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小说写作中的步进
2023-06-21于枭
在河北新一代的创作集体中,焦冲是特立独行的存在。他的小说热衷于呈现和处理当代家庭伦理中的投影与片段,展现了作者本人对家庭生活场景的精准把握和狂热迷恋。在琐碎情感的细节感知和处理中,焦冲拥有比大部分女作家更加纤细的捕捉能力。近两年,焦冲集中发表了《夜间飞行》《相助》《巢寄生》《时间的秘密》《悬崖》等数个中短篇小说,在围绕书写家庭关系里人的精神困境之中,进一步完善了他的伦理小说谱系,并在深化个人化写作经验的同时,不断拓宽自我对社会现实、代际关系的观照角度和书写方式。
短篇小说《悬崖》在精神内核上与他早期创作的《以父之名》多有类似,而人物的设定则是要追溯到更加遥远的《女人奔三》及《男人三十》。《悬崖》的题目点明了小说的主要内容,在一个由被情夫遗弃的女人和被父亲遗弃的女儿组成的单亲家庭中,男人的缺位导致了母亲加诸孩子身上更为严厉的“父权”,当母女之间的紧张关系被一个意外打破之时,曾经相依为命的两人走上了无法回头的悬崖。
爱情是否是有意义的?这是焦冲在《悬崖》开篇就提出的问题。小有名气的歌手唐丽珊在当打之年急流勇退,以外遇者的身份插足到一段不伦之恋中,意外怀孕、执意生产、遭到抛弃——与其说是被遗弃,倒不如说是被嫌弃、被有意识的躲避。执意生下孩子却没有获得相应的家庭地位,唐丽珊没有勇气告别过去、实现经济和思想的独立,也无法坦白地承认自己“被包养”这一现实处境,始终处于一种形神分裂的精神困境。在物质供给上她依赖不伦之恋的救济,依赖女儿育婴般的照顾;在情感生活中她热衷于回忆和吹嘘自己作为歌手的成绩,粗暴地干涉女儿的情感生活,却与有妇之夫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即不离、若隐若现的情感联系。唐丽珊始终沉溺于这份情感,饱含爱意、恨意,无法自拔,以致在她与女儿的相处中总是焦虑躁郁、喜怒无常。作为女儿的唐糖则是遭受了母亲三十多年的情感暴政后,迫切地渴望肉体和精神解放,在甘旭然并不高明的情感挑逗中急切地与母亲决裂。如果说母亲与父亲的结合尚有“爱”这个因素的话,唐糖与甘旭然的结合则纯粹发自于生物的欲望本身。然而焦冲没有就此在制高点上谈道德、谈责任、谈纲常,而是真诚地将现代人的焦虑烦恼,以及人类在生物学、生理学中的需求和欲望摆上台面。虽然在文字中焦冲没有试图为其辩解脱罪,但是它们的存在及其合理性依然在其中得到了实证。
当代人生活的世界中,爱情是昂贵的奢侈品。它来自于激情也消退于激情,可以被出价也难以被丈量。对于唐丽珊母女来讲,她们的“爱情”更像是枯燥生活中的一针高浓度兴奋剂,在荷尔蒙爆发过后的衰弱与嗜睡中,她们都迫切地渴望得到可以将其替代的补偿,亲情在其中不可避免的成为了代位的牺牲品。唐丽珊在生活中不断地贬低、漠视、压迫着女儿,并通过这种方式贪婪地索求女儿对自己的绝对崇拜和依附,弥补被抛弃后内心的巨大情感空白。每当唐糖发展地下恋情,“唐丽珊怀有本能般的敌意,她说他们都是骗子,骗感情,骗钱,她不让女儿被他们接近,她不想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她绝不允许其他人觊觎唐糖,更无法忍受女儿“移情别恋”,所以她才会在与唐糖彻底翻脸后毅然自杀。而唐糖在急切地与母亲决裂,享受了郎情妾意的片刻欢愉后,“想起了小时候和母亲逛商场,她欣赏完琳琅满目的芭比娃娃,不见了唐丽珊,独自站在货架前,来来往往的人朝她投来陌生的目光,那一刻她孤独极了,害怕极了,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她恐惧、厌恶、憎恨母亲,却在由母亲制造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中迷失自我、无法脱身。现实中,唐丽珊自杀身亡,肉体和精神均退出了女儿的世界,看似唐糖和她的反抗取得了胜利。而事实上,唐丽珊用她的死为女儿制造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梦魇,彻底压垮了唐糖的情感防线,在母女相互折磨的斗法中,她以死亡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伦理小说是一种极端的现实主义”,它身上强烈的现实感容易灼伤他人,《悬崖》是这样,焦冲的小说亦多是这样。在他的小说中,我们总能在其中找到周围人或自己在其中的投影,被迫面对在现代文明中精神分裂的自我,这也正是我们尊重焦冲小说的原因。从石器时代到工业革命,从绳文记事到OpenAI,人类在加速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急切地更新着、美化着压迫同胞的方式。如果说《以父之名》《时间的秘密》提供的是一个在性别视角下对此种压迫的审视,《悬崖》则是为我们展现了时代对个人无孔不入的系统性压抑以及人性在其间的异化与扭曲。
焦冲是一个多面手,在他的创作中,无论是早期的几部自传体长篇,还是后来的类型化写作中短篇,我们都能清晰地看到他个人的成长足迹和创作经历,看到时代在他身上流淌和镌刻的痕迹。伦理小说的新方向将在何处?道德准则和自然欲望会如何在矛盾冲突中俱焚或和解?精神困境中的现代文明将怎样得到一个整体性的回答?对此,《悬崖》没有提出问题亦不曾作出回应,却依然为我们保留了可供畅想的空间。
(于枭,1989年出生,河北清苑人。文學评论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文汇报》《青年文学》《河北日报》等。)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