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的话
2023-06-19张颂文
张颂文
①
六岁的夏日。
小孩子都像猫,喜欢找一个盒子把自己装起来。我钻进一个放棉被用的大木头箱子,把自己裹在软软的被子里,关上箱子,狭小的空间成为完全属于我的童话秘境。我在里面演绎无穷的想象力,幻想自己是一个勇闯魔兽世界的英勇男孩。
啪嗒一声,箱子的搭扣扣上了,我立刻从假想英雄沦为困兽。神奇秘境因为没有了光而变成恐怖黑暗的监狱,我发疯地用脚踹用手推,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妈妈推门进来稍停几秒就再次出门,我没来得及反应。不知不觉,箱子缝隙里透过来的光线也全都暗下来,天黑了,妈妈总也不来,我哭到呼吸困难。
昏睡中,眼皮突然感受到强烈的光,妈妈打开箱子把我抱了出来:“走,我们去看老奶奶。”
妈妈是小镇上有名的“冯医生”。她喜欢回访病人,经常会带着我走很远的路去病人家里,有时还要走夜路。
妈妈牵着我的手,沿着一条水渠慢慢走。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冰凉,清澈,甘甜,一种名叫花手绢的小鱼在水里游啊游的,五颜六色的尾巴摇摇摆摆,煞是好看。水缓缓地流,我们慢慢地走。走累了我们就停下来坐一会儿,以手做瓢舀水喝。
②
那天去的是一个老奶奶家里。她住在一个旧旧的阴暗小平房里,小院只用一个竹篱笆围着。门都不用敲,一推就开。
老奶奶躺在床上,很努力地想爬起来。妈妈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阿妈你怎么样?身体什么感觉?”“没力气,浑身没力。”“但是你脸色好多了。”
小屋里点着一盏很暗的煤油灯,我几乎看不清老奶奶的脸。老奶奶咧开缺牙的嘴笑了:“真的吗?”
“对啊!你现在只是缺一种维生素。有了它就会很快好起来。”
老奶奶不笑了:“没有钱买药。”
妈妈拍拍她的手背说:“不用买!只要你每天晒半小时太阳,你身体里就有这种维生素了,你的病就好了!”“真的?”“真的!”
过一个星期,我跟我妈又去看她。那是另一个黄昏,夕阳正在落下。
远远地看见老奶奶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睡着了。
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叫“阿妈”。
老奶奶睁开眼睛开心地说:“哎,冯医生,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晒太阳这个方法太好了,晒完以后我真的不疼了。”妈妈说:“你要坚持晒太阳啊。只要你每天晒,很快就会好了。”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妈妈不开心。
“妈妈,那个奶奶的病是不是好了?”
“她还有一个月。”
妈妈说她得的是绝症。
我说:“你不是说晒太阳能好吗?”
“没有多大帮助,只是让她觉得有一些希望。一个人最怕没有盼头,你只要给她希望,就好。”
那个慈祥的老奶奶总是给我吃特别好吃的樱桃,我很喜欢她。我哭了很久,一路走一路掉眼泪。不过是半个月,老奶奶还没撑到我妈说的一个月,就去世了。我相信,她走的时候,心里安详而有希望。
③
高一的一天,爸爸来宿舍找我,说了一堆好好学习、多照顾自己之类的片汤话。然后颓然又艰难地说:“你妈确诊了,是癌症。”
爸爸是个军人,雷厉风行,话不多,总是很威严。他从不低头服输,这么大的事,他一定是觉察到过征兆,独自扛了很久,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不记得具体的对话内容,只记得当时他眼角的泪。
这一天起,我少年的心陷入悲凉。陪床的日子有一年多。那段漫长的日子里,妈妈日复一日地躺在病床上,无力而面色苍黄,沉重的呼吸一开始让人胆战心惊,后来变成司空见惯。琐碎的事情一天一天格式化,医生护士都变得很熟。
仿佛一切都不会变化,好像妈妈整个后半生都会这样躺下去。谁都知道那一天终将会来,却又都盼望不要到来。等待的时间很长,于是感觉那一天似乎真的不会来。唯一每天让我们庆幸的是妈妈还在。我对生活的期望简单地降低到极点,只要她不呻吟,我就觉得很幸福。
某个课堂上,我突然心神不宁,像是心里炸开一颗雷,想到了妈妈,以为是心灵感应的征兆,请了假奔出教室骑上自行车一路狂奔去医院。半路上下了一场雨,更以为这是天意,想到妈妈可能出事,不禁悲从中来。
偏偏车链子也意外地断了,我淋着雨,推着自行车,一路号啕着,每迈出一步,脚下都甩出一大坨烂泥,一步一滑,几次都差点跌倒,一路上内心充满绝望。擦了眼泪进到病房,妈妈一如往常正在熟睡。妈妈醒来后心疼地说:“以后上课时间不要来看我,不要担心。”
这样的虚惊又发生过几次。再后来,生离死别的概念根本就不在我脑海里了。我想做一个孝子,尽心陪护癌症晚期的妈妈,事实上乏味的陪伴让人抓狂,越来越深地加重我的孤独感和绝望。
妈妈已经到了要打杜冷丁止痛的程度。每当她虚弱地说:“文仔,我疼。”我就习惯性地说:“打针吧,一会儿就好了。” 我止不住地想:这样无聊的日子真是烦透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妈妈做过医生,对自己的病情很了解,大家的安慰和避重就轻并不能真正让她高兴。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
④
妈妈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大人眼里的烂仔。那以后长达十多年,我一听到别人提起妈妈就会止不住痛哭,我總觉得内心愧疚,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好的陪伴,没有在该珍惜的岁月里给予足够的回报,没有在来得及的时光里让她得到安慰。
我读了无数本心理学书籍,把自己分析得底朝天,终于有一天,规劝别人节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为这么多年的愧疚作一个了结。当年的我没有能力给予,没有能力付出我想要的分量,我只是顺其自然地过一个正常男孩想要挥霍的时光,我应该给予妈妈的不是愧疚,而是感谢和怀念。
妈妈对我的期望,并非成为大人物,而是活得明白和开心。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终于可以平静地真正接受妈妈的离开,在灵魂深处,终于释怀。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过很多事情,当时并不都懂。长大的岁月里,每当我有困惑,就在心里回放妈妈说过的一切。
越长大越觉得,所有的问题,在妈妈的声音和故事里都有答案。她用自己的智慧和自己的方式告诉我:文仔,一切都会有办法,只要你清楚你的目的,只要你找到方式。你记得怎样迅速记住一个手机号码吗?像是脑子里有个录音机,迅速记下那串数字,再在脑子里回放,一遍不够就回放两遍,两遍不够就回放三遍。
⑤
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不知道哪颗种子长出的树最好,只有悉心对待每一颗,就算有的永远烂在地里,你终究会收获一片树林。老天当然有瞎眼的时候,下一场雪,又盖上一层霜,但只要你熬得过去,当春天来的时候,雪会化成水,滋养你的土地。
妈妈也不知道究竟哪句话会对我产生影响,她只是倾尽所能,用成年人的方式提前教我长大。妈妈让我明白,人不能认命,如果你觉得到此为止,你这辈子只能有一种模式。而拼命寻找方法的人,人生的道路,有组合模式。
冥冥中似有指引,我走过泥泞,做了酒店经理,做了导游,读了电影学院,做了演员,又做了表演老师,换过太多频道,转过无数个弯。我一次次在迷茫和艰难时对自己说:再想想,一定还有办法。
去年到老家的禅寺里祭拜妈妈。下午的佛堂,静得仿佛时间停止。几千个格子里,住着几千个灵魂,牵系着几千个家庭的怀念和悲伤。我看着妈妈的照片,默默在心里给她讲我这一年的事情,好像又回到当年她给我讲她所见所闻的场景。
我无法不思念,但我已不悲伤。我知道,只要我记得妈妈说的话,她就一直都在。
(姚梅芬摘自《视野》2023年第5期,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