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小夕和小夕的猫
2023-06-16◎陆梅
◎陆 梅
1
那个女孩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会成为朋友。
她叫小夕。我记得她的童花头,刷子一样的刘海下面按着两颗水葡萄。
她发现了灌木丛里的我,咦地叫出声,努起嘴,小身子一点一点往下移。我拿出我的看家本领,瞪大眼,竖起耳朵,尾巴桅杆一样挺立。这是我们猫保持警觉时的惯常表情。女孩脸上漾出笑意,身子前倾,冲我点点头,又点点头。嗯,我懂,像我这样阅人无数,还看不出女孩眼里的善意?
可我不想放下尊严。作为猫家族里的黑海盗,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我沉下脸,偷眼看她。女孩扑哧笑了,很快用手捂住嘴,仿佛不那样就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我甩甩尾巴,别转头去。女孩大概注意到了我那漂亮的长尾巴,我全身漆黑,只有尾巴和秀挺的鼻子是白的——我的“黑海盗”的名声就是这么来的。她轻轻“喵”了声,两颗黑葡萄水波流转,试图上前,又按捺不动,眼里含着柔软的关切。我回转头,正了正身,眯起眼。女孩很聪明,当仁不让地接收了我的信号。她慢慢起身,一步一步靠过来。
这是我和小夕的初次见面。互相试探,传情达意,接收信号。谈不上特别,我和我的猫兄弟们都是这么交上朋友的。
我那时不知道小夕有过敏性哮喘,正奇怪她怎么不去上学。像她那样大的孩子都背着书包,每天清早在大人的护送下去学校。学校就在小区西北角,不用过马路,相挨着还有一家幼儿园、一个室内游泳池。这是一所实验小学,红砖瓦的校舍很漂亮,铺着塑胶跑道的操场很大,挨着围墙和铁栅栏的树木成荫,我常去那儿转悠。这个小区很是景深,这里那里伸出无数条岔路,我喜欢在灌木丛、草地、围篱和汽车底下兜兜转转。虽然我们都有各自的领地,但是,作为一只海盗猫,怎么可能安于自己的地盘?
小夕出现在花园步道时,一般都是阳光很好的下午。她这里摸摸,那里探探,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致。这个时间,小区里基本都是老人、保姆和小小孩。老人在长椅上排排坐,看小小孩围着花坛转圈圈,几个中年保姆推着婴儿车晒小婴孩的屁股。春风扑面,空气里荡漾着汩汩绿意和樟树开花的清香。我的猫兄弟们不知隐在哪个角落呼呼大睡。
小夕在步道拐角的一丛金丝桃前停下,那是我们初次遇见的地方。她攥着一个纸袋,猫腰左顾右看。我早看到她了,算了,不跟她躲猫猫了。我从一棵海桐花树里钻出来,越过草坪,喵喵走向她。小夕闻声惊喜地招呼:“哇,你来了啊!”她迫不及待地从纸袋里抓出一条小鱼,“喏,奶奶中午煎的小黄鱼,还有很多鱼骨头,我都给你带来了。”我很配合地凑身过去,嗯,真香!
作为一只流浪猫,我并不挑食,何况眼前这么诱惑的煎鱼。在我吃着的时候,小夕一直蹲着,嘴里念念有词。她以为我听不懂呢,我只是不想打断她。这样,我就知道了她叫小夕,每当换季或是变天,她就咳喘不停。她得按时吃药,不能剧烈运动,最好晒晒太阳,吃的东西也特别小心,所以今天她又没去上学。她已经断断续续请好几回假了,有时半天有时一天。她妈妈忧心忡忡,晚上喝茶时,妈妈跟爸爸碎碎念:“这样下去怎么办啊,又是请假又是体育免修,都二年级了,不要功课跟不上……”爸爸不说话,低头泡茶、洗茶、给妈妈布茶。免修、请假都是爸爸的主意,爸爸有一句口头禅:“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还有一句:“什么赢在起跑线?人生应当赢在每一个转折点!”
这一阵,小夕天天来,固定时间和地点,要是去上学,就会傍晚来。为不让她失望,我调整了下午的游荡时间。每次小夕来都带了好吃的,可我有时更想喝水,我擦着小夕的裤腿团团转。小夕以为我是饿慌了,指着猫粮说:“黑咪咪,吃,快吃!”她叫我黑咪咪。我不理会,转过头去走几步,小夕疑惑地看着我,我继续走,干脆快步穿过花园步道,拐向投放垃圾桶的地方,那儿有个洗手池,我停下来再喵喵。跟在后面的小夕恍然大悟:“噢,原来你是想喝水啊!”于是麻利地凑到垃圾桶前,踮起脚,也不嫌脏,扒拉出一个空饭盒,跑去水池边冲洗干净,又接了半盒水,放在边上草丛里。我跑过去,头也不抬,一通畅饮。
这样以后,小夕每次来看我,都会带上水盘和猫粮。在我又吃又喝的时候,小夕就在边上念念有词——
“黑咪咪,你知道吗?我们小区关工委的郭爷爷昨晚又来了,他想让我做宣讲员。你不知道什么是宣讲员吧?我也不知道。我们楼下的陈智超知道,他做了两年宣讲员了。他读四年级,也在实验小学。他常来我家做功课,我不懂的都问他。告诉你,他会写蚂蚁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堆,看得我眼晕……”
“黑咪咪,郭爷爷生病了,妈妈提醒我,让我和陈智超一起去看看郭爷爷。郭爷爷的孩子在国外,他一个人生活。我们找到郭爷爷家的门楼,上到五楼按门铃,郭爷爷见是我和陈智超,笑得像个弥勒佛。他给我们看他养的石头,他养了很多很多的石头,千奇百怪,各种造型。有的石头养在盆景里,晚上还要给它们吃露水,白天怕晒,一盆盆搬进屋……郭爷爷的石头就像是他的孩子。妈妈说,我和陈智超也是郭爷爷养的石头。”
……
2
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有一天,满月升起,你仰躺在草坪上,毛茸茸的草叶柔软得像是要把你裹进地毯里。你的呼吸呼应着大地的起伏,因为共同节律而产生出一种奇异的幻觉。这个时候,你的身体里会涌出汩汩的能量。你把这些能量收集起来,用意念化成一个球,一个金色的火球。
知道猫为什么看到球状的东西敏感吗?告诉你,每只猫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火球。猫看到球状的东西,还以为那是它的火球。我的火球藏在我厚厚的肉垫子里。火球的能量有大有小。火球藏在哪里,猫都秘而不宣,这也是我们的生存秘籍。和人类一样,每只在野外生存的猫,都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史。
小夕投喂我的日子,我体会到了被关爱,还有被需要。说来小区里不止小夕一个人有爱心,有个阿姨几乎风雨无阻天天出现,肩上背的,手中提的,都是她免费供养我们的水和粮食。东西太多,都压弯了她的腰,她走得步履蹒跚。她在草坪的石头上、车轮下、院墙旮旯投放了好多猫粮,还有水。她一来,我的猫兄弟们一拥而上,头凑一起吃得开心。阿姨欣慰地看我们一会儿,就又走往下一个喂猫点。遇见小夕前,我也是它们中的一个。我选择最后一个吃,对我来说,这是必要的礼节。身为猫大王,怎么好意思和地盘上的兄弟姐妹抢食?
现在,我有了小夕。我不再和猫兄弟们挤在一起。接受小夕的投喂越多,越想怎样回报她。看得出来,小夕心思沉沉,还敏感,生病的孩子都敏感。虽说有个做功课的同伴,可毕竟不在一个年级。每次她自言自语的时候,我就吃得很乖,耳朵竖起。我心里鼓动着一个想法。小夕是值得被关爱的。这一刻,就这样到来了。
“喂!”我用厚厚的肉垫爪子碰了碰小夕的手。
小夕抬头,一把接住,我小心地收起尖爪,避免小夕碰到。我们两个,猫眼对水葡萄眼,像是接收到能量带来的感应,一阵麻酥酥的热流经由我的肉垫爪子传到小夕的手心。小夕眯起眼,像是我吃饱喝足了对她做的那样。我从她眯缝着的眼睛里感觉到一道闪电。
“好啦,你能听懂我的话了。”我向小夕挤挤眼。
“咦,怎么回事?我像是做了一个梦……”小夕迷迷瞪瞪。
“你是在做梦,一个白日梦。”我不打算从头解释。
“真的!我能听到你的话了!”小夕激动地犯傻。
我等着她清醒一点。我低头一口一口喝水,啊,真是完美的一餐。
“哎,给你取个名字吧。”小夕突然发话,一脸的理所当然,看来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名字?我有名字啊,海盗猫。”
“哦,那不算。”
“为啥?”
“那个只是绰号。就跟我们班的居居一样,居居上课的时候老是摇桌子唱山歌,还吃巧克力,我们老师说他是活宝,我们都叫他居宝。”
“那黑咪咪呢?”我有点受伤。
“黑咪咪……是乖宝宝的意思。”小夕挠头,若有所思,“郭爷爷养的石头都有名字,你得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
“那你给我取一个吧。”我实在没脑子了。
小夕又挠了半天头,突然脱口而出:“哈比比怎么样?”
“哈比比?哈比比!嚯,还挺酷!”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垮垮的海盗味儿。
“呐,你现在有了名字,我们就公平了。”小夕松了口气。
“哎,你说的是平等吧?”我忍不住点醒。
“哦,平等,是平等。”小夕笑着掩住嘴。
“我们该做点什么。”重要的时刻到了,我看着小夕。
“做点什么?”
“比如,发起一个能量转换运动……”我踌躇满志。
“能量转换?运动?”小夕惊愕着一张脸。
“嗯,就是你做我,我做你——你是猫的小夕,我是小夕的猫。”我一鼓作气。
“猫的小夕……和小夕的猫,有区别吗?”小夕试图理出头绪。
“嗨,这么说吧,猫的小夕,就是你是小夕,我住在你的身体里;反过来,小夕的猫,就是我还是猫,但是你住在我的身体里。”我感觉像在绕口令。
小夕两眼朝天,两颗水葡萄转啊转,突然一拍脑袋道:“哦,好玩!我们怎么换?”
“别急——”我正了正身,“猫有九条命呢,我海盗猫的名声可不是空穴来风,海盗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
小夕挺起腰板,准备洗耳恭听。
我双腿蹲坐,抬眼正色道:“你跟我念猫经。”
“猫经?”
“听好了!”我眯起眼,语速很快地念起来,“猫的小夕,小夕的猫,猫的小夕,小夕的猫,猫的小夕,小夕的猫……”喉咙里呜噜呜噜像是在开火车,“念呀!”我睁开一只眼冲小夕道。
小夕半信不信地跟着念:“猫的小夕,小夕的猫,猫的小夕,小夕的猫,猫的小夕,小夕的猫……”一口气接一口气,越念越快,越念越快,晕乎乎的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突然从漆黑里爬升,跃到了天上,踩着一团云继续开。
小夕彻底把自己给绕晕了,不知此刻究竟是猫呢还是人。
“这就对了嘛。”我睁开另一只眼道,“你要不停地念,不停地念,什么都不要想,一丝丝的杂念都不能有,然后,脑洞就开了——你就是猫的小夕了。”
3
小夕早上醒来,脑袋里第一个念头:“我现在是猫的小夕了?”
她摸摸脸,两腮毛茸茸,难道是长胡子了?这个念头一起,她彻底醒了,骨碌起身下床,跑去卫生间。她在镜子前左照右看,两个腮帮子毛茸茸,摸上去有刺痛感,像是阵阵针刺。她一把将毛巾弄湿了往脸上撸,刺痛感减轻了。好吧,不管了,先上学去。
小夕这一天既没迟到,也没被老师扣下来补课,天下太平。下午放学,奶奶在校门口接她。奶奶刚买了菜,还给小夕捎了块热乎的豪大猪排,香味从油浸浸的纸袋里呼之欲出。小夕接过纸袋,快到自己家那栋楼时,一把将书包推给奶奶。她平时不这样,就是给黑咪咪——噢,它现在叫哈比比——喂好吃的时,也总是先上楼,洗了手吃完点心再下楼。小夕远远回应了奶奶的呼喊声,转眼消失在小区花园里。
哈比比在金丝桃树丛下等她。小夕蹲下,咬一口大排给哈比比,再咬一口给自己。“我要长胡子了。”小夕两腮鼓动,大排真香,多巴胺分泌促进了饥饿感。
“别担心你的胡子。”哈比比闻闻大排,慢条斯理道:“你今天是不是没被老师留下来补作业,也没迟到?”
“是呀!”小夕惊愕道,“怎么,这你都知道?”
“我不是住进了你的身体嘛!”哈比比慢悠悠嚼起大排,“说说你的烦心事吧。”
“烦心事啊,一堆!”小夕又撕下一块大排给哈比比,“从哪儿说起呢?”
“想哪儿是哪儿。”
“嗯,我讨厌没完没了的功课,尤其语文和英语,语文要默写、要抄写、要造句,英语也一样,做卷子、订正、听写、预习……啊,时间根本不够用!我们英语订正还要抄写题目,中英文都得抄一遍!词语默写,错三个订正五遍,错五个以上订正十遍!想想吧,一个词语写十遍,我都快疯了……”
“十遍啊,惨不忍睹。”
“啊呀,这还不算,我有一次默写破了班里的最高纪录,错了十七个……”
“呃,总共几个?”
“三十个吧。”
“哦,超一半了。一个写十遍,十七个一百七十遍……”
“哪里啊,我们陶老师罚我一个订正二十遍!二十遍!”小夕小脸鼓鼓,向空中挥拳。
“够惨的。”哈比比舔舔脸,挤出一个郁闷表情。
“可我觉得好冤,明明有的是通假字,有的是异体字……”
“哦,你学问还不小。”
“一般般啦,那是我从《论语》里看来的。”
“果然厉害,二年级能读《论语》了。”
“我五岁就学《论语》啦,我家里有好几个版本……对了,郭爷爷发动我和陈智超参加经典诵读比赛,妈妈鼓动我写一篇读《论语》的读后感……”
“你写啦?”哈比比洗完脸,开始梳理毛发了。
“写啦!还得了个优秀奖,郭爷爷把好消息告诉了我们陶老师,陶老师那天就在课堂上念我的参赛作文,念到‘八佾’的‘佾’,还向我请教,这个字怎么念?我说念‘yì’,是古代用于祭祀的一种乐舞。”
“哦,有点生僻……”
“是啊,生僻字、通假字、异体字,都有的嘛。”
“怪你们老师不认得……”
“哼,老师才不管呢,我跟她解释,她凶巴巴地说:这可不是《论语》里的字!”
“哦,你以后字写认真点,不要写蚂蚁字。”
“我不写蚂蚁字,陈智超才写蚂蚁字,我写东倒西歪字。”
“啊?”
“我要订正二十遍啊,写到第十遍我就手酸得不行,字也跟着东倒西歪了。”
“那老师又要骂了。”
“是啊,陶老师给我妈妈打电话,告我的状,说我态度不端正,字写得那么乱,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东倒西歪,偏旁部首混搭……”
“说说看。”
“比如,秋天的‘秋’,我给写成‘火禾’了;辛苦的‘苦’,草字头和中间的‘十’我拉得太长,陶老师说长颈鹿啊,中间拉那么长!唉……”小夕叹了口气,摆出一副苦瓜脸。
“别气馁啊,我看你挺聪明,记忆力也超人,那几个字不都记住了?”哈比比漫不经心,小夕很快又转忧为喜。
“嗯,我说哪儿了?对了,我真不会长胡子?”小夕突然又神经兮兮,手不由自主往脸上摸。
“不会,你那是过敏,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了吧?”哈比比提醒。
“我过敏的东西太多了,有一回妈妈买来一束茉莉,结果那天我哮喘发作,半夜去医院,把妈妈吓得六神无主,从此鲜花不进家门——哦,我带回的不算。还有,我妈妈其实也挺喜欢小动物的,她怕我过敏,只好放弃养猫的念头,我求她都没用……”
“啊,那你离我远点!”哈比比夸张地跳出灌木丛。
“嗨,别担心呀!又没在家里,再说那是我的小时候。”在小夕的央求下,哈比比猫步跳回灌丛。小夕又说:“不过我现在体育免修,爸爸担心我上体育课剧烈运动引发哮喘,这样每次出完操,同学们都在操场上运动,就我一人待在树底下发呆。”小夕又收回笑容。
“一个人多好啊!一个人的时候内心最强大。我海盗猫就喜欢独来独往……”
“你现在是哈比比。”
“哦,我是哈比比。”
“对了,你住在我的身体里,我的事你都知道?”小夕突然想到她最关心的问题——长胡子的问题解决了。
“没有啦,我又不是妖怪,以前的不知道,就知道今天的。”哈比比说。
“那么,明天、后天,以后的你都会知道?”
“可能吧,还得你配合。”
“怎么配合?”小夕紧问。
“你每天醒来不要再赖床,最好早点到校,这样方便我观察。”哈比比又眯起眼来。哈比比眯眼就是又有新主意了,这点小夕看出来了。
“观察什么?”小夕问。
“多啦,你们老师的备课本啦,考卷啦,我好事先知道一点……”
“啊,那我考试有指望了!”小夕兴奋得两眼放光。
“别兴奋过头,我只是预先了解,相当于给你预习。你每天做功课,都没怎么预习吧?”
“哪有时间啊!我每天功课都要做到十点半。”小夕苦着脸,两手一摊。
“太过分了,你才二年级。听我说,你做功课的时候心神集中一些。”
“我也想集中啊,可是好难……”
小夕每次做功课,摊头铺得很大,书包里的课本、笔袋、作业本、考卷、饭盒,呼啦啦撒一地板,太乱了,简直像四国大战。头绪太多,也不知道先做哪样,英语抄写没做完,就去订正语文,结果哪样都虎头蛇尾,找什么没什么。妈妈实在看不下去,命令她做一样就从书包里取一样,可是好了一会儿又故态复萌。妈妈为此郁闷不已,小夕这坏习惯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
“唔——”哈比比抬起肉垫爪子拍脑袋,一拍、二拍、三拍,脑容量不够啊。
“敲脑袋干吗?”小夕看看哈比比。“看它会不会变成木鱼。”
“干吗要变木鱼?”
“只有木鱼脑袋才不会心神集中。”“呃。”小夕小脸一转,不说了。
几步远,奶奶动静很大地走过来。“噢哟,小祖宗!找你半天了,蹲地上捉蚂蚁啊!再不回去做功课,看你又要挨骂!”
4
在实验小学二(2)班,小夕是出了名的慢小姐。她做什么事都磨磨蹭蹭,慢慢吞吞。时间在她那里,一分钟不是一分钟,是六十秒。六十秒也不是六十下嘀嗒,而是大把的停顿。老师说,小夕的脑袋跟人家的不一样,人家的脑袋里走着时针、分针和秒针,她小夕的脑袋里分针秒针都锈掉了。就因为她脑袋里的分针秒针不会动,时间就整块儿地消失了。比如做功课,人家晚上八点半做好,她起码要多出两个小时。这样,她睡下去就会很晚,睡下去晚,早上就起不来,早上起不来,上学就心急慌忙……瞧这连锁反应,真叫大人们伤神。
但是,第二天,闹钟一响,小夕一骨碌就爬起来了。为不惊扰晚睡晚起的妈妈,她动作很轻。妈妈其实已经醒了,她躺在床上听着卫生间和厨房里的动静,拉过被子,好让友好的睡意再度袭来。
小夕很快就发现,住在她身体里的哈比比老是闭着眼睛,一副呜噜呜噜念经时老僧入定的模样。她试图叫醒它,没反应;跟它说话,没反应。小夕哼哼着念念有词,生怕被边上的同桌发现,只能作罢。她摇摇身体,左三圈右三圈,脑海里闪过一块不怀好意的木鱼板,眉头一皱,把腰给坐直了——她小心收好铺开的课本和笔,聚精会神写起作业来。她一旦写起来动作就超快,很快一张卷子做好了,她开始做任课老师布置的回家作业……
这一天,小夕过得很充实。她好像把时间给捡回来了,那锈掉的分针、秒针也好像动了起来,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和分针、秒针抢时间好有趣!
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小夕在操场边的灌木丛下看到了哈比比,它正摇着尾巴闲庭信步呢。
“嗨,哈比比!”小夕惊喜地叫出声来。
“嘘——轻点!”哈比比伸出爪子拍耳朵。
小夕轻下声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可以在这儿?这也是我的领地。”
“好吧,我有很重要的问题问你。”
“说吧。”
“你在我的身体里怎么喊不醒?”
“必须的,否则能量不够交换。”
“那我在你身体里干什么?”
“也念猫经啊。”
“那你什么感觉?”
“你说呢?”哈比比慢悠悠地摇摇雪白的尾巴,眯起眼来。
“哦。”小夕突然一个念头,她慢小姐的脾气是不是传染给了哈比比?
“咦,一只黑猫!”小夕班里的居居跑过来,冲着哈比比大叫。哈比比抬头,挺身,给出一个傲娇脸。
“小夕,你刚才在跟它说什么?”居居在小夕边上蹲下来。
“你不上体育课,会被老师批评。”小夕不想回答居居的问题。
“我观察你好久了。”居居神秘地眨眨眼。
“我不告诉你。”小夕站起身,走到了紫藤树下。
居居跟过来,嘻嘻笑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小夕问。
“我想吃巧克力的时候,就会摇桌子。我一摇桌子,我肚子里的山神就会哇啦哇啦叫……”居居说。
“它叫什么?”小夕又问。
“唱山歌呀,巧克力歌!”居居高声道。
“嗨!那是你自己想要吃巧克力!”小夕揭穿他。
“当然啦,我摇桌子呼唤山神。”居居一脸理所当然。
“山神会听你的?”
“嗯,它是我的保护神!”居居开始摇头晃脑。
小夕往灌木丛下望了望,欲言又止地抿嘴笑了。
自从哈比比住进了小夕的身体,小夕睡懒觉的习惯、做功课拖拉的习惯、东西乱扔的习惯,一点一点消失了。虽然不是一下子消失的,但是那一个一个每天和每天不一样的变化,刷新着小夕对自己的认识。她自己也对自己刮目相看——原来,能量转换这么好玩!
小夕没有告诉她的爸爸妈妈。她的爸爸妈妈,怎么也不会知道,在小夕的脑袋里,竟然翻腾过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不多不少,不大不小,这个秘密刚好填满小夕发达的想象力。她把“猫的小夕”和“小夕的猫”掩护得严严实实的。而她和哈比比海盗猫的相识相惜,在大人们看来就是寻常不过的小区喂猫记。小夕奶奶就是这样一次次在金丝桃树前捉住小夕,把她拉回家按到写字台前的。只有小夕自己知道,在她来来回回的投喂和互相排遣里,怎样自己摆渡了自己。这样一段谁都可能遇上的成长旅程,虽不可思议,但确确实实发生过。
哈比比后来怎么样了呢?小夕有一天到老地方,久久不见哈比比的身影。等它不到,小夕就在小区里四处转悠,她找啊找,哈比比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小夕再没找到它。有些得到,就是失去。小夕立在那棵金丝桃树下,时节已经到了初夏,黄花缀满枝头。小夕被这景象镇住,这千朵万朵金线蝴蝶多像哈比比的肉垫爪子!不用伸过手去,小夕就已感受到了汩汩的能量。