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会游泳鱼会飞

初八

1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个炎热的盛夏，负责教语文的班主任唐老师踩着下课铃走进教室，冲冠眦裂地将一摞作文本拍在讲台上。

教室里陡然安静，像一幅清冷的山水画。我心里的浮躁不受控地发酵蔓延。

“都留一下，上午批改的作文里，有一位同学拖了全班的后腿。”

窗外的世界仿佛按下了快进键，花坛里无人打理的野草开始疯长，阳光以最快的速度躲回了云层，耳边的蝉鸣声开启了三十二倍速。

我看向周围的同学，他们大多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应有的抱怨或愤懑统统都看不到。

唐老师更喜欢哪一种同学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我这种。我嘴角向下一撇，不服气地嘟囔：“总是压堂，唐老师的全名难道叫唐老鸭？”

“程希，站起来读读你的作文！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唐老师那吐沫横飞的架势，好像下一秒就要将我的作文本给撕碎。的确，在全班三十四篇《令我难忘的一场梦……》作文的题目中，我的题目《鸟会游泳鱼会飞》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我写下了我的梦，没跑题！”我不服气地说。

“强词夺理，就算是梦，也不能是颠倒的梦！”

同学们纷纷表示赞同：“是啊，老师说得对。”

“听她那个题目，不切实际，违背自然……”

可梦不就是要发挥想象力吗？如果大家都去写帮妈妈洗碗和帮爸爸刷鞋的梦，有什么意思？

唐老师离开班级前，无奈地说：“与众不同的作文是永远拿不了高分的，你也知道语文考试里它会占多少分。”

“难道为了高分，就要在作文里掺假？”我的话惆怅地流动在空气中。

我觉得很委屈，眼睛里催生出蒙蒙的雾气，一下将我的眼眶淹没。“与众不同”成了我心里一场下不完的大雨，我宁可这雨下不停，也不愿意随波逐流。

“可以把你的作文借我看看吗？”

说话的女孩露出羞涩的表情，她是刚来的转校生，叫纪青青。当她的声音低低传过来的时候，我眨了眨眼睛，她好像很怕自己的说话声大一点会引来同学异样的目光。

我将作文本递给她，静静地等她看完，然后说：“我做的梦都是真的。”不知道想表达什么，但就是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

“我信你。”她点点头，“我喜欢这篇作文，特别喜欢，或许你有当一个作家的潜质。”

放学后，我们一起走，校门口停着一辆豪华的汽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纪青青的妈妈，她表情严肃，四分之一的脸被淹没在车窗投下的阴影里。

“学习能不能跟上？”

“还不知道呢，只是第一天而已。”

她妈妈态度明确，语气不容拒绝：“记得多和成绩好的同学一起交流。”

纪青青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程希就不错，通过接触，我了解到她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先上车。”

她妈妈的目光淡淡地从我脸上掠过，并没有说些什么。倒是纪青青上车前，趴在我耳边说：“我也要把我的梦记录下来给你看！”

我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想着她亮闪闪的眼睛，今天因失落而在心里留下的大窟窿，竟悄然被填平了。

２

自家餐馆的门虚掩着，我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就听到后厨传来了爷爷的声音：“小希？”

我笑嘻嘻地回答：“是我呀，爷爷。”

爷爷目光柔和：“有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开心？”

“我认识了一个人，她是除了你之外第二个觉得我作文写得好的！”

“那你要加油写哦，以后保不准就出书了……但是作家应该都没有挑食的毛病。”爷爷手掌上有着老年人特有的茧子，指了指我早上没吃完的早餐，又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下，擦去汗水上连带着的酷热。

我理不直气也壮：“可我就是不喜欢吃蔬菜嘛，爷爷，等我以后挣钱了，就带你去没有韭菜、芹菜和秋葵的星球生活。”

爷爷慈爱地笑了。

那时的我只当爷爷是在偷偷笑话我，当我长大后，再回忆起这段时光，才发现爷爷对我荒诞的奇思心知肚明，但还是任由我肆意地装饰着自己的精神世界。

吃過晚饭后，我一溜烟儿似的跑出餐馆：“先走啦，有个急事！”

我口中所谓的急事就是城西一年一度的灯笼节。城西距离餐馆有一段距离，我跑得急了些，气喘吁吁赶到时，眉头已经皱得像一团废纸，几根发丝紧紧贴在流汗的额头上。

“程希，一个人来的啊？”纪青青从奔腾的人浪中挤了过来。

“对啊。”我看见她，有些惊喜。

她将手里的照相机塞进我怀里，吸吮着空气中自由的味道：“我也是，我妈妈出去应酬了，回来不出三句话就会逼我学习，我偷偷跑出来的，顺便拍些照片。”

我开心地说道：“本想录些视频给你看的，现在你来了就更好了。”

“录什么？”

“让你看看会游泳的鸟和会飞的鱼，我根据我的梦境找老板定做的灯笼。”我拉着她再次跑了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

那两个奇形怪状的灯笼并不受重视，被摆在了角落里，却半点没有影响我的心情。只见鸟儿形状的灯笼借助微风左右摇摆，像个游泳运动员；鱼儿形状的灯笼也插上了翅膀，一副要高飞的模样，里面摇曳的烛光将我们的脸照得透亮。

“我让梦境以另一种形态变为了现实！”我大声地笑着，看着那些被我赋予了期待的灯笼，像是看着一个个成真的美梦。

“太美了。”纪青青掩藏在睫毛下的瞳孔如同盛了水那般波光粼粼，她举起照相机，“咔嚓”按下快门，一张颇有美感的照片呈现在我眼前。

“哇，想不到你很会抓拍嘛，快，我俩也拍一张！”

“好。”

在我们的合照里，天还没黑，夕阳黄灿灿的像咸蛋黄，我鬼马精灵地搞怪嘟嘴，而她则是弯弯嘴角，淡淡地微笑着。

与她的文静内敛不同，我的性格率真直爽，属于想笑就尽情笑，想哭也不会憋着的女孩。

但看似坦荡的内心下也有不甘，我无法从容地接受别人对我精神世界的不理解。非要一成不变吗？非要像流水线制造出的娃娃一样刻板吗？非要这样吗？明明人生中最棒的年龄正等着我们去创造涂鸦呢。

这些话我平时爱讲给爷爷听，不过以后，倒是可以說给纪青青听了。

纪青青的手机“叮”了一声，她看完后轻叹了口气：“程希，我该走了，妈妈说她要抽查英语单词。”

“等一下，我准备了个礼物，过几天送给你。不过想成为你的朋友这件事，我不想等了。”我看向她飞奔的背影，嗓门大了些，生怕她听不到。

隔着几米远，她回过头，对上了我澄澈又认真的目光。

“我们是朋友啊，很好很好的朋友。”

３

因为有纪青青的陪伴，这个夏天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具车，一松手就不见了踪影。我们每天必做的事就是在课间讨论各自昨晚的梦。

我有时会说：“我的梦里有小灰狼和大白兔，老鼠还捉了大花猫，好玩吧？有机会我都写在作文里。”

纪青青也不甘示弱：“哈哈，我还梦到了跑步比赛，蜗牛坐上小轿车，跑赢了大老虎呢，厉害吧！”

“好棒的梦！”

我和纪青青同时笑了，引来同学们的侧目，他们那一瞬间的表情，像是看到两个不学无术的“怪物”一样。他们认为学生时代除了学习，其他什么心思都不能有。我觉得他们缺少分辨能力，从来不思考这个观点是不是对的，只是身边人都这样做，便相互效仿罢了。

纪青青很快闭上了嘴巴，书桌上的课本被她猛地打开。在她的潜意识里，不想自己被过度关注。

我用力瞪向那些同学，目光又猛然停在了旁边神情微微呆滞的纪青青身上。

“纪青青，你其实有张扬的资本，你长得好看，成绩又好，是老师们公认的三好学生。”

“可我并不快乐，妈妈告诉我，一个学生就要好好学习。她确实为家里赚了很多钱，保障了我的物质生活……但我喜欢摄影啊，你知道的。但我的任何决定，她只有反对。”

我温声道：“你应该把你的感受说出来，你有能力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我想起了从小陪伴我的爷爷，虽然原生家庭的爱并不完整，平时日子过得清贫了些，但家庭氛围还是欢笑多于苦闷的。

我故作神秘地将放在背后的手拿到她眼前，缓缓地张开掌心：“纪青青，你看这是什么？”

她抬起头，双眼一瞬间放光：“是游泳的鸟和会飞的鱼，橡皮泥缩小版的。”

“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礼物，我做得不好，你别嫌弃。”

“怎么会呢？”她两只手几乎有些虔诚地捧着这俩橡皮泥，感激地看着我。我轻轻将手放在纪青青的肩上，她本黯淡无光的瞳孔忽然明亮了起来。

“同学们，这周五要开家长会，请转告各自的家长抽空出席。”唐老师提前两分钟走进教室，敲着黑板，“还有一件事，程希，我先批改了你的作文，我打算把它贴在黑板上给同学们当反面教材。”

我惊诧地抬起头，为什么我每次用心写的作文，在她的眼里就是一文不值？她所想的、所要的，我统统不达标。可有想象力有错吗？谁小的时候没有幻想过？

“老师……”

唐老师黑着张脸，打断了我：“好了，你最好反思一下，什么时候写出让我满意的作文，这篇‘反面教材就什么时候拿下来。”

“老师，那我们的作文呢？”有同学举手问。

“其他人的还没批改完，我会放在家长会上统一说。”

纪青青紧紧盯着贴在黑板上的作文本，若有所思。

“怎么不说话了？”我问。

两秒后，她皱了皱眉头，就像从门缝里渗进来的阳光以及大海轻柔泛起的波澜那样细微，可我就是注意到了。

４

爷爷离不开餐馆，特意提前给唐老师打了电话请假，她表示理解后，便一一列举出我学习上的各种毛病。

爷爷放下电话，我以为等待我的会是一通说教，但他只是和我说：“你和爷爷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怪爷爷没文化不能辅导你学习，你自己要努力。”

“我知道了。”

家长会如约而至。那天，教室里坐满了大人，拥挤得就像沙丁鱼罐头。学生们等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听漏了教室里的任何一句话。我挺了挺脊背，微微向前倾，给纪青青使了个眼色。

她的目光落入我的眼里，又移向了只有一窗之隔的她妈妈所在的位置。

很快，唐老师就念到了纪青青的名字，说：“请家长来一下。”

纪青青的妈妈起身走向讲台，接过一本作文，翻了几页，然后瞳孔猛地一缩：“这么低分？！”

“青青家长，一会儿你看看黑板上贴的作文就知道了。”

我仿佛听到了纪青青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散会，她妈妈就急忙跑到黑板前，仔细地比对着两篇作文，发现无论从标题，还是故事核心都出奇的相似，是两篇有想象力的作文，但却不是两篇可以拿高分的作文。

“这是谁写的？”她要撕下作文本看一眼扉页上的名字。

我及时按下教室的门把手，刚要上前认领，纪青青却抢先我一步。她一边拦住妈妈的手，一边小声说：“这是其他班级同学写的，妈妈你原谅我，我下次一定写好。”

“下次，还有多少个下次？我和你说过，多学学好的，你为什么不听？”

纪青青的话打着旋儿地钻进我的耳朵，我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为什么要撒谎？那明明是我的作文，她再清楚不过了。

我揉了揉眼睛，却觉得眼前越发模糊。原来，一直在纪青青的心中，我就像一个好糊弄的“小丑”，我奇思妙想的作文很糟糕，糟糕到她羞于说出我的名字！

“阿姨，纪青青刚才说谎了，是我写的。”怒火以最快的速度淹没了理智，我的动作和音量都太大了，所以班上的同学和家长无一例外地看向我。

纪青青也看着我，渐渐地，泪水在她眼眶里凝聚，最后“啪”的一声，落在脚下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我眼里燃着两团小火苗：“我成绩不好，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不是您口中的好学生，为了不耽误纪青青，我不会再和她一起玩了。”

紀青青的眼神开始游移慌乱，后来我无数次回想，她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就像我在清冷的夜里盯着青白月光，而那月光同样在照耀着我。

“程希，不是的。”她摇头。

我垂下眼，跑出教室的那一刻，心里突然有了些暴虐的快感，但这种感觉来得快，消失得更快。

令我最为难过的，是我和纪青青的关系竟会止步于此。

５

纪青青转学了，初中三年，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看过的小说里有句话说得很对：“有朋自远方来，又奔赴远方。”

我恢复了之前的生活模式，偶然一次机会，我的作文参加了某知名杂志举办的中学生征文比赛，当获奖证书邮寄到学校的时候，唐老师才对我有所改观。

她和我说：“程希，你要加油写，今年能不能评上优秀班集体，就靠你了。”

后来，我的获奖作品被贴在学校展示墙上，很多同学纷纷模仿。

我时不时还会做梦，梦到纪青青一个人带着她最喜欢的摄影机，照遍了天下大好河山。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希望她未来真的可以无拘无束地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不只是在梦中。

高中时，我持续为杂志供稿，迷茫、苦闷，都在稚嫩的笔触里得到释放。

直到大学毕业，我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本书，就叫《鸟会游泳鱼会飞》。开新书发布会那天，我给爷爷拨了一通电话。

“爷爷，那时只有你支持我，如今我真的出书了，有好多好多人喜欢。”

“我就知道小希最棒了，但你别忘了，当初支持你的，是两个人啊。”尽管爷爷的声音隔着电话，我也能听出他的哽咽。

我心头猛然一颤。

发布会上来了好多记者朋友，等他们问完问题，我一一解答完后，有几个小朋友悄咪咪地跑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衣角。

“姐姐，该怎样编故事呢？我们的作文总是会被老师批评，很苦恼哎。”

“千万别忘了去注入自己的真实想法，真听真看真感受。悄悄跟你们说哦，姐姐写的故事呀，都是真的！”

小朋友们被我无比认真的样子弄得一愣，转眼又笑作一团，开口说道：“作家姐姐在这里糊弄小孩呢，故事书嘛，哪有真事呢？”

我还想说些什么，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了我。

“我替她证明，是真的，会游泳的鸟和会飞的鱼，我曾经都看到了。”

纪青青的出现，将我的思绪全部打乱。我猛地抬起头，她柔柔的目光像水波纹。年少时的一幕幕在我眼前循环播放，最终与她的面容重叠，我忽然有一种恍如昨日的错觉。

小朋友们眨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她，然后纷纷笑着跑开了。

“我当时太害怕妈妈不让我和你做朋友，才会口无遮拦，没想到会让你那么受伤。”纪青青将手里的摄影机递给我，“程希，我大学选了摄影专业，妈妈还是反对，但我这一次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你看看我拍的这些照片。”

她的摄影技术越来越好，透过镜头将我拍得明艳动人。

“不怪你，我那时也太不懂事了。”

“你现在已经是一位作家了，现实生活果然和我想象的未来丝毫不差！”

“想象的未来，你也是。”我一字一顿。

我们一起走出会场，明明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和对方说，却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良久的沉默过后……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更深层的意思，我们彼此深知。一起和过去握手言和吧，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是现在这一刻，就是我们曾经想象过的未来啊。

天边的云朵燃烧成一片淡橘色，特别像当年那两只光焰柔和的灯笼。时光从远处悄然走近，我们张开双臂，拥抱了最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