贴合的。这些讨论表明,在当代诗中,并不存在一个只书写当代生活的现世江南,更没有停留于对业已消失的传统江南的简单摹写,而是在一种古与今的对话、互动、交织、共融中使“江南”得到了完整的呈现。基于这些观察,本文试图从古今互动的角度,进一步阐述当代诗中的江南书写。
古今互动下的江南书写是“异质混成”的,呈现了一种丰富的杂糅性。因此或许并不存在一个纯粹的或诗学(而非文化或地理)上边界清晰的“江南”,它自然也不是某種面目清晰的“地方性写作”,如编《夜航船:江南七家诗选》的诗人柏桦所说,1978年以来的当代诗歌在北京、四川等地得到巨大发展后,“诗歌风水”又往东移,抵达锦绣明媚的江南大地,且江南诗人们的江南书写并非局限于某种地方性色彩,而是具备了参与对世界文化的想象的能力。f文中“诗歌风水”的提法不无神秘色彩,但“参与对世界文化的想象”的论断足以成立。无论是当代诗中的江南书写,还是具备某种“江南性”的当代诗人,作品或作者的清单都能列得很长,并非一篇文章可以胜任,基于笔者近年研读和关注的重心,本文选取了若干生活于江苏的诗人作为讨论对象。这当然是基于前述所言(作者的)身份性和空间性,带有某种策略性的考量,但考诸江苏诗人在江南书写的谱系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无论是“他们”中的小海、刘立杆,还是当代诗坛中坚庞培、朱朱、叶辉、育邦、苏野,或者学者型诗人黄梵、义海、傅元峰、孙冬,他们足以共同构成一个体现多样性和丰富性的极具价值的样本。
从传统的角度来说,“江南”一词及其承载的审美与精神资源自有其强大而丰厚的文化向心力,这种向心力在很大程度上又体现于汉语诗歌对它的书写与塑造中;从现代性的角度来看,基于前述历史渊源而产生的“江南诗性文化”一直存在,它可谓“代表着中国文化中稀有的个体性因子,因而它也最有可能成为启蒙、培育中国民族的个体性的传统人文资源”g。所以,仅仅遵循陈规,以总结或猎奇的思路观察当代诗中的江南书写,是远远不够的。关键是,这种书写包含着对古典江南这项传统人文资源的怎样的处理态度和方案?如何来理解当代诗中江南书写的性质和意义?如何在古今互动的语境中观照当代诗人书写江南的经验和话语?如何在对上述诗人的诗作的细读中落实对此的考察?
本文拟从三个方面展开。
二、“永恒的通道”:文本空间里的时间旅行
文化地理学(Cultural Geography)认为,出现在文本中的地理并不等同于现实的地景(landscapes),不是外在世界的一种如实的映照,而是文学与地景的结合,是作者经由个人经验的观照而于文本中创造出来的空间。h身份意义上的当代江苏诗人,就日常生活空间(城市地理)而言,有的位于传统江南文化的核心地带苏南,有的位于其延伸段,有的曾经或现下处于苏北这样一个通常不被视为传统江南文化区域的位置。这些诗人的笔下,皆对当代江南的地景与城市风物有所触及,且其间通常会关联起某种对古典江南的观照和想象。换言之,作为一个地理/空间元素,“江南”及其核心/腹地城市经常以一种混杂了过去与当下境况的综合面貌出现在他们的诗篇中,是一种典型的“文本中创造出来的空间”:
仿佛这是江南的第一夜
整夜听着江上汽笛
……
那过去的时代 疾呼的江风啊
穿越十座古城和一座废墟
东去 履行死亡和悲悯的职责
——小海《江上吟》
惟静静的江南空悬下一枝桨
桨橹划动早春的薄冰
——庞培《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
静穆的西园寺,湖心亭笼着
数个朝代的暮霭……
苏州,远了;南京,同样暗淡。
——刘立杆《烟》
这是个隐匿的城市,它的真身
远在北方……
……
从湖石的孔洞看到
前朝的阴影,在后院?香水的气味
有如迷药。……
——叶辉《临安》
当我们身陷江南
我们的面孔即为时光和海棠花所覆盖
……
他与我们交互呼吸
——育邦《江南好》i
就具体的地景而论,小海的《江上吟》指向长江下游江景及江阴城,刘立杆的《烟》触及他的故乡苏州和长期生活居住的南京,叶辉《临安》则书写了江南重镇杭州某种基于过去时代而来的精神特质。前引庞培和育邦的两节诗里,没有指向江南的特定地理节点,其间醒目出现的“江南”字眼,更像是一种提示或泛指,但若结合它们所在诗篇的整体结构或上下文来考察,则能发现,“江南”是一个锁钥,打开它便能找到诗中第一人称精神漫游的线索和古今沟通的甬道。
育邦诗里的“身陷江南”,不妨理解为身陷于一个由过去时光里沉淀的日常细节与审美体验(“海棠花”或是这种体验的一个意象化呈现)所共同塑造的“江南”美学传统,这种传统在当代生活中依然持续作用着,以至于改造和改写了我们的切身体验及对该体验的表达。其中的“身”是肉身、当下、在场的体验承担者,“陷”则意味着这个美学氛围的吸附力之强与温柔乡之美(同时也是一种承荷之重与干扰之烈,但大多数时候这层“压力”是被悬置的),这或许就是“江南好”这个诗题的内涵之一。换句话说,育邦的“江南好”不只是当代生活的风物人情之好、安闲繁盛之好与漫游交际之好,更重要的一点是,置身于这样的地理空间中,它时常提醒你能够在精神漫游的时间旅行中与过去“交互呼吸”,从而极大地拓展我们精神生活的疆界,使当代日常的琐碎获得形而上的意义。
庞培笔下那个有“早春的薄冰”的“江南”,也许并不存在于任何現实的时空,和他以前在自己简介里描述的“早年常在江南各地漫游”的那个作为生活/漫游空间的切身性的江南有所不同,同时和《纪念一个出生地:江南》j这样的诗题直指“江南”却在诗中放弃地景描述而贡献了“落雪天”“又黑又甜”的“冻满一夜的荸荠”这样鲜明意象的情况更迥然有别。长诗《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中的“江南”出现在法国人谢阁兰于一百多年前漫游中国而后又被庞培以诗的形式重新勾勒出的诗性世界里,这个虚构世界的状况,包括“静静的江南空悬下一枝桨/桨橹划动早春的薄冰”这样一个绝美的具体场景,复以“书简”的形式被描述和转告给了另一人(谢阁兰的妻子玛沃娜),同时呈现在读者面前。
庞培还有一首写于上世纪末的诗《长江》,明确标识出了长江下游的地理位置(具体可考的地点则是江阴),提供了一个能够与实际地景及诗人的现实人生经历相映射的文本空间:“一滴水是我的出生地”,那里安放着“我在陆地上的身世,/我古怪的童年”。k《长江和运河》l揭示的空间坐标同样是类似的地景——本地书写。虽然也涉及江南地理及具体的地景m,《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却更像一种“异域写作”,这个异域并不是法兰西,而是诗人寄居在一个法兰西人身上,通过这个特定角色来经历双重的“异域”:以一个中国人的眼光,度入一个法国人的看待中国的眼光之中。一个空间上的外来者(谢阁兰)并不限于观察异域文明,而是置身、参与乃至融入其中,用他的母语(法语)书写异域经验(谢阁兰《碑》);庞培则作为时间上的(百年前-百年后)外来者/后来者,迂回到谢阁兰身上,通过这个“异域之子”来想象和还原包含了江南在内的中国经验——想象基于谢阁兰,还原基于此时此地的切身体验,庞培让谢阁兰穿越时空,依凭他的异域之躯及储存百年的中国记忆,借助我们的新鲜感受而获得了“复活”。
回头来说刘立杆笔下的“静穆的西园寺”。这是诗人眼前的江南地景,但“数个朝代的暮霭”无疑使文本空间获得了一个更大的视域,它不止于让镜头停留在眼前这样的小场景中。苏州和南京,是作者现实中措置肉身的几重空间,是文本第一层揭示的江南地景,但因有勾连起“数个朝代”的“暮霭”,这组地景从而包含了文本空间层面的古今互动——这层笼罩过数朝的暮霭依然笼罩当前,不只是“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诗句)的另一种表达,还包含更深层的意思,即一个当代人该对此持有怎样的眼光与情感?从刘立杆的整首诗来看,他对待这种江南地景及经由文本再造的经典文化空间的态度,不是沉浸、悦纳和享受的,而是不满和逃离的。他更倚仗刚刚过去、甫才凝聚成型的早年经历及对它的记忆,形成一种不古不今的“不清晰”却无比切身的感受——同一首诗里他写道:“不清晰是我获得事物的方式”——来抵抗所谓“江南”的承荷之重与干扰之烈,以轻装上阵,借由时间旅行,由古而今、而未来,找到“通向广阔世界的道路”。如果说育邦《江南好》文本空间里呈现了一条由今而古的回溯之路,那么刘立杆这里则走了一条由古而今、指向未来的挣脱之路与开拓之路。
叶辉的《临安》中不乏对杭州这座古典江南名城的某种穷形尽相的描摹,但他笔下的临安城,更像一出戏剧的布景与舞台,是一个“恍如前世”的幻境,有远在北方的“真身”n,而在“江南”只是一道“前朝的阴影”。这首诗是一个当代诗人用词语和意象搭建起来的、存在于一个审美时空的七宝楼台,诗人戏仿性地使用了江南地景,却并不打算让它在现实中落地生根——这是一种回溯至过去且不打算返回当下的时间旅行,在北宋和南宋两个古典时代内部间来回——借用诗人在诗的结尾写的那样——而与当下“隔着一道道纱帘/绚烂,冰冷”。今人化身为远远观望那个舞台、那出戏剧、那个幻境的猎奇观众,从而获得审美的满足。
小海在《江上吟》里古今勾连的模式近似于育邦《江南好》,诗人仿佛要在过去时代疾呼的江风“穿越十座古城和一座废墟”时追随而去,进入一个快速运行的时间通道,而获得空间上的精神体验。这种对时间旅行的沉浸的背后,寄寓的是诗人对永恒性的期许,而文本里的“江南”这样一个地理空间,由于其特殊性,足够为古今互动的时间旅行提供一个绝佳的通道。值得注意的是,小海创作于1996年的这首《江上吟》还有一个副标题,“答庞培”。庞培在《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出版时于书后附了一封《给黄蓓的信》,信开头第二、三句说:“诗人的出现,他的写作、作品仅仅在于激活和修复。时间,好比无人区的苔原,召唤是永恒的,而诗人、诗作者正是听信召唤历经磨难而出现在地平线。”向过去回溯当然是激活、修复和对“召唤”的应答,而“永恒”这个关键词,在《江上吟》的最后一节中,已得到了某种形式奇特的提前呼应:
假如我们还年轻
今天和昨天就没什么两样
在江边亭子里 我们喝着茶
像两个透明橱窗里的模特儿
顺流而下的船只和网具
是否我们也找到了一个永恒的通道
于“江南的第一夜”,诗人们恍如初生,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交汇口,在长江顺流而下的喧哗水声中,在文本营造出的空间与时间旅行里,由今溯古,由古及今,甚至自古而今、而未来的那个“永恒的通道”便霍然开启了。
三、“江南共和国”:古今、虚实、内外的辩证法
新诗诞生将满百年之际,洪子诚、奚密两位教授领衔主编的《百年新诗选》出版,相比规模宏大的《中国新诗总系》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中国新诗百年大典》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等学术梳理色彩浓厚的选本,这个两卷本诗选的容量更小、对诗人遴选的标准更加严苛,但朱朱却得以入选其中,编者为他撰写了这样的评语:“很多诗与他成长、生活于其中的南方村镇和古都南京有关,闪烁着追忆和冥想的幽微的气息。他也擅长从文学典籍或历史人物中取材,通过诗歌想象加以重构,有的显示出对民族文明及人性的批判……他的有些作品,则是对艺术的意义与命运的沉思。”o2017年12月30日,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召集了当代最优秀的一批诗歌批评家,为朱朱召开了一个研讨会,会议的名称就叫“当代江南诗歌的迁变”,参会的一组批评文章及会议实录p都明确揭示出了朱朱诗歌创作与江南(既包括前述南方村鎮、古都南京等地景与城市文化因素,亦包括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存在)的紧密关联。与此同时,批评界基本达成共识,若用本文开头提出的几个术语来表述,即朱朱与“江南”的关系本质上不是地域空间性、身份性、时间性或质料性的关系,更非美学范畴的“江南性”所能概括——而是如“以往富于暗示性的表达为更加硬朗的陈述所代替”q。
从精神实质上来说,江南或任何与之相关的具体地点,并非朱朱试图营造的诗的文本空间,他似乎更不准备在其间作时间旅行。因此,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来理解他的诗与江南地理的纠葛,可能会面临失效的尴尬局面。朱朱笔下的“江南”呈现,更接近吴兴华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古事新诠”的诗写思路,重要的不是“古事”,而是现代眼光的“新诠”。那个过去的、古典的“江南”看上去是诗歌所涉及的题材,但此一“江南”充其量只是诗篇展开的引子或线索;更重要的是结构上和方法上的,“江南”作为一个整体,常常被浓缩为一个乌托邦(Utopia)的形象——用其诗《江南共和国——柳如是墓前》r所标举的“江南共和国”一词差堪对应。这个“江南共和国”也许曾经存在,也许过去不曾存在,而他将它重构成了一个过去的俨然的存在:
我盛装,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典故,
将美色搅拌进寓言,我要穿越全城,
我要走上城墙,我要打马于最前沿的江滩,
为了去激发涣散的军心。
诗的副标题提示了它被写下时的“今”的维度——在柳如是墓前。是朱朱“今时今日”出现在柳如是墓前这个事件,激发了这次写作,或激活了“柳如是”这个沉睡的古典传奇。盛妆骑马赴江滩劳军(关于此的历史事实此处不赘)当然是古典时代的一个女性传奇故事,但对于当代人而言,这是一个外置于我们的历史事件,对它的关心则更是涉及“务虚”的部分。整首诗被处理成了三部分,分别对应劳军出发前、劳军现场、劳军结束后回家这三个阶段中柳如是的心理活动,而以第一人称独白的方式呈现出来。朱朱重构的“江南共和国”里出现于劳军现场的柳如是,是这么表述她当时的感受的:
而在我内心的深处还有
一层不敢明言的晦暗幻象
就像布伦城的妇女们期待城破的日子,
哦,腐朽糜烂的生活,它需要外部而来的重重一戳。
晚明包括士大夫在内的帝国统治阶层的“腐朽糜烂的生活”,正是帝国遭遇农民起义而土崩瓦解、面临北方游猎民族南下而无法起死回生的根本原因之一。那些应该承担责任的王朝精英、原本代表江南风雅的抵抗力量——“遗老”和怨妇般的“高士”,远不如饱含生命力的“年轻的军士们”和她这样的弱女子,在遭遇“外部而来的重重一戳”后,反而是来自于年轻的稳健,以及来自于柔韧的刚强,才有可能为事情带来转机——虽然在历史上,这些最终也于事无补。
在朱朱诗歌地理的隐秘谱系里,相比于北地,江南可能是一种更内在于其精神结构的方位词汇。他是扬州人,又长期生活于南方,虽然“我的根却又不安于这片土地”(《丝缕——致扬州》s,下引同),因而一度赴北京生活,且在诗学上自觉规避了被卷入某种奢靡、享乐式的才子气的江南格调或风气中去,但仍然无法摆脱“最强大的力量莫过于藕断丝连”式的精神笼罩。他较新的作品——小长诗《流水账》,选择以历史上生活于江南的南唐后主李煜以及他后半生的悲剧人生为题材,采用第一人称独白,多少体现了这种矛盾性:一个南方人生活在北方,而不免于精神上的种种纠缠与冲突以及来自外部强力的干预。
正是因为有一种内在性的“江南”气质(虽然它很难被精确描述或定义出来),朱朱才能敏锐感知到,来自于他者的种种侵入,是如何作用于一个人的内心的。《流水账》的李煜有这样的体认,《江南共和国》的柳如是自然更有这样的体认;对于诗的作者和当代读者而言,这种体认无疑呈现得更为立体和丰富,古与今、虚与实乃至内与外,正是在这样极具戏剧感的诗结构中实现了有效互动。
落实到《江南共和国》里,又如何由古而今、由虚而实、由外而内呢?关键在于“共和”二字。这个词此处显然指向现代人的普遍理解,即一个由来自拉丁文的古典词汇res publica衍生而来的“共和”概念——公共事务,所有人的共同事业。“柳如是”本应是古典语境下主内而无意于政治的女性,但在盛装劳军这件事上,结合她的整个道德品格、文学才华和情义胆识,读者看到诗人笔下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荷者形象,这是与“共和”相关联的品格,也是一种“重建文明”的努力,一如朱朱借诗里的“柳如是”之口呈现的独白那样:
薄暮我回家,在剔亮的灯芯下,
我以那些纤微巧妙的词语,
就像以建筑物的倒影在水上
重建一座文明的七宝楼台,
这种“重建一座文明的七宝楼台”的文化抱负,显然与“江南”的某种内在性因素密切相关。不只是朱朱,苏野也是经由类似意义上的江南书写,来试图重建一个文化和文明意义上的“江南乌托邦”。相比于朱朱诗学的多重面相,其间透露出的对“江南”理解的歧异与警觉、矛盾性与可能性,苏野在这方面的努力似乎更为聚焦,亦更为“心安理得”。苏野的江南书写,包含了文化地理学的向度,但其中的古今互动模式,又更接近于朱朱在诗篇中呈现的那样,同样体现了一种古与今、虚与实、内与外的辨证。笔者认为,他的诗集《拟古》 (2019)几乎可以看作是此种努力的集中呈现,这种辨证关系并非散落于他的个别诗篇,而是贯穿于其整个写作,几乎构成了他全部的写作的基石。
苏野的《拟古》书写,依赖某种意义上的“地方性知识”,却不是地方性或区域性的写作,而这正在于他用心的深远和视野的开阔。他基于“文化持有者内部的眼界”t而挑选出“心目中的文学英雄与江南士人”作为书写的对象,将古典时代的江南士人与文学英雄,通过专题诗写而凸显出其作为外来者(out-sider)难以理解的特定文化的特殊之处,是一种“深描”。在借道古典而至当下、抟取虚影而造实境、取材于外而化于内,从而经营成的这个庞大的“江南乌托邦”里,苏野是这个被他重建起来的“文明的七宝楼台”的圈内人(insider),同时又常常迈出圈外,为今时今日的当代生活带来景深与启迪。笔者对苏野的写作有过详细的探讨u,此处仅引用诗人的两段诗学自阐,作为某种补充或矫正:
如果一个当代诗人的生活和心灵中仍然洋溢着浓烈的古风、古意和古调,赓续了与古人同样的风雅之兴和生死之感,那么,这就不是一个值得焦虑而令人惴惴不安的命题。我们应该能够想到,人心千年不变。因此,与其缘木求鱼地屈从于语境,不如改造自我的心灵。v
聊以自慰的是,正如我相信汉语诗歌的古典传统一直都是现代汉诗的底座和在场的景深,我同样相信,现实语境是我的心灵所天然携带的重力,它曲折迂回地在我的诗歌中投下了隐晦而阴暗的阴影,从这些阴影,可以逆推、演算出现实“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刘勰语)的无序和下坠。w
四、“腾出一片干净的空白”:学者型诗人的祛魅书写
前文提到,苏野的写作依赖关于江南的“地方性知识”,实际上指的是他在一个日常生活的地方化语境中,书写自身体验与思考时,调动和使用了一些具有很强历史传承性的、与江南文脉密切相连的专门性知识,仅人物、事迹及文本方面就有很多,比如归隐甪直的唐人陆龟蒙、葬于昆山的宋人刘过、明清时期生活在吴江的叶绍袁和叶小鸾父女及学者朱鹤龄、名医徐灵胎、词人郭麐,还有活跃于江南市廛山水间的瞿式耜、计成、龚贤、王锡阐、王翬、王鏊、董其昌、吴兆骞、夏完淳、戴本孝等先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苏野的此类诗写,更接近于通常理解的“学者型写作”x。但在其他几位具有高校人文学科学者的社会身份的诗人这里,江南书写和他们的知识谱系、学术修养与文学创作间呈现出的瓜葛,并不是意料中的互阐关系,亦不属于前两种因素为文学表达提供“加持”的情况。他们经常做的,恰恰是斩断“江南”一词通向惯常的古典情境的语义/文化链条,或者摈弃它业已填满的地方性风情或方志式历史知识。正如傅元峰的夫子自道:“南京不是历史意义上的,我都喜欢……无名的陌生族群,是一个城市的生命奥秘。方志扼杀了太多可爱的城市。”y换言之,他们关于江南的书写,往往是对那个富含历史知识和古典风情的“江南”进行祛魅与去神圣化的。
黄梵的诗集《月亮已失眠》里,卷二“南京哀歌”和卷三“东方集”中都有不少涉及江南地理、风物和人情的诗篇,比如《好苏州》 《夜聚寒山寺》 《关于沙溪镇的一个赞词:落后》 《寄畅园感怀》 《在鼋头渚观太湖》等。细读它们可以得知,这些诗多半是江南交游的产物,從作品生产机制与出发点来说,这是很“古典”的,和多数古典诗歌一样承担着(现代人所谓“纯文学创作”之外的)酬酢与交际的实用功能。但就诗的内容、语言风格及氛围来看,它在不断刷新着读者基于古典江南的想象与认知而产生的对“江南”的“刻板印象”,而呈现为格调硬朗、轻微反讽、现代感极强的幽默等特质:
这里的水,没有盐做钢筋
它的心便像手绢,可以擦亮还乡的眼睛
……
我愿意学落叶低飞,让湖中小岛的乳峰都高起来
湖面是一马平川的诗页
细雨从云层越狱,用它淅淅沥沥的墨点
在湖面写诗
“够了!够了!”——有时,风不得不大声疾呼
雨写得太多了,责令它给倪瓒
腾出一片干净的空白z
在黄梵笔下,太湖当然还是古老的,“这里的浪,古老得掉光了牙齿”;并且在诗中,他还精确动用了元四家之一的倪瓒以留白法绘制太湖大片水域的艺术史知识。但他并非以诗阐史(文学史或艺术史),在诗中出现的“倪瓒”也并不作为一个苏野式的文学英雄形象而存在,这个古典的人物形象以及关于他的知识,仅仅为黄梵书写当下的太湖地景而服务。相比层层堆叠的关于江南/太湖的古典情调与历史知识,黄梵显然更愿意用一些活泼生动的比喻来呈现他的眼前风物,更愿意借用文本里的古典江南,并对它进行加工、祛魅,就像在诗的结尾,“腾出一片干净的空白”,来安放此时此地的切身体验一般。在这点上,他要的和他笔下的倪瓒要的,都是清洗了诸多话语后的留白。
孙冬在《杭州》里写道:“西子湖活着/也死着”,又在《苏州》里说:“随手将几个才子放生……//情债不偿/赌债清了,姑苏/月高风黑,小溪拍着桌子/唱着一曲钗头凤。” @7在她笔下偶一为之的江南书写,借用发生于苏杭两地的经典的古代传奇故事,与当代人的当下体验混杂,而成就一出出令人忍俊不禁的谐剧。在如此谐剧里,“江南”的面目肯定早已脱离了“刻板印象”,和黄梵诗里说的那样,有足够的“干净的空白”在这样的互文性中安置现代体验。
定居盐城的义海尠有江南书写的诗篇,这位比较文学学者对“迷失”于英伦南方的兴趣与热情可能还要超过江南。但《黄酒》@8算是迂回转进了一次:
这粮食做的刀子
融于水
在你的血管里穿行
附着在你的神经上
露出
最后的凶光
最晚到元朝,作为南方饮用的主要酒类,黄酒始与北方流行的烧酒有别,甚至逐步成了区分南北酒文化的一种标志。义海此节诗无非是说黄酒后劲之足,用语非常俏皮——这种对切身体验的表达,无须动用关于黄酒的历史文化知识。
其实,你并没有醉
醉的是江南
是江南的风
风醉醉江南
江南醉风醉壮士
在这首诗里,“江南”终究是出现了。但此处出现的这个词汇,更像是一个标签,它的确切语义被抽空了,并没有(也不需要)任何关于江南的地景、文化或历史知识来填充。当然,可以强行将壮士、风骨之类的词,和此地历史上曾有过的强悍士风与民风联系起来,作一番诠释,但这似乎溢出了这首诗本来想表达的体验的切身与简洁,它们被安放于一种抽空了语义层累的空白之中。
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诗人傅元峰有一首《去上海》@9,但其中真正典型的上海地理实景元素,仅出现在诗的第2部分:“四平路和彰武路互相搀扶着/共围一条枯黄的围巾。”在第3部分,太湖和长江于诗中“交汇”了:
我看到,夕阳下,光洁的太湖
多想像长江那样流动
我住在江边。光洁的长江
多想像太湖那样,团结一切道路。
法师安慰了江南,将去云南
至于人世的纷扰,雪下了就好
诗人笔下虽然出现了一个被“法师安慰了”的“江南”,地理上坐享太湖和长江的“江南”,但对在场性的切身体验的表达,盖过了对一些历史人物、文化背景的知识进行铺排和演绎的热忱。当然,它的背后依然可能是某种或整套基于古典的现成知识在起作用,正如诗的末节,指向的或许是生于云南而传法吴中的中峰苍雪法师——昔日的“苍公法席”,法雨润及江南僧俗两界,抚慰了钱谦益、吴伟业等明遗老们忧惧忏恨的灵魂,最终示寂于南京、镇江之间的宝华山。#0 但苍雪出滇传法,最终并未老于滇地,所谓“将去云南”莫不是某种形式的“魂兮归来”?当然,也许不需要如此胶柱鼓瑟,一如黄梵诗中所喻指的那样,强求修辞的一一落实可能是另一种程度的“够了!”,又如这首《去上海》所昭示的,“人世的纷扰”用一场雪便足以覆盖。“雪下了”岂不是绝圣弃智的一片白茫茫?岂不是为我们的诗心“腾出一片干净的空白”?
五、小结及余论
若借镜于《江南文化的诗性阐释》中对古典江南话语的分析:“北方话语哺育了中国民族的道德实践能力,而从江南话语中则开辟出这个以实用著称于世的古老民族的审美精神一脉”,“她是中国诗性话语体系的一个专门执行审美功能的微型叙事”,“要想按照它的本来面目在当代世界中澄明出来,一种关于江南话语的语言本体论意识,则是它惟一的桥梁”,#1那么,对当代诗中的江南书写进行分析并将其中的古今互动因素揭示出来,从古典江南的审美范式、资源到其当代的镜像、重塑、再造甚至祛魅,再落实到“一种关于江南话语的语言本体论”的建构中,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本文仅是一次较为初步的尝试,旨在为今后的讨论提供一些材料;至于讨论的对象,尚有胡弦《拈花寺》组诗13首里对江南地景的直接指涉与开拓,以及韩东、车前子等当代重要诗人的相关书写,篇幅所限,不及论述。正是在这些充满活力而又模式各异的“古今互动”中,汉语诗歌里的“江南”这种富有生命力的话语,并没有在古典-现代的差异里损失或损耗其根本性的内涵,反而一直在被当代生活和当代书写所丰富。
【注释】
a 作為地理范围及空间形态的江南,历史上屡有变化。广义的江南,东临大海,往北涵盖皖南、淮南的沿江部分,往南可至如今的福建一带,往西可直溯长江直至四川盆地边沿。这个词还常被用来指代荆湘地区和部分长江北岸城市;中唐以后,该词主要用于指称长江下游以南的吴越地区。刘士林等认为“真正具有成熟形态的江南”成型于中华帝国后期的明清两代,并使用李伯重提出的明清太湖流域“八府一州”说来界定“江南的核心区域”,囊括了今之苏南、浙北、上海、南京、镇江等区域或城市。参见刘士林等:《江南文化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2页。考虑到文学/诗歌传统内部对“江南”表述的习惯,本文使用前述“江南的核心区域”的界定,并加上皖南,以指称文中所及“江南书写”中的“江南”范围。
b柏桦编:《夜航船:江南七家诗选》,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入选诗人陈东东、长岛、庞培、王寅、潘维、小海、杨键。
c张维编:《江南七子诗选》,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入选诗人有陈先发、胡弦、潘维、庞培、杨键、叶辉、张维。
d赵思运等编:《江南风度:21世纪杭嘉湖诗选》,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入选诗人众多,比较完整地呈现了21世纪以来杭州、嘉兴、湖州地区的诗歌面貌。
e但这依然是一个边界较为含混的范畴。或许可借用《隋书·文学传序》的说法,“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清绮则文过其意……文华者宜于咏歌”,以类似于“清绮”这样的词汇来描述这种“江南性”的特征。当然,《隋书》里的“清绮”依然是基于地缘而被建构或描述的,但这种气质、风格、特征在古典及现代文本中往往脱离作者的南人/北人身份或者具体的地理性题材与内容而存在。
f柏桦:《江南流水与江南诗人》,《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7年第3期。
g刘士林:《西洲在何处——江南文化的诗性叙事》,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10页。
h这种观点主要出自于Mike Crang,参见[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2-73页。
i所引诗作分别据自小海:《世界在一心一意降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74-175页;庞培:《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刘立杆:《尘埃博物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版,第31-33页;叶辉:《遗址:叶辉诗集》,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0-21页;育邦:《忆故人》,阳光出版社2011年版,第78-81页。
jkl庞培:《写给梦境:庞培诗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307页、38页、120-121页。
m江南具体地景的书写,见于这首长诗的第28章,涉及苏州阊门。庞培:《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页。
n从历史知识的角度来论,此处指南宋都城临安以北宋都城汴梁为模板而建设的事实。
oq洪子诚、奚密等编选:《百年新诗选·下·为美而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482页、482页。
p姜涛:《“从不真的要一块土地”:当代江南诗歌的迁变——朱朱讨论会实录》,《上海文化》(新批评版)2018年第6期。
rs朱朱:《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第51-53页、92-93页。
t[美]克利福德·吉尔兹:《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王海龙、张家瑄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
u茱萸:《汲古得修绠——论苏野及其诗集〈拟古〉》,《文学报》2020年4月16日。
v参见苏野《访谈·孤独与狂欢》对于第7问的回答,见《飞地》2014年春季号,海天出版社2014年版,第82页。
w苏野附录于诗集《拟古》正文后的《“诗建设”诗歌奖新锐奖受奖辞》,见苏野:《拟古》,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59页。
x林培源在《学者型作家还是职业作家》中称:“界定一个作者是学者型写作(scholarly writing),或是职业写作(professional writing),首先是看其以何种身份谋生,其次是这一身份背后所依托的知识谱系,以及这一知识谱系在写作中是彰显还是隐匿,彰显多少,又隐匿多少,是否与叙事本身产生了化合反应。”见林培源:《学者型作家还是职业作家?》,《文学报》2019年12月26日。就苏野的情况而言,他非常符合林文在“以及”字眼后述及的情况,关于古典时代江南士人或“文学英雄”的文本、事迹等知识在他的写作中是非常彰明的,且涌动着“化合反应”,但苏野并不在身份、谋生的意义上成之为一名学者,且在本节,他富有特色的诗写并非讨论对象,其中所依托的古典整全性又恰是节内论及的几位学者型诗人试图解构的。
y此为《杨键对话傅元峰(之二)》里傅元峰对“你喜欢南京的哪一段历史,哪些人物?”的回答,见傅元峰:《月亮以各种方式升起:傅元峰诗集》,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190页。
z黄梵:《在鼋头渚观太湖》,《月亮已失眠》,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89-190页。
@7两诗出自孙冬:《破乌鸦:孙冬诗选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90-91、96-97页。
@8该诗创作于2015年,见义海:《近作选》,《作家》2022年第3期。
@9傅元峰:《月亮以各種方式升起:傅元峰诗集》,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125-126页。
#0[清]钱谦益:《中峰苍雪法师塔铭》,《牧斋有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264-1266页。
#1徐士林:《江南文化的诗性阐释》,《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