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纸片上的字
2023-06-18武歆
武歆
无论是歪在沙发上还是躺在床上,只要看书时就会在旁边放几张纸。纸张大小不一,都是随手抓来的:有的是光滑洁白的打印纸;有的是从笔记本撕下来,因为用力过猛,带着锯齿般的边缘,纸张因此变得皱皱巴巴;甚至还有儿子上小学时的算术作业本……读书时只要有了感想,就会随手写在纸片上,字迹异常潦草,因为中学时学过速记,好多字别人看不懂,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些乱糟糟的纸片,有的整理后变成随笔发表,有的会成为构思小说时的精神触动,还有在写评论文章时适时引用。前不久搬家,整理书籍资料装箱时,在一个袋子里发现不少的杂乱字条,这些“写在纸片上的字”,应该给个好听的规范的名字——“阅读笔记”。就是在这样“不正经”的状态下,那些声名显赫的作家从我的纸片上跳跃起来,与我对话、与我对视,全然不计较他们曾经栖息在我的纸片上,曾经有过那样糟糕的“生存状态”,而这一刻我又是多么得意。
这是阅读的快乐。那就让我们一起认识一下我纸片上的“朋友”。
一
任何一位作家,都会遇到一些无奈的事情,譬如你花大力气写出的作品,未必能给你带来崇高的声誉。美国作家赫尔曼·沃克就遇上了这样的问题。沃克两部真实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史实、规模宏大的著述《战争风云》和《战争与回忆》问世后,尽管人们给予过充分肯定,但相比较他的《凯因号兵变记》来说,其影响力稍差一些。当英国评论家康诺利对此问题征求沃克本人看法时,沃克只是摇头叹息,表示无可奈何。
寫于1951年,后来获得普利策奖的小说《凯因号兵变记》,被认为是沃克最优秀的作品,有人把这部小说与梅勒的《裸者与死者》和琼斯的《从这里到永恒》相提并论。
《凯因号兵变记》的叙事非常简单,写了一个在船员看来就是一个“疯子船长”的故事:在一条航行的船上,一个知识分子型的军官(被有些评论家隐含为作者本人),不断主张要免去“疯子船长”的职务,可是对于同船的其他军官来说,这件事看上去像是一个游戏——可以不满意,可以牢骚满腹,但绝不能采取行动。就当船上所有人(包括读者在内)都认为谁也无法改变一个“疯子”担任船长这个事实时,却突然发生改变,之前默不作声的大副,认真考虑了那个知识分子军官的意见。在一次暴风雨中,当船长显示出不称职和歇斯底里表现时,大副把指挥权夺了过来。这是一场兵变!但在后来的军事法庭上,兵变者被宣判无罪。
应当承认,这是一部“智力型”小说,是一部充满多重隐含意味的小说,意义在于无论兵变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没有取得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如此看来,故事真的很简单,但只要认真思考,就会觉得非常精彩——把不负责任的知识分子和与保护自己生活方式的职业军人之间的隔阂以及陌生感,表现得辛辣、准确而又真实。
《凯因号兵变记》使沃克赢得了自己在文坛上的地位,但苛刻的批评家们在赞誉他的同时,却又丝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了沃克的弱点——在刻画人物形象和创造独特风格上,缺乏应有的深度。对评论家们的评判,沃克就像作品中那个沉默不语的大副,但始终没有像大副一样“揭竿而起”——沃克不承认这些指责,更不承认自己的作品没有风格,但他没有站出来进行反击。
也就是在如此郁闷的情况下,为了证明自己,后来沃克写出了描写文人淫乱生活的《扬布勒特·霍克》,尽管此部小说还是被认为没有独特的风格、是一部充满着“严重嫁接”的小说,但换一种角度思考,“严重嫁接”不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独特风格吗?
无论当年评论界怎样“贬低”沃克,他的《凯因号兵变记》都无可争议地进入20世纪小说佳作的行列。
二
奠定一个作家地位的大多是鸿篇巨制,譬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但对托·斯·艾略特来说却完全相反,使他驰名世界的,是在他433行诗集中仅占17页的诗歌《荒原》,并由此诗获得了194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出生于美国而后取得英国国籍的艾略特,有着一双阴霾的眼睛和尖尖的鼻子。从容貌上看,他似乎缺少劳伦斯的忧郁和霍普金斯的散淡。假如仅从外表上判定艾略特适合做商人的话,那是绝对的错误——《荒原》便是他作为伟大作家的最好明证。
《荒原》的出现,是20世纪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是被认作20世纪最伟大的诗作之一。及至今日,它仍被认为是现代英语诗歌意蕴的重要来源。可以说,这首诗从此改变了世人对现代诗歌和现代诗人的认定。
《荒原》发表于1922年,恰恰在这一年,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而被压抑的现代派诗歌的情绪,通过《荒原》突破了,从此变得一泻千里,并为今后的诗歌发展奠定了方向。像所有伟大作品一样,《荒原》诞生初期也曾遭到评论界的贬损,认为它朦胧晦涩、枯燥乏味,现在想来这正是艾略特的独特——与以前传统的声音、语调乃至韵律,有着截然不同的诗歌去向。百年之后重新欣赏这首诗,依旧能够发现如立体绘画一样的诗风、出人意料的文字,将它与乔伊斯的小说、毕加索的绘画和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一同欣赏,可以称得上是“一样的辉煌”。
与《荒原》的辉煌相反,甚至与他的容貌相反,艾略特是一个拘谨保守、不喜张扬的温和之人,甚至羞涩地不敢直接面对公众,不敢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把生命的激情完全注入诗歌中,注入“荒原”中。他是一个戴着面具的诗人,他隐藏在嘲讽的伪装下,不是用诗表达情感,而是诡异地用诗来逃避情感。就像庞德把他比喻为“老负鼠”一样,是一个稍见动静,立即就会逃窜的机警的小动物。
面对“诗中”的和“生活中”的怪异的艾略特,我真的迷惑了,哪种状态才是那位真正的诗人形象?艾略特构造了一座非同寻常的建筑,他把不同的声音、风格还有其他诸多元素,完美地接连起来——而真正的艾略特,就存在于他自己构造的建筑之中,并正在扬扬自得。
艾略特在“荒原”中捉弄了作为读者的我,但被他“捉弄”又那样美妙。
三
应该说,有着一头稀疏而又杂乱头发的威廉·福克纳,是20世纪现代文学史上最丰产的作家之一,同时也称得上是一位文学巨匠。他用使人困惑迷乱、错愕不解的文字,为英语文学的光耀涂抹了浓重的一笔。
认识福克纳,几乎所有的中外读者都是从读他的《喧哗与骚动》这部小说开始的。我承认,这部小说我没有看完,拿起来,放下;放下,再拿起來。从沙发边到床头,又到书桌旁。尽管这部小说“损失”了我许多纸片,但我始终没有遗弃它,我内心感到一种惊讶,人们为什么能够克服那样的困难——凝重的语言、冗长的句子、频繁的重复与修正以及对物体无穷无尽的详细描述——去执着地亲近它?那份阅读的耐心来自何处?
走近,不,应该用“参悟”这样的字眼来读福克纳。法国评论家勒克莱齐奥形容说,要了解福克纳,不仅要熟读他书中的每一个章节、每一个文字,还要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中毒”的症状才行。
福克纳的文字,的确能使人“中毒”。首先,他的文字充满着神秘,无论是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对读者的感官刺激,譬如对气味、声音等的描述,尽管语句循环往复、节奏缓慢,但却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意义的祷文一样,受到诱惑,使人如醉如狂。
除了《喧哗与骚动》,他的《圣殿》和《八月之光》,同样能使人感受到福克纳的创作魅力。
《圣殿》是一部恐怖小说,讲述美国南部的肮脏、腐朽和绝望。小说中的人物动作和语言没有逻辑可言,似在梦境一般。作品中,描写一个少女坐在棉花壳和玉米棒子堆中,一些薄薄的灰尘穿过一条狭窄的阳光洒落下来,人的身上莫名地冒着青烟,老鼠与人对视着、尖叫,人被老鼠侵袭……奇怪的是,所有的恐怖描写并没有让人感到福克纳在故意制造氛围,相反感到自然和贴切。
《八月之光》则是一部彻底打乱叙述顺序的小说。这部小说的语言带给人的暴力感,有着赏心悦目般的震撼。有一种一旦中断阅读,阅读者的神经就会断裂的感觉。多少年之后,我已经忘记了这部书所讲述的故事,但“在划破的衣服下面,淤积的黑色血液从他的大腿根和腰部像呼出的气息般汹涌泄出,像腾空升起的火箭所散发的火花似的从他苍白的躯体向外喷射,他仿佛随着黑色的冲击波一起上升,永远进入了他们的记忆”的情节,却永远嵌入了我的记忆中。
福克纳小说的迷人之处,除了他的创作技巧和才华之外,更主要的是在于语言和情感间绝对一致,两者互为依托、彼此融合。另外,他的卓越还在于,无论你与他生活年代相隔多么遥远,文化背景多么不同,当你静心读他的文字时,你会蓦然觉得这些文字似乎是他专为你准备的。
福克纳有一句颇为讽刺性的名言:你往酒里放一只蟑螂,得到的是一只金龟子;你往酒里泡个南方佬,得到的可是位绅士。
当我在北方深夜突然念出这句话时,假如健在,今年应该125岁的威廉·福克纳会向我微笑吗?
选自《广州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