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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型理论视域下的钗、黛形象分析

2023-06-18赵恩泽熙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3期
关键词:宝钗黛玉女神

赵恩泽熙

一、原型理论

原型理论是一种以心理学和人类学为基础的批评方法。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中提出了“集体无意识”,也就是反复出现在梦、宗教、文学作品中的原始意象,荣格将其称作“原型”。后经加拿大文艺理论学家弗莱的阐释后,原型的定义便逐渐转向文学领域。本文将在前人对文本的女性观研究的基础之上,以荣格、弗莱的原型批评为理论基础,试图探求一种全新的研究视角,建立女性角色与神话人物角色的联结。神话文本作为小说的独特设计与“原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神话是一个总体隐喻的世界,各种文学类型都出自它的延续和演变。

二、本土的神话原型—太虚幻境

《红楼梦》中存在大量篇幅的女性抒写,作者不仅创造了一众德才兼备的女子,还构建了将女儿与现实世界分隔的“大观园”,造就了宝玉独特的女性观。《红楼梦》中的神话作为小说的潜在文本,使得人物的人格与心理以及情节发展具有了一定的隐喻性阐释。而小说中体现出的钗、黛二人的原型能够追溯到作者自己构建的太虚幻境的神话原型—即本土的原型。

太虚幻境以宝玉“做梦”的视角得以呈现和构建。从原型批评的角度出发,梦即是对神话的象征,梦表现着集体无意识原型,作者又以夢的形式将其投射在大观园的现实女儿世界中,形成了神话与现实之间的对照,而现实中大观园所发生之事又是对太虚幻境神话原型的应验。因此,做梦的过程也可以说是对集体无意识原型的呈现。而宝玉梦中的潜意识又分为三种:“一是宝玉见到众多女神,二是宝玉见到金陵十二钗的簿册,三是宝玉与兼美的性爱行为。”(张丽红《太虚幻境梦与女神崇拜》)

潜意识中最能体现钗、黛二人神话原型的就是“兼美”。兼美作为警幻仙姑的妹妹,实际上可以算作是宝钗、黛玉二人的重像,这一重像兼具二者的特点,是宝钗、黛玉合二为一的原型形象。小说中写道:“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因而,兼美即是钗、黛二人合二为一的女神化身,兼有二者鲜艳妩媚、风流袅娜之美。“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兼”即有“所涉及和具有的不只是一方”的意思,而脂批写道“盖指薛、林而言也”,也是作者将兼美隐喻为钗、黛二人化身的明证。因此,可以说钗、黛二人就是兼美在现实人间的投影,不仅显示出两位少女的尊贵身份,也呈现出宝玉对宝钗、黛玉两位少女心理崇拜的神话原型。

三、西方的神话原型—少女原型

古希腊神话作为西方神话的源流之一,创造了许多典型的原型形象。

阿佛洛狄忒,在海水的白色泡沫中诞生,是希腊神话中美神与爱神的化身。她既能够作为人们欲望冲动的对象—爱神,也能作为人们审美观照的对象—美神。正是这种“合二为一”,使其成了“感性代表神”。

同为宙斯女儿的雅典娜,却与阿佛洛狄忒不同,她是理性之神。诞生于其父亲宙斯的大脑之中,她出生时全身披挂,手持长枪盾牌,眼睛闪烁着智慧理性的光芒。雅典娜是智慧和知识的女神,也是城市的保护神。除此之外,其作为父亲亲生的女神,宣称自己是父权制度的支持者与维护者。

而《红楼梦》中众多的集女性的美丽、智慧、诗性于一身的女儿之中,黛玉和宝钗二位少女的风采当居十二钗之首,而其人物形象所象征的心理原型与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原型有着独特的联结:黛玉是感性的化身,而宝钗却是极其理性的。因此笔者认为,二者所代表的两种类型的少女承袭了古希腊神话中的两位女神所代表的心理原型。

(一)阿佛洛狄忒—黛玉

1.爱神—感性、情性、诗性

阿佛洛狄忒作为感性之神,她所承载的是古希腊神话世界中一切感性现象的凝结。《红楼梦》中最具有感性气质的少女是林黛玉,而作者对其形象的塑造承袭了“感性”人物原型的传统。黛玉前世本为西方灵河岸上的一株绛珠仙草,后因神瑛侍者的灌溉得以化成女体,“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便道“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绛珠仙子的还泪宿命延续到她入世后的人格中,此神话即是对黛玉性格和特质的先天性阐释,脂砚斋亦有批语写道:“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由此可见,眼泪与死亡铺就了黛玉生命的底色,而“泪”即是对她感性性格的最佳显现。

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将阿佛洛狄忒分为两种神格,一种是纯爱女神,另一种是性欲女神。显然,黛玉只承袭了前者。她是一个纯粹的少女,性情高洁、清静纯美、天赋不凡。《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黛玉独自在园中饯花写下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正是她人格的写照—正如她所住的潇湘馆中孤直傲岸的竹子,黛玉不仅有君子的品格,还有诗人的才情,是纯美少女的化身。

阿佛洛狄忒虽为爱神,却无法支配自己的爱情,总是被命运捉弄无法得到自己的真爱:被迫嫁给火神赫菲斯托斯,挚爱阿多尼斯被阿瑞斯杀死,阿喀琉斯受到瘸腿和失明的惩罚。《红楼梦》中宝黛之间的爱情描写贯穿于文本始末,二人虽然惺惺相惜,却无法为自己的爱情做主。黛玉的还泪宿命以及贾府的日渐败落都预示着他们爱情的悲剧。

2.美神—遥不可及者

《荷马史诗》中描写特洛伊战争时,帕里斯王子判定阿佛洛狄忒是三位女神中最美的。正如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所说:“各种神话的比较研究指出,与印度神话有亲属关系的希腊神话,原先只表现自然界各种力量的活动,后来由语言逐渐把物质的元素和现象,把物质元素的千变万化的面目,它们的生殖力,把它们的美,变做了神。……你望着碧蓝的南海,光辉四射,装扮得如同参加盛会一般,如埃斯库罗斯所说的堆着无边的微笑,那时你被醉人心脾的美包围了,渗透了,想表达这个美感,你就会提到生自浪花的女神的名字(阿佛洛狄忒),跨出波涛使凡人和神明都为之神摇魂荡的女神的名字。”可见,阿佛洛狄忒的美不仅超乎于世人之上,在众位女神中也是非同寻常。

而《红楼梦》中写黛玉也是美得不可方物。第三回第一次写到她出场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宝玉第一次见到她就说她是“神仙似的妹妹”,或是将其比作赵飞燕,甚至连薛蟠看了都瞬间酥倒,但除此之外全书再无对黛玉外貌的具体描述,作者的处理让读者对黛玉的想象空间得以扩大,而黛玉形象离现实的距离则更遥远,使她具有了不同于其他凡间少女的超凡脱俗、清高孤傲。

(二)雅典娜—宝钗

1.智慧女神—理性的、太理性的

作为雅典城的守护女神,她被看作文学、艺术和科学中希腊天才的卓越代表。随着雅典人的生产发展,民智渐开,她逐步获得了“智慧女神”的分工。从雅典娜的诞生方式就可以看出,她所代表的就是文明、理性、思考的一面。因此,与她的姐妹阿佛洛狄忒不同,雅典娜能代表的恰好是人们的理性生活—雅典人民正是将自己日益焕发出的才具,日渐升华出来,想象出了这样一位理智之神。正如,黛玉与宝钗之间的不同,一个是带有诗性感伤的少女,极具感性气质;一个是极其理性,以智慧、冷静著称的“冷美人”。

宝钗名字所谐音的“雪”,冷香丸点出的“冷”,栊翠庵的尼姑也说她是个“冷人”。对于冷的引申含义,笔者在此认为是冷静、理性之义,如此的冷让宝钗能够沉稳大方、思虑周详,同时又因为过于理性而让她给人留下冷淡、冷峻的刻板印象。

第四十回刘姥姥洋相百出,众姊妹都被逗得捧腹,可唯有宝钗一人没有对其加以嘲笑,表现出她理性的自持;平日里和众姊妹的相处她都表现得恰到好处,喜怒皆不形于色。第三十二回金钏儿投井自杀的原因在她宽慰王夫人的语言中转变为是金钏儿的“糊涂”,而并非王夫人的错误,虽然能够体现她处世的圆融,但是也侧面表现出她对人命之事的不以为意。她始终以高度的理智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正如“任是无情也动人”,“无情”并非说她毫无感情,而是对她高度理性的概括。

2.战争女神—奉献者、保护者

在希腊语中,“雅典娜”与“雅典”就是同一个词。所以希腊人将其塑造成为雅典城的保护者。她是从宙斯的头颅中诞生的,为父亲所生,因此可以被看作是真正意义上“父亲的女儿”,拥有父亲的智慧与战力,一出生就身披铠甲,成为屡战不败的女战神。但与战神阿瑞斯不同,战争并非雅典娜的爱好,她只是为了正义与智慧而战,因此是一个勇于奉献与牺牲的女神。

而宝钗也是典型的“父亲的女儿”。在中国传统的社会体系之下,“德”是她最显著的人格特征。正如判词中的“可叹停机德”,恰好就与“山中高士晶莹雪”的高洁道德情操相呼应。宝钗素喜简朴的衣服,且其所穿的衣服皆是“半旧不新”。她的闺房更是不像一个“少女”,蘅芜苑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可见她身处荣华中却不慕富贵,一切俭省,这完美地符合真正闺秀的道德规范。而宝钗庭院中所种之花也和她的品行相契合:杜若蘅芜、薜荔藤萝……都代表了《楚辞》中的“香草美人”,隐喻宝钗的君子品格。

贾家和薛家都处于一种逐渐败落的境地之中,宝钗深刻洞察家计的困境,父亲去世后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于是“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这与贾母所秉持的一贯作风如出一辙:“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而宝钗也有如贾母一般的“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晏子春秋·内篇谏上》)的关怀之心,她的体贴是得到了贾母的认可的,“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就此可以证明,贾母的隔代之中,宝钗具有从少女蜕变成为一个“母神”的潜质,而后贾家败落,宝钗成为宝二奶奶后担当了家庭的支柱力量也印证了这一点。作为女儿的她懂事明理,作为妻子的她贤淑大度,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社会的体系中她理所当然地一直扮演着完美的女性角色。因此,可以说宝钗不是一个纯粹的“少女”,她身上所兼具的母性力量使得她可以成为女儿们中的“准母神”。

四、原型的文化意义

少女原型所蕴含的文化意义令人深思。作者笔下的少女不仅年少,且都是未出嫁的闺中女儿。古代的闺阁礼教十分森严,遑论贾家这样的贵族世家,更是对女儿的“纯净”有着更高的要求。因此,宝玉虽生性较为放纵,却从未对钗、黛二人做出过越礼的行为,这也从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古代对“性”的禁忌,尤其是对女性的性压抑,正如“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水是纯净的、净化的,隐喻少女的至纯、至美,而少女所具有的尚未婚配、年龄尚小的特点也使得其与传统的生殖崇拜观念背道而驰,女性不再仅仅因为能够传宗接代而被崇仰,作者跳出了封建时代的窠臼转而欣赏女性的精神力量、美学特质。因此,从本质上来说文本折射出的女性观是与传统以男性为主导的生殖崇拜完全不同的精神崇拜和审美崇拜,体现出作者对女性真正意义上的敬畏。

而神游太虚幻境于宝玉而言是一次启蒙的仪式—生理與心理的双重转变。肉体上的成熟即是宝玉与兼美在梦中的行为使得宝玉获得了性爱启蒙,醒来后与袭人“初试云雨情”实现了生理意义上的转变;而心理上主要体现在将女神原型内化为潜意识中的欣赏与推崇,并且将其投射在大观园这个现实世界中的少女们身上。

太虚幻境是作者独创的一种神话模型,其中的女神不同于荣格所说的大母神—具有创造、生育、保护的神力,而是美神、爱神、命运之神,这显然是作者潜意识中以女性角度出发的女性观的投射,抛却了男性价值观为主导的生殖崇拜,转而变为审美的、精神本源的。而太虚幻境是作者借原型理论构建的一种全新的神话原型,此原型又从各种意义上与大观园的现实世界构成了一种对应的结构,神话与现实之间的对应关系可以被看作是有意味的形式,表现出神话原型对于现实的建构作用。作者以大观园中现实故事对神话原型的反复应验,呈现出一种永恒的悲剧性,正如宗教史学家伊利亚德曾言:“它们的灵验在于一种神话原型。”小说中的神话意识是经由历史不断演变承袭的人类的心理原型。因此,《红楼梦》的悲剧并非纯粹偶然的,而是永恒的、必然的,是具有历史原型先例的。

综上所述,本文在荣格的原型理论基础上,探析了黛玉、宝钗形象与西方神话中女神人物的潜在对应,体现出作者创作的历史原型先例和人类的心理原型本源,而《红楼梦》又在历史创造的基础上,构建了本土的原型,创造了太虚幻境这个典型的原型叙事,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独特的开创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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