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自由

高淳

我不会走路。所以，我从小就不记路，也毫不关注交通法规。

道路和交通，几乎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但对于我这个一生都寸步难行的人而言，一直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小时候，父亲用他宽阔的背背着我，汗流浃背地穿过大街小巷。然后，他又用三轮车载着我、用汽车载着我。我每次腹痛如绞时，他都得艰难地把我抱进汽车，然后忧心忡忡地开车送我去医院诊治。平时，我若安好，父亲和母亲，就会把我抱上一辆简便的普通轮椅，由他俩交替推行，带我去家附近的一些地方转转。看看月季绽放、看看樱花凋落，耳闻目睹四季交替。说到底，我一直由父母载着我、推着我出行，路线和行路的安全由他俩全权负责。而我，全程只管竖起耳朵听、睁开眼睛看，看我周围的世界，这个和家完全不一样的家外世界。瘫痪，让我从小丧失了行走的能力，自此脚下无路，人间无道。

幸好，社会在蓬勃發展，科技也在日新月异地刷新着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多的科技产品，在源源不断地为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带来便捷。当然，我也毫不例外地成为受益人之一。二○二○年的七月，我在网上花了七千多元，给自己购买了一辆多功能电动轮椅。这辆电动轮椅对我而言，意义非同寻常。坐上这辆电动轮椅，手中操控着遥控器，电动轮椅按照我发出的指令行驶。这就意味着，从此我能自己“开车”了，如同从此我可以自己“走路”了一般！这让我被压抑的操纵感或者说自控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所以，对于这辆电动轮椅，我非常珍惜。

电动轮椅一到家，我就试着在书房里小幅度地开动它。它的操作很简单，只要用两根手指推动右边扶手上的一个控制杆就行，前进后退、左右转弯，全由我对控制杆的操纵而定，像开车。这种能够自由地前进后退、左右转弯的体验，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从未尝试过的。要知道，这辈子我还从未体验过“自由行走”的滋味啊！坐在电动轮椅上的我，真是乐不可支。

在家里略微地掌握了电动轮椅的操作方法以后，父亲便带我去小区的空地上“练车”。我右手捏着轮椅控制杆，左手握着蓝牙遥控器，双手配合着操纵轮椅的前进后退、左右转弯，那种体验到自由、难以言表的快乐充满了我的心间。我像孩童得到一个心仪的玩具而喜笑颜开。站在我身旁的父亲也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的笑容。

驾驶电动轮椅和驾驶其他车辆一样，光会操作还不行，还得熟能生巧，要有操作的感觉和技巧。我的这辆电动轮椅，速度有五个挡位，我总喜欢开到最快，而父亲总是叫我“开慢一点，开慢一点”。我开得快了他就着急，他害怕我撞到别人、也怕别人撞到我，更多的是他怕别人撞到我吧！

有了电动轮椅以后，我自然就开始记路了，也开始学习交通法规了，就像咿呀学语的小孩子，离开了父母可靠地搀扶以后，得学会自己走路。于是我很快就学会了开轮椅时要多看路面有无坑洼和鸟屎、转弯时要减速，过马路前要看看身后有无车辆、行人，和汽车相遇时要避让，等等。但是，无论我怎样说我已经会开轮椅，父母都是不放心。和父母一起出去时，他们总是跟在我轮椅后面，不时地叮嘱我“小心，小心”。转弯时，父亲总把手搭在我的轮椅上，以防我操作失控时他能抓住轮椅。而我总是开得无忧无虑，宛如出笼的小鸟，天真地飞翔，恨不能一步飞到阳光下。

遇上无人的开阔地，我还是会把轮椅调到最高速，在无人处自由奔驰、转圈，风驰电掣，享受我生命里仅有的狂放不羁。我在空地上快速地行驶，体验小跑的感觉；我在秋天的风里逆行，感受叛逆、任性的自由。终生不能行走，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是属于我的事实。做再多徒劳无功的反抗也毫无意义，医学拯救不了我，但我可以拯救我自己！比如像此刻一样坦然、快乐地接纳我自己，用电动轮椅代步，四处转转，我已经十分满足。

电动轮椅让我真切地体验到了“自由行走”的感觉，也减少了一些父母推我出行时的劳累，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变化。我的手指能力不足以支持我长途行驶，若遇突发状况，可能我也应付不了。所以，我每次出行，还是和父母一起相伴着，他们心里也是放不下我的。父母亲待我的好一言难尽，他們可能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一直待我好的人。从小到大，我像一朵温室里的花，一直被父母小心呵护、精心照料。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在经历了生命里众多的苦难之后，我才明白：我能一直被父母宠溺、呵护，和他们朝夕相处，又何尝不是一份属于我的福分呢！对于自由和明天，我也曾有过很多高飞的梦想，现如今，它们慢慢落地生根。就像这辆电动轮椅，它不能带给我完全的自由和真正的行走，但它好歹能帮助我走出家门，让我在小区的花园里随心地徜徉一段路、欣赏一朵花。

但愿我还能和父母多过上若干年平安快乐的日子，在这辆电动轮椅的陪伴下，让我看到更多、更美的风景！

选自《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